一千零三十五章吃飯

  那個東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六世,帶著他的兒子,和那個蓮花郡主見了面,利奧六世有些不高興。

  因為,那個蓮花郡主看到自己的損益表,她感到很不開心。

  同時,那個東羅馬帝國的貴族們,他們那種吃到嘔吐再罷休的壞習慣,和那個蓮花郡主的大唐風範就不相互符合。

  那個蓮花郡主,一向主張,那個晚上的那一頓夜宵就不能吃。

  這頓夜宵,本來就是讓人厭惡的,這些東西吃下去,就是一種純粹的浪費。那個東羅馬帝國的皇帝,他贊同這個觀點,但是他就不準備改。

  姑娘一聲不響。在這一點上她還是鄉下人脾氣,凡是與她不相干的人的輿論,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鄉下人眼裡只看見村子,她所關心的只有幾個貼身的人的意見。因此,她照樣一股勁兒上樓,不是到自己屋裡,而是走上閣樓。飯後上甜點心的時候,她藏起幾個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給他,跟一個老處女帶些好東西給她的狗吃一樣。

  房裡點著一盞小燈,前面放著一個滿貯清水的玻璃球,擴大燈光。奧棠絲夢裡的英雄,一個皮膚蒼白、頭髮淡黃的青年,靠著一張工作檯坐著。台上放滿雕塑的工具:紅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內的黃銅等等。他穿著工衣,拿了一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裡出神,好似一個尋章摘句的詩人。

  「喂,韋婉兒,我替你捎些兒東西來啦,」她說著把手帕放在工作檯的一角,然後小心的從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憐的亡命者聲音很淒涼的回答。

  「這是吃了清涼的,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工作要動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兒的人……」

  韋婉兒不勝驚奇的瞧著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說,「別老瞪著我,把我當做你喜歡的雕像似的。」

  聽到這幾句埋怨,青年人才認出他監護人的面目;他挨罵成了習慣,偶然的溫柔反而使他受寵若驚。胡黃牛雖是二十九歲,卻象有些淡黃頭髮的人一樣,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這種青春氣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經減少了它的鮮嫩——跟那張乾枯板滯的臉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錯給了他們性別。他站起來,去坐在一張黃絲絨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舊沙發上,預備休息一下。老姑娘撿起一顆大棗子,溫溫柔柔的遞給她的朋友。

  「謝謝,」他接了果子。

  「你累嗎?」她說著又遞給他一個。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亂想啦!」她帶著氣惱的口吻說,「你不是有一個善神守護著你嗎?」她又拿些糖食給他,很高興的看他一樣一樣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飯,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著又溫柔又可憐的目光望著她,「沒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藝術家得有點兒消遣……」

  「嘔!又來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把拳頭望腰間一插,眼睛裡冒著火,「你想在巴黎胡鬧,糟蹋身體,學那些工人的樣去死在救濟院裡!不成,不成,你先得掙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樂,才有錢請醫生,有錢去玩兒,你這個好色鬼!」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訓話,電火一般的目光,嚇得韋婉兒把頭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這一幕的開場,也會覺得奧利維埃夫婦說的斐歇爾小姐的壞話全無根據。兩人的語氣、舉動、目光、一切都證明他們秘密生活的純潔。老處女表現的是粗暴而真實的母性。青年人象一個恭順的兒子接受母親的專制。這個古怪的結合,是由於一個堅強的意志控制了一個懦弱的性格,一種得過且過的脾氣。斯拉夫民族這一點特性,使他們在戰場上勇敢無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頭無尾,沒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學家去研究,因為生理學家之於政治,正如昆蟲學家之於農業。

  「要是我還沒有掙到錢就死了呢?」韋婉兒悲哀的問。

  「死?……」老姑娘叫起來。「噢!我決不讓你死。我有兩個人的精力,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點兒給你。」

  聽到這兩句火爆而天真的話,胡黃牛眼皮有點兒濕了。

  「別傷心嘍,我的小韋婉兒,」貝特也感動了,「我的甥女奧棠絲覺得你的銀印還不差。得了罷,你的銅像包在我身上賣掉,那你欠我的債可以還清,你愛怎麼就好怎麼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債是永遠還不清的,小姐,」可憐的傢伙回答。

  「為什麼?……」孚日的鄉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亞人的地位跟自己對抗了。

  「因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難中照顧我;而且你還給了我勇氣!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對我很嚴,使我難受……」

  「我?……你還想詩呀,藝術呀的胡扯,指手劃腳的空談什麼美妙的理想,象你們北方人那樣瘋瘋癲癲嗎?美,才抵不過實際呢。實際,便是我!你腦子裡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攪不出一點結果,想什麼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見得比沒有的強,倘使沒有思想的人能夠活動……與其胡思亂想,還是工作要緊。我走了以後,你做了些什麼?……」

  「你的漂亮甥女說些什麼?」

  「誰告訴你她漂亮?」李斯貝特氣沖沖的質問,把野獸一般的妒意一齊吼了出來。

  「你自己呀。」

  「那是為要瞧瞧你那副嘴臉!你想追女人嗎?你喜歡女人,那就把你的欲望化到銅里去罷;好朋友,你要談情說愛,還得好好的待些時候,尤其對我的外甥女兒。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鵝肉;她呀,她要配一個有六萬法郎進款的男人……而且已經有在那裡了……呦,床還沒有鋪呢!」她對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說:「噢!可憐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壯結實的姑娘立刻脫下手套、大衣、帽子,象老媽子一般很快當的,把藝術家那張單人床鋪好。這種急躁、粗暴,與好心的混合,正可說明李斯貝特對這個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當做自己的一樣東西。人生不就是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把我們拴著嗎?如果立沃尼亞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貝特而是瑪奈弗太太,那麼,她的殷勤獻媚很可能帶他走上骯髒的不名譽的路,把他斷送掉。他決不會工作,藝術家的才具決不會發展。所以他儘管抱怨老姑娘利慾薰心,他的理性告訴他寧可接受這隻鐵腕,而不要學他的某些同胞,過著懶惰而危險的生活。

  下面是兩人結合的經過。那是女性的剛毅果敢,與男性懦弱無能的結合;這種性格的顛倒,據說在波蘭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歇爾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時節,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點鐘左右,忽然聞到一陣強烈的炭酸氣,同時聽見一個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炭氣和痰壅的聲音,是從她兩間屋子上面的閣樓來的。她猜想一定是那個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閣樓上的新房客,鬧自殺。她很快的上樓,拿出洛林人的蠻力頂開房門,發覺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滾抽搐。她把煤氣爐捻熄,窗子打開,大量的空氣一吹進來,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後,李斯貝特把他當病人一樣安排著睡了,等他睡熟之後,她看到兩間屋裡除了一張破桌子,一張帆布床和兩隻椅子之外,簡直沒有東西,她馬上明白了自殺的原因。

  桌上放著一張字條,她拿來念道:

  我是韋婉兒·胡黃牛伯爵,立沃尼亞省普勒利人。我的死與任何人無涉。柯丘什科①說過:「波蘭人是完了!」這便是我自殺的理由。

  身為查理十二麾下一個勇將的侄孫,我不願意行乞。衰弱的身體使我不能投軍。我從德下去拿了活計,到閣樓上來守護這個立沃尼亞的貴族。等到他醒來發覺有一個女人坐在他床邊,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還以為是做夢呢。老姑娘做著制服上的飾帶,欣賞他的睡態,決心要照顧這可憐的孩子。然後,年輕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勵他,盤問他,想知道怎麼樣能夠使他謀生。韋婉兒講完了一生的歷史,說他過去的職位是靠他藝術方面的天賦,他一向愛好雕塑,但是學雕塑需要很長的時間,他沒有錢支持;此刻他身體又吃不消做勞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貝特聽了這些話莫名其妙,只回答說,在巴黎機會多得很,一個有志向的人應該在這兒活下去。從來沒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餓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說:

  「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一個鄉下女人,居然也能夠自給自足。你聽我說,我有點兒積蓄,要是你肯認真工作,你的生活費,我可以一個月一個月的借給你;可是一定得十分嚴格的生活,決不能荒唐胡攪!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銅子也能吃頓飯,早上一頓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辦家具,你要學什麼,我替你付學費。我為你花的錢,你給我一張正式的借據,等你掙了錢再還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話,我就不負責任,不管你了。」

  「啊!」可憐的傢伙叫道,他還沒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國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國來,象煉獄裡的靈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樣。到處都有熱心人幫助你,連這種閣樓上都有!這樣的民族真是了不起!親愛的恩人,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奴隸!跟我交個朋友吧。」他說著做出一副惹人憐愛的姿態,那是波蘭人常有而被誤認為奴顏婢膝的表情的。

  「歐!不行,我太忌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願意做你的同伴。」

  「那麼我把你當做我的孩子,」她很高興的說,「啊,我有了一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孩子了。好,咱們就開始。我要下樓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來,聽我拿掃帚柄敲你的樓板,你就下來跟我一塊吃早飯。」

  下一天,貝特送活計出去,向那些工場主人把雕塑這一行打聽了一番。問來問去,她居然發現了佛洛朗和沙諾的工場,是專門熔鑄、鏤刻、製造考究的銅器和上等銀器餐具的鋪子。她帶了胡黃牛去要求當雕塑的學徒。這提議當然有點兒古怪,因為鋪子裡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藝術家代做澆銅工作,並沒有人在那裡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執,終於把胡黃牛安插了進去,畫點兒裝飾圖樣。胡黃牛很快學會了這一部份的塑造,又獨創一些新花式。他的確有天才。學完鏤刻之後五個月,他結識了有名的斯蒂曼,佛洛朗鋪子的主任雕刻師。過了二十個月,韋婉兒的本領超過了老師。但二年半中間,老姑娘一個錢一個錢聚了十六年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現洋!這筆本來預備做終身年金的款子,現在變了波蘭人的一張借據。這時候李斯貝特只能象年輕時代一樣的工作,來應付立沃尼亞人的開支。她一發覺手裡拿的只是一張白紙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沒了主意,去找里韋先生商量了。十五年來,他已經和這位手下第一名能幹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參謀。聽到這樁離奇的故事,里韋先生和里韋太太把貝特埋怨一頓,當她瘋了,又大罵一陣亡命之徒,因為他們復國運動的陰謀,破壞了商業的繁榮,破壞了不惜任何代價都得維持的和平。然後夫婦倆慫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謂的保障。里韋先生說:

  「這傢伙所能給你的保障,只有他身體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