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樓紅夢雨夜 夜雨夢紅樓

  雨水自高空垂落,折射著血池紅光,如鋼琴家剝離於郵輪的舞台。此時,此地,也並非郵輪之中。

  紅、黑、綠,三方制約。而今,黑已沉海,紅又入夢,限制消融,郵輪也將展示祂的全貌。

  但這一切,與張希無關。

  雨打濕了他的人皮,紅彤彤的,似是燈籠的紅罩。不過這罩內,卻有血肉蠕動。

  他的身軀再次生長,卻長的極不勻稱,骨架疏離。便是人之七竅,也排列不一,爭相交雜。

  他無神,空蕩蕩的,卻操控白霧飄出,癔症構想,讓雨水點綴的血池中浮現了一扇紅木大門。

  他頭上長出鹿角,僵硬的撞擊著厚重的門。咚咚的擊打聲迴蕩在此片空間,那搖晃的人影愈撞愈快,似是拜訪者的無理催促。

  門在某刻開啟,人一晃,就摔在地上。

  門內,朱樓數百許,卻皆是飛鳥不存,毫無生氣。

  人轉頭,尋找著什麼。

  「呵!你這蛆,倒是找了個好殼兒。」女子斜倚著長廊檐柱,素手平拂黑毫,紅眸一掃,便知曉了訪客的來意。

  人盯著那毛筆的黑杆,歪歪斜斜的跑去。

  女子笑了,紅顏一展,嬌美而詭異。

  「嘻!你失算了,到頭來,不過是只能躲藏的蟲子罷了。所謂隱秘?莫要自欺欺人。」

  她揮手,掐住了披著紅皮大衣的人。血紅的指甲刺入沒齒的口腔,扯住灰黃的舌頭,將半臂長的肉蟲一把拉出。

  灰黃的蟲在空中抖動掙扎,女子面上厭惡更甚。

  「不講些什麼?」

  蟲停止了顫動,像是死了。

  「死了?」她的聲音譏諷,「那就讓你這子嗣死的徹底些。」

  她手一拋,蟲便飛入了迴廊一側擺放的火盆中。

  嫣紅的火舌舔舐著蟲的節足,又自腹部燎過,燒盡了蟲體溢出的黃漿,更把那蟲皮燒作飛灰。

  女子咯咯的輕笑,原本抓過蟲的手皮漸漸枯黃,她卻恍如未覺。

  她看向人,明媚的面容暗了一分,黛眉微蹙,卻又斟酌許久,仍未開口。

  她轉身,踏入了雨中。晶瑩的玉珠自她纖纖玉指流下,溶解了枯黃的表皮。她輕抬手,用手心留住幾滴雨水,那小小的水窪似是一片碎鏡,映出了雨中紅妝,卻照不見她心中悽然。

  「唉——」

  女子似嘲笑般搖頭。

  感時傷事?她早已拋棄過往,又有何事可傷?

  雨水自她髮結處的玉釵滴落,玉上所雕青鸞仰首遠天,卻因水珠映了紅院,愈似是喋血哀鳴。碎雨遍染雲發,卻難花了那紅妝。

  亭台閣樓都沉浸於寂寥之中,它們不知立了多少歲月,因此木了軀幹,只是任由雨珠懸樑,陰濕了灰色的地面。

  「隨我來吧。」女子出聲。

  人像是牽絲的紅衣傀儡,浮空跳了兩步,搖晃的跟上了行於院落的女子。

  紅窗之外,潭水邊。女子停了步子,坐於假山怪石旁,俯身,劃了兩下潭中血水。

  血水清冷,雨入其中,卻不見半分波瀾。

  噠的一聲,人跪在了潭邊。

  女子伸手,扶住那五官錯亂的臉龐看了看,尋到了人裝著藍色圓球的眼,將它取下,置於腳邊。

  拿著手中黑筆,向著血池內浸了半分,一甩紅墨,塗在了人的臉上。

  反覆幾次,於血水流淌過的面容上,五官漸漸消弭,只剩下光潔的一張皮膚。

  「取硯來。」女子向著不遠處的房內呼了聲。不一會兒,一個通體丹紅的摺紙人便舉著玉硯蹦跳過來。

  紙人倒不僅取來了硯,還攜了把白傘。傘面撐開,隔絕了稀碎的雨水。

  女人拿著血染的毛筆,隨意的甩了下,那筆仿若從未染血般,又恢復了潔淨。

  摺紙人接過了人的眼,又盛了幾滴天空落下的雨水。便用硬質的眼研起墨來。

  雙手一遞,墨成了。

  女人並未急於取墨,而是提著筆,思索著。

  「人著百相,學了些技巧,便隨意變幻樣貌。也不懼哪天,這身中魂兒便不是自己的了。」

  「何況,少了漁夫的本事,倒想四處湊熱鬧。呵呵——」

  提筆,蘸墨。筆落鋒銳氣,卻又蘊著靈巧。頓挫几几點,便描摹出張希的原貌。

  「好似是畫的有些沉穩氣了。」女子用指尖撥弄著光潔的面容,自各方面細細看了幾次,淒淒一笑。

  「倒是像他年少時,只少些鋒銳氣。」

  她輕輕拂過那面頰,又端詳了許久,才起身,向房內走去。

  摺紙人蹦跳著為女子撐傘,雖然腳步起伏,那傘卻平穩的遮住了飛落的雨水。

  女子走入屋內,不知吩咐了些什麼,數個紅色摺紙人便跳出了屋,將跪在潭水邊的張希拉起,去除紅衣,拿些清水沖洗身軀後,換上黑白色內襯。

  一個小摺紙人不知從何處撿來了張希的左輪,它蹦跳著把玩著這柄新奇的工具,又用指尖摳了摳槍上似是新添的花紋。

  一個大摺紙人走來,拍了拍調皮的小人,取過左輪,將其別在張希腰間。

  當著紅衣衣架的紙人隨意的抖了抖手中的人皮大衣,卻也被走來的大摺紙人拍了下頭。被無聲訓誡幾下,衣架紙人乖巧的點頭,拿著大衣,在血池中清洗起來。

  不知何時沾染灰黃色污漬的大衣在血池中一洗,便重歸了明亮的鮮紅色。待皮革又重複清洗了幾遍,再取出時,已消去了針腳與粗線。輕輕一抖,柔若錦緞,倒是真正像一件外衣了。

  摺紙人們為閉眼站立的張希重新穿好大衣,又找來了一張草蓆,將張希松垮的卷了進去。之後,蹦跳著抬起席捲兒朝紅木大門外走去。

  「嘀‌唳——」

  何處來的笛聲?

  那婉轉的笛音似夢般哀怨,卻又清明的訴說著紅樓舊事,只是聽聞,便痛若斷腸。

  雨下的更大了。淨水灑落,洗淨了塵封的院落。遠處望,紅牆內,垂檐斗拱,無外是單調的紅。

  院角的小廟內,四支柳木快將燃盡,幾點火光明滅,微微可見那本應是供養神像的位置,只放了一卷縱向展開的墨寶,其上寫著:

  紅樓夢雨夜,夜雨夢紅樓

  ——

  到時辰了。

  香火滅,煙也散盡。

  紅院漸隱,小雨停歇,一切若夢般,無聲的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