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巨浪之十四

  沒有來到上海前,褚韶華不只一次的聽人說起過上海的美麗與繁華。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當她真正踏上這片生機勃發的土地,如同來到最適宜自己生長的土壤,褚韶華平生志向得以在這塊土地施展,成長。

  在這個相信汗水的地方,她終於能一展才幹。

  她是這麼喜歡這個可以讓理想肆意生長的城市。

  今日,褚韶華才算見識到這座有「東方巴黎」之稱的城市的另一面。權力的媾和是這樣的赤果不帶半點遮掩,而她,是為權力媾和的見證與舉杯人。

  當她千伶百俐的說出那些吉祥祝福話,心中未嘗沒有不適之感。

  待宴會結束,褚韶華原是要跟著聞知秋送張市長回家,因王局長與張市長剛做了姻親,王局長主動送張市長,張市長無有不允,令聞知秋褚韶華自便。

  張市長略有醉意,斯文面孔微帶酡紅,幾縷髮絲垂落額際的遮去原本的嚴謹,張市長拍拍聞知秋的肩,給心腹鼓勁,「加油啊,小伙子。」

  聞知秋體貼細緻的扶張市長上車,看王局長張市長同車遠去,張局長的手下那位眉眼清秀的年輕人請聞知秋褚韶華上車,送他二人回家。聞知秋望一眼月色,道,「你們自便,我和褚小姐想走一走。」

  諸人聞弦歌知雅意,自不會勉強,人家戀人說不定還有別的約會。

  走出燈火輝煌的國際飯店,聞知秋與褚韶華漫步在植滿櫻花樹的步行道,夜晚的路燈下,春櫻的美麗朦朧不清,偶一陣夜風拂過,便有無數花瓣委地。

  聞知秋的聲音是淡淡的輕柔,說出的話卻無比冷酷,「很多人的人生,就像這柔弱花瓣,經不起一陣微風。」

  褚韶華側頭望向聞知秋,聞知秋輕挽住她的手,問,「是不是很不習慣?」

  褚韶華生意場上如何練達,官場仍是稚嫩的,「你經常,嗯,這樣?」

  「什麼樣?」聞知秋眼中浮起些許笑意,「看人做交易,還是與人做交易?」

  「都有?」

  聞知秋道,「與你們經商沒什麼不同,各行各業都一樣。」

  「別把各行各業都拉下水。」褚韶華道,「我經商也不這樣。」

  「你拉來的每一個新客商,必然是以前別家的經銷商。你這裡的料子多賣一尺,便有人少賣一尺。你進一步,便有人差你一步。」聞知秋道,「商界聯姻更不稀奇。」

  「王局長那也叫——」聯姻?分明就是把閨女送給人糟蹋。

  「關外胡大帥為了鞏固與蒙古諸部關係,一樣把閨女嫁給蒙古王爺的傻兒子。」聞知秋隨口便是褚韶華不知道的新聞。

  褚韶華想到那位頗具紳士風度、有憐香惜玉美名的胡少帥,不禁無言。

  聞知秋道,「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

  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並不完全是為了爭強爭勝,有時,只是需要活下去,不願被微不足道的一陣小風吹落枝頭而已。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同類戰鬥撕殺,或勝,或敗,此生不息,戰鬥不止。

  褚韶華默默行了一段路,方道,「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也不想。」聞知秋握住她的手,「我確信我的人格還算乾淨。不論我坐在哪個位子,我盡了心,也盡了力,縱有些內疚之事,非不為,是力有不逮。」

  褚韶華想到什麼,莞爾一笑,如月破雲,光華滿天。褚韶華問,「你家人是不是都這麼喜歡自吹。」

  「哪裡是自吹,我這是事實陳述。」聞知秋學著王二力的口吻,「我這妹妹,倘是個男兒身,若生在前清,怕是狀元都考出來了。」

  褚韶華又是一陣笑。

  兩人走了一不短的一段路,這樣的飯局,並不是來吃東西,雖然褚韶華借照顧張市長的機會吃了不少,還是與聞知秋在路邊小店一人吃了一碗清湯餛飩。

  聞知秋叫車送褚韶華回家。

  經過蘇州河的外白渡橋時,褚韶華鬼使神差的看了眼蘇州河的河水。月色下仍是一片漆黑,偶有漁船上一二盞燈火明滅。

  兩人到家的時間並不晚,聞知秋讓計程車在外等侯,他送褚韶華進去。

  二人邁入客廳時就覺氣氛不對,王家兄弟面對客廳落立玻璃門坐著,面前兩杯茶水,未動分毫,看茶水未有水氣氤氳,應是早已冷卻。

  褚韶華的視線自王家兄弟臉上移開,劉嫂子從廚房出來,朝王家兄弟那裡使了個眼色,褚韶華道,「劉嫂子,你先回房休息吧。」

  劉嫂子上前接了褚韶華手裡的包,給她掛到衣架上,輕手輕腳的回了房。

  聞知秋想緩和氣氛,褚韶華已道,「表哥們怎麼了,可是有事?」

  王二力望向王大力,王大力向來直來直往,他道,「今天有個徐探長找到我們,他說,如果你問心無愧,請你以萱兒的名義發誓,你沒動家裡人下過手。如果你敢發,他過來三跪九叩,給你賠罪。」

  褚韶華瞳仁瞬間收縮,不動聲色的問,「你們要我發誓?」

  王大力大眼直視褚韶華的眼睛,道,「問心無愧,發個誓又如何?若我們冤了你,我也叩頭賠禮!」

  褚韶華站在燈光通明的客廳,什麼都沒說。聞知秋卻覺著褚韶華仿佛孤獨一人置身懸崖孤岸,她的眼睛看向王家兄弟,神思卻不知飄到何處。一時憂傷悲痛,一時恨意深重,這兩種不同的氣質最終化作一種悍然的決絕,如同出鞘利劍,一旦靠近,必為之所傷。

  褚韶華想,這些人知道什麼呢?他們來到上海,她供吃供喝,凡事無有半分不妥,這些人憑什麼站在她的家裡質問她!

  王氏兄弟的臉色愈發深沉,褚韶華渾身冷冽,聞知秋站在褚韶華面前,對王氏兄弟道,「這件事,不妨問我。徐真肯定與你們說,我是第一次發現案發現場的人,也是我破壞了現場,對不對?」

  王大力「騰」的站起來,伸手去撥聞知秋,冷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問你!我就要韶華一句話!」

  聞知秋手腕巧妙一掃,拍開王大力的手。

  「你要我什麼話?」褚韶華終於開口,卻發現聲音喑啞,聞知秋推著褚韶華往外走,「我與兩位表兄說。」

  褚韶華一把推開聞知秋,「我的事幹嘛要你說!」

  「憑我是你的未婚夫!」聞知秋突然一聲怒吼,轉而與王家兄弟道,「二位的母親來上海,吃住皆在韶華這裡!不過四五天,衣裳便做了數百大洋!韶華對她,沒有半點虧待!你二位來到上海,韶華待你們如何,你們心下有數!如今因著別人幾句挑撥,你們就要質問自己的表妹,還要讓她用自己的骨肉發下毒誓!我想問一句,你們兩位如何張得開這個嘴!」

  聞知秋冷聲道,「這是韶華的家,我不希望在這裡談這個問題,也不希望當著她的面說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體諒她,我心疼她!你們呢?」

  王氏兄弟原本滿心憤懣,被聞知秋一頓數落,心中漸生愧意。王二力別開頭道,「還得請你體諒我們,母親的事,我們一定要弄清楚。」

  聞知秋道,「那就與我走,我會告訴你們!」

  王氏兄弟與聞知秋往外走,褚韶華腳步微移,聞知秋立刻怒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劉嫂!看好你家小姐,敢叫她出門一步,明天我打斷你的腿!」

  被吼出門的劉嫂子嚇的渾身一哆嗦,連忙上前扶住褚韶華。褚韶華頗是不忿,聞知秋不理她,帶王氏兄弟出門。

  聞知秋一路將王氏兄弟帶到自己家,聞太太驟然見王家兄弟,剛要打招呼,聞知秋已經將母親的話打斷,「我有事與他們說,媽你不必忙。」

  聞知秋直接上樓,三人在書房說話。

  聞知秋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道,「想來,徐真已經同你們說的夠多了。」拉開書桌抽屜,聞知秋取出一張照片給王氏兄弟,那張照片上是個小小女孩,只是幾點黑點染污了照片。

  王家兄弟見到這照片都有不解,聞知秋問,「不知二位可認識這個孩子?」

  王二力道,「這是我家閨女,怎麼了?」

  「這是令母帶來的,與韶華說是她的女兒,那個叫萱姐兒的孩子。」聞知秋一句話,王家兄弟皆色變。聞知秋繼續道,「令母打探韶華的房產、收入,以及在上海的產業。」

  縱是疑心母親之死,兄弟二人都不禁因母親做的這些事羞愧,王二力道,「母親怎麼會……」

  「看到這張照片上面的污漬了嗎?韶華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她的骨肉,她當時吐了血,以為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心思縝密,未曾當場發作,然後聽到令母接下來的『計劃』。」聞知秋不客氣道,「韶華承諾將娘家人都接到上海,令母決定要讓這個孩子充為萱姐兒,這樣就能跟著令妹令妹夫一家來上海享福。以後讓這個孩子嫁給令妹的兒子,姑舅做親。他們商量後,決定攪黃韶華的親事,因為,只有韶華沒有兒子,那麼按照你們老家的規矩,以後家業自然要侄子承繼。那天我過去拜望岳家人,令妹夫對我說,想娶韶華要四十萬在洋的聘禮。」

  「韶華試探他們,說要一同回家鄉接孩子。令母更有良策,打算只要韶華一回老家立刻一幅迷藥送她,遠遠賣到山溝里去,然後,他們就能到上海接收韶華的產業,這些錢,夠他們三輩子花的。」聞知秋道,「我也有女兒,我不會用我的女兒發誓!但,若我所說的有一字虛言,便叫我這一支無後而終。」

  聞知秋冷靜的問,「換做兩位,兩位要怎麼做?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回老家,然後讓他們一輩子用那個孩子的名義勒索韶華。韶華當然可以不受勒索,孩子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但,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王大力雙拳緊握,兩眼通紅,哽咽的說不出話。

  「因為什麼?因為有人要拿我的骨肉勒索我,因為有人要算計我,打算把我一劑藥藥暈賣到他處,我就要對這人不客氣。這是不是不善良?」聞知秋淡淡反問,「你們不因有這樣的母親而羞愧嗎?」

  聞知秋一句話,便問的王家兄弟滿臉愧色。

  聞知秋譏誚道,「當然,也得有人說,人家就是想了想,什麼都沒來得及實施,怎麼就遭了惡報?如果你們二位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可以等這種人實施後再尋補救之法,那你們二位肯定是比我善良的。但是,韶華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她不會拿孩子冒險,更不會拿自己冒險。」

  「她的嫡親兄長那幅模樣,她一直拿你們當她的親兄長一樣,你們這樣傷她的心。」聞知秋不掩指責,「你們當然可以說,那是你們的骨肉血親,你們這一生只有這一個母親。母親再不好,小時候養你們長大,她再不堪,在外面弄來的東西也有一口是餵到你們嘴裡的。恕我問一句,那麼,令母這些年傷過的人呢?害過的人呢?算他們倒霉?那麼,你們今天就不該來指責別人,行惡的人,早晚會遇到她不可招惹之人!如果你們知道母親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不管好她?當然,你們可以說沒留意,沒留心,她自己來的。你們自己都管不好自己的母親,來這裡責怪別人?」

  「你們有什麼立場,責怪別人怎麼沒順著你們母親的意思叫你們母親害了性命,還是沒順她意讓她得些錢財,沒讓她像吸血蟲一樣附在別人身上吸血!」聞知秋冷冷道,「我自己的人出事,我從不怪別人,怪也怪自己沒把他教好!」

  「你們母親養你們長大,韶華對你們是不是全無好處?她這樣的熱心腸,最恨不勞而獲、心腸惡毒之人,你們在家鄉,有沒有與她守望互助?你們來上海,她有沒有盡心幫忙,你們以為段浩那樣的小老闆來到上海,無人幫忙引薦便真的能如魚得水?潘家當然有幫忙,這裡面有沒有韶華穿針引線,她看的是誰的面子,難道是段浩的面子?他的面子有這麼大!」聞知秋道,「她是看你們的面子,這是看不見的人情交易,她這裡幫段浩一把,以後段浩自然會對你們重用!」

  「你們讓她顏面全無,讓她一番心血化作笑話。當然,這都是為了你們的母親、妹妹、妹夫,如果你們覺得值,那應該是很值得的。」聞知秋望向王家兄弟複雜矛盾的神色,淡淡道,「我希望再過二十年,你們仍會作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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