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篇 第五十一章 鏡花

  「你是青嵐?」打量了半晌才敢確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確是當年淘氣愛鬧的小小頑童。閱讀

  「四哥連我都不認得了?」青嵐扭了扭,擺開在頭上亂揉的手,「也難怪,自你上次回來近十年了,娘時常惦著呢。」

  謝飛瀾笑起來:「泉州事忙無暇分身,聽說上次捎來的烏龍和茶餅得娘喜歡,此行我又帶了些。」

  「什麼也比不上你親身回來的好。」青嵐圍著兄長轉了一圈,瞅著唉聲嘆氣,「就說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緊,非讓你好生大補一場不可。」

  聽得謝飛瀾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鑿一鑿這隻皮猴。一別十年身量抽長,自然不會再同少年時期的模樣,明明結實了許多,偏偏母親慈意難違,只怕又要硬著頭皮灌一肚子補湯,想來就發怵。

  「這次爹特令我回來,到底什麼事?」迫得他扔下了猶在瓊州處理餘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趕回。

  青嵐鬼頭鬼腦地看了一圈四周,壓低了聲音。

  「四哥不是沒定親?爹有意替你牽一牽紅線。」

  意料之中,長年忙於海事無暇於此,他並不掛心,長輩們倒是屢屢提及頗為懸念。

  「哪家的小姐?」隨口而問卻不甚在意,反正父母做主,娶誰均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嵐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還是隨你,正巧二嫂請至家裡做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謝飛瀾微一思忖:「漂亮麼?」

  青嵐點頭:「那是當然,可算江南閨秀中最俏麗的。」

  「那就行了,跟爹說我沒異議。」謝飛瀾隨意而許,毫無談論終身大事的自覺。

  「四哥。」青嵐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這裡的真意,「你可不能答應,你不知道鳳歌姐喜歡的是——」

  「三哥?」男子一揚眉梢,不意外地看弟弟呆掉的臉,「我當然清楚。」頗有兄長式的得意,「別以為我在泉州就一無所知,回來時三哥就提醒過爹可能有這層安排。」

  「那你還……」青嵐張口結舌。

  說起來一切確實起自三哥,當年以極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驚掉所有人的下巴,連帶著閨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傷憔悴經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談,芳華蹉跎至今。白老爺子為女兒心事成愁,謝震川也有歉意,想著四子留於泉州尚未成親,便召回來試探一二。

  「哎呀,有什麼關係。」謝飛瀾搓了搓臉,幾分憊懶地無賴,「反正是個女人,娶就娶唄,也算替三哥解一樁麻煩,將來還可以納妾,多挑幾個喜歡的就是了,又沒什麼妨礙,她應該不像二嫂那樣兇悍吧。」

  …………

  無視青嵐傻樣,謝飛瀾戲言調侃:「沒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幾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張臉肯定會惹事,果然料中了。」

  四哥還是老樣子。

  青嵐無力地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麼可能為女人鬱結,自始至終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說歸說,四哥是否心無芥蒂青嵐實在摸不透,見兄長在桌前獨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問。

  「四哥?」

  謝飛瀾回過頭,濃眉深蹙困頓而抑鬱,令青嵐迅速緊張起來,果真不像表面上那樣灑脫,畢竟是終身大事。

  「到底怎麼了,後悔還來得及,不能讓爹勉強你。」

  「青嵐。」謝飛瀾嘆了一口氣,不羈的氣質化成了無奈,「想想確實有點……」

  「呃?」

  「我捨身幫了三哥又解決爹的心事,讓謝家與白家成為姻親,就算她長得漂亮,到底也是犧牲。」

  「所以?」青嵐瞧著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擾模樣,腦子一熱,「是不是四哥怕爹面前不好拒絕,那我去說。」

  「那倒不用。」謝飛瀾透出誠摯的懇切,「青嵐,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四哥但說無妨,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刀山火海也願意。」

  俊臉突然明朗起來,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幫我把湯喝了。」

  「呃?」

  青嵐呆呆的目視兄長挪開後,桌面現出的碩大湯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說……」

  「娘送來的雞湯,我委實消受不了,倒了又有違心意,就拜託你了。」謝飛瀾一派輕鬆地說明,帶著解脫後的欣悅。

  「為什麼有三碗?」青嵐的臉開始發白,不自覺地皺成了包子。

  「一天三次嘛,都在這兒了,不用赴湯蹈火,幫我喝了就成。」言畢瀟灑的一揮袖子,愉快無比地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對了四哥,你是不是又準備去勾引哪個丫鬟?」暫時把目光從雞湯上拉開,青嵐終於想起了此來的目的,這個四哥一切都好,唯獨浪蕩風月,加上暫歸爹娘不便管束過嚴,行止約束較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無忌憚。

  「別說這麼難聽,我不過是和她們說說話解個悶。」謝飛瀾不以為意地摸了摸弟弟的頭,「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氣,青嵐正色相告:「四哥別怪我沒提醒,你多年未歸不太明白情況,哪房都好,千萬別惹了三嫂院裡的,不然……」

  「不然怎樣?」他自詡風流,與女子交往皆為兩情相悅,出手大方,自問無甚供人詬病之處。

  「反正謝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點。」

  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謝飛瀾好奇地探問:

  「這麼說三哥娶了個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於。」在泉州日日見謝雲書傳書回家,想來均是給嬌妻的。

  「她是君隨玉的親妹,名分上沒公開而已。」青嵐翻了個白眼,「勸你是因為三哥護得緊,娘也多有疼愛,惹了她你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這般小心,無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謝飛瀾無聲地腹誹了一句。

  「我給你說一件事。」青嵐睨了一眼兄長,道出謝家年前的八卦。

  約莫半年前,小夫妻出現了第一次爭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毋庸置疑,下人從未見她如此氣惱,被頻頻響起的碎裂聲嚇住,火速通報了謝震川夫婦,連帶各苑都被驚動,派出貼身婢僕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嵐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謝雲書起居的臥房內一地碎瓷破玉,甚至擲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來泄憤的也不例外。墨玉燈、犀角杯、羊脂白玉壺、冰紋水晶盤,一件件砸了個粉碎,見者皆心疼不已,但入眼房中雙頰緋紅嗔怒難休的麗人,又覺得不值一提了。

  被發作的對象笑吟吟地全無阻止之意,也不讓旁人攔,一味輕聲細語地勸。

  「小心腳下,提防傷著自己。」

  「別扔太遠,耗力氣。」

  喝點水再接著摔,生氣容易口乾。」

  聽得人直欲捶胸頓足,這哪裡像英名遠揚的謝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樣。

  獨角戲唱得未免無趣,連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地細喘,縴手堪堪舉起了一件越窯青瓷纏枝刻花罐,忽地人影一閃,久未動靜的男子一把奪了過去,圍觀的丫鬟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總算是看不下去了,盼著少主能一展威風馴妻。

  卻見謝雲書劈手奪過瓷罐,塞去一隻夜光盞,同時軟言誘哄。

  那個太重,這個輕些,摔起來聲音也好聽。

  …………

  謝飛瀾瞠然半晌,不置信地咳了咳:「你說的真是三哥?」

  「絕不會錯。」青嵐賭咒發誓,「我親眼所見。」

  「爹娘沒管?」

  「爹當不知道,娘說三嫂多病難免煩躁,氣過了就好。」

  「好吧。」謝飛瀾訥然無語,良久又道,「謝謝你的提醒,我會離那邊遠點。」

  揚州風和日暖,女兒家嬌麗動人,溫存多情,實在是個好地方。

  謝飛瀾再次慨嘆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獨子早夭,必然生小在這人間天堂萬分快活,只是美人哪裡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滋味別又不同。

  懶懶地伸了下腰,估算著兩位兄長何時回返,一半心神還在回味昨夜的軟玉溫香,走著走著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說出去恐怕會笑掉大牙,他自嘲地聳聳肩,嘗試著從迷陣中轉出門道。

  寂靜的午後,整個宅院陷入了沉眠,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穿過相似的幾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牆撲朔難辨,索性亂走一氣,晃過一角圓門,忽然定住了。

  炙熱的陽光下,門內散出一股清新的水汽,涼意誘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開了滿眼,一重重隨風起伏,粉白嬌紅百態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讓炎夏涼了起來。池邊柳樹如煙,玉白的圍欄環繞如帶,襯得池心小亭玲瓏秀雅,雪色紗簾飄飄揚揚,遠處一排朱紅的樓閣,日光下華美靜謐。

  家裡何時掘了這麼大的池子養荷?

  略略眺了下方位,應該是以前待客用的芳華苑,不想數年未歸改成了這般模樣,景致令人著迷。

  層層碧葉下另有踏足之處,方圓如荷葉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於花葉浮波之間,趣致可愛,謝飛瀾一邊贊著巧思,一邊四處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如此美景,可以肯定絕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層層荷箭拱衛的小亭,如霧雪綃淡淡拂動,濾去了稍重的風,一切仿佛靜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樣熱的天氣,竹椅上卻墊著白虎皮,嬌軟的柔軀嬰兒般微蜷。冰肌玉骨,紅顏傾國,玉手斜枕腮下安寧地沉睡,渾然不覺左右多了一個人。他該立時退出去,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心忽然跳得極快。

  如墨青絲散亂,旖旎的情致宛如畫境,近看更是心神搖曳,鼻端隱隱有香氣襲人,分不清是荷香還是……

  勁風猝襲,他本能地彈開,待回神時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地多了一個人,突襲的少年長劍指地,護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錯,心下暗咕了一句。

  「閣下何人?」少年口氣不善,冰冷而戒備。

  他抱臂而對,擺出主人的架勢。

  「小兄弟,這話該我問你,客居於此,連主人家都不認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麼。

  「你是謝家四公子?」

  「不錯。」眼睛掃過少年身後的人,「該是我請教——」

  「就算你是謝飛瀾,此內眷居所也不應擅自而入。」少年語調冷硬地打斷,「四公子未免逾禮了。」

  沒想到對方不假辭色,不覺有些狼狽:「我不過是觀賞景致,未想此處有人。」

  「如今你已知曉,可以離開了。」少年還劍於鞘,氣勢端然,並不因年少而遜弱,「還請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虧,一時啞然無話,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訕訕退開,心底好不鬱悶。

  待闖入者完全從眼前消失,少年放鬆下來,回身看了眼睡顏,撿起滑落在地的綾巾覆上嬌軀,佳人微微縮了下玉頸,一無所覺地沉眠。少年目視良久,半倚亭柱守候,片刻後霜鏡捧來藥盞,見狀詫然。

  「方才有事?」否則豈會暗守化作明衛。

  「沒什麼。」少年閃了閃睫,「有人走錯路。」

  無怪守衛放其一路通行,原來是……

  絕美的清顏印入心底,著魔般反覆回想。並非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尋芳多年邂逅無數,不乏才貌兼備嬌媚入骨的美人,但對一張寧謐的睡顏動心,還是頭一遭。

  「青嵐。」抓住晃過眼前的弟弟,謝飛瀾中斷了神遊,「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於此。」

  「四哥怎的突然問這個?」青嵐詫異的眨眼,「確有幾位夫人,你問哪一位?」謝家交遊廣闊,時常有武林朋友來往,做客暫住的絡繹不絕,多是青嵐經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姐。」

  「呃?」青嵐想了想,「那就只有兩位。」

  「哪兩位?」

  「一位是洛陽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遊歷至揚州上門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齡他有自信不會猜錯。

  「另一個?」

  「另一位就是二嫂請過來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鳳歌,說起來這兩位均是美人,四哥沒見過?」

  見兄長神情奇特,青嵐恍然大悟,賊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見誰了?」

  「我——」

  白家的,那豈不是——他第一遭說不出話。

  青嵐瞟了半天猜出八九,笑嘻嘻地湊近:「四哥動心了?鳳歌姐號稱蘇杭第一美人呢。」確為江南閨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沒誇大。

  那樣國色天香的佳人,是他未來的……

  俊朗的臉忽然熱起來。

  「三嫂是個什麼樣的人?」謝飛瀾完全想不通。

  青嵐一呆,尋思了半晌:「不易親近,但人不錯,非常厲害就是了。」

  「厲害?」聽來教人好感全無,想必是個兇悍高傲的世家千金,為何三哥偶爾提起總有笑顏。

  「四哥是不知道的,說來話又太長。」青嵐撓頭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點可怕,現在已經好多了,總之三哥喜歡就好。」

  「你不喜歡?」他故意挑話縫。

  青嵐險些跳起來,漲紅了臉:「四哥亂說什麼,那是三嫂,我怎麼可能……」

  謝飛瀾哈哈大笑,青嵐才知道上了當。

  「三哥到底喜歡她什麼,說當時為這差點跟大哥鬧僵?」

  「確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對,比爹還固執,不是三哥堅持肯定結不了親。」

  即使與君王府結盟也不必這般委屈,何況以三哥的人品什麼樣的佳人不可,謝飛瀾不以為然。

  「她沒那麼差。」青嵐不知該怎麼說,「你見了就知道,兩人感情是極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簡直要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麼都讓著她。」

  「為何一直沒見過?」長嫂二嫂會過數次,唯獨三嫂從未謀面,說來還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囑她不必早晚問安,幾乎是足不出戶,恰好今天你有機會。」此番有人作陪,青嵐倒是高興,「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兩位姑娘去瘦西湖賞景,少不得需人護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當然也是藉機讓謝飛瀾與白鳳歌多多親近,同住一檐卻始終未謀面,四哥更一徑尋花問柳,長輩皆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務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卻不曾反對,異常爽快地答應,青嵐禁不住猜疑是因為某位佳人而暗中偷笑。

  所謂的千里姻緣一線牽,或許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