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門沒聽到回音,他掀開了窗。
一把漆黑的長髮散在榻上,懶懶地蜷著身體翻看一本醫書,額發落下來覆在眉間,雪色的容顏比平日更白,長睫微動,抬了下又專注於書本。
「怎麼不起來?」
「睡晚了。」她簡單地回答,將書拋到一邊,慵倦地伏著軟枕素席,身上絲被凌亂。
他剛待伸手撩開散發,被她一掌打開。
「怎麼了?」指緣微微生疼,他不解地問。
迦夜沒作聲。
愣了半晌,一個異樣的念頭浮出:「你在生氣?」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解釋她莫名的異常。
「聽不懂你說什麼。」她蹙了蹙眉,掀開被坐起來,衣衫整齊,略有壓痕,一夜竟是和衣而臥。
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他換了個問題。
「蕭世成的宴請打算怎麼辦?」
迦夜在鏡前整理長發,口氣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說。」
「宴無好宴。」
「那又如何。」她從銅鏡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與你無關。」
又是拉開距離的疏冷,他只當沒聽見:「你猜那個人是誰?」
「管他是誰。」她漫不經心,眉間甚至帶點嘲諷,「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
「會不會是故意布下的餌?」
「或許,真有故人我會相當驚喜。」沒表情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這裡到底是謝家的地盤,諒他會有分寸。」
「他知道我們的來處,卻不曾宣揚。」
「易地而處,你會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挾之勢延攬。」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深邃的眼睛不曾稍瞬,「實在不成再傳揚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絞殺。」
「說得好,依你之見又該怎樣化解?」
「殺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證,單憑蕭世成的一面之詞,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駁斥應對輕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處理。」
「你要我袖手旁觀?在你因我而惹來麻煩之後?」他不可思議地質問,凝視著鏡中的清顏,「這算不算一種關心保護?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你想如何,隨我到南郡王行宮去殺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以為還是過去無名無姓的影子?你現在的身份只會帶來麻煩。」
身後的人頓時沉默,她停了停又說下去。
「這次解決之後再沒什麼牽礙,好好扮演謝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樣選一個合適的妻子,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輕漫的話語透出幾分真意,細指揉了揉額角,略帶蒼白的倦怠,「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忠告。」
「然後你就要離開。」靜了許久,他雙手撐住鏡台,無形將她困在懷中,「安排好別人,你要怎麼籌劃自己?」
她閉了閉眼,嘴唇微動。
「別說與我無關!」打斷即將出口的話,他的怒氣瀕臨爆發的邊緣,「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別人,也該公平點說說自己。」
「你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就因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資格不顧我的心意擅作決定,強行塞給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拒絕更增怒火,「你說過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她也動了氣,「你在天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該有的身份地位,現在一一實現,還有什麼不滿?」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麼?」扣住細巧的下頜,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許比你所料想得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給。」長睫顫了顫,語音堅如金石,全無猶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給。」他咬牙切齒,愛怨交加中幾欲失控,「為何偏偏是你?為何除了你別人都不行?為何你什麼都不要只是想離開?別再說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當從來未曾遇見過你。九微說你沒有心,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狠,不留半分餘地,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是怎麼做得到?」
雪色的臉上漸漸激起了緋紅,她緊緊咬住唇,沒有說一個字。
「對你好理所當然,對你不好你無所謂,怎麼做在你眼裡都是白費,到底要我怎樣?為什麼放縱我吻你?為什麼一再推開我?」修長的指尖撫過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氣,勉強開言:「那些,是我一時——」
沒說幾個字,他緊緊把螓首按在懷裡打斷,半是絕望半是傷心。
「別說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說出真心話。」
懷裡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嬌軟的身體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點點凍結了年輕而熾熱的心。
「這是去哪兒?」
馬車駛過寬闊的石板路,在鬧市中穿行,街景相當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直接問對面的人。
無表情的俊顏,聲調有點冷,還是及時回答了她。
「你不是說要查東西,我知道有個地方醫書很多。」
「哪裡?」
「去了就知道。」避過了她的問題,他側過頭看車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開口,車內只剩下單調的車馬轔轔聲。
雙眼暗沉,飛揚的眉微蹙,適才的情緒影響仍在,唇角分明而執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無由地生出歉意。
細細看自己的掌心,凌亂而細碎的印痕鋪滿,幾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紋,多年握劍,旁的碎紋加深,命紋反倒是更淺了。曾約略地看過相書,多是預示早夭之相,數一數年紀是不必擔心了。
感覺到對面的目光,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指尖觸到袖中的短劍,冷硬的質感熟悉親切。多年相偎,沒什麼比隨身寶劍更能讓心安定,唯一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夥伴。她緩緩輕摩,或許這樣就能恢復一貫的堅定,剪除無由的軟弱。
車在一道長長的矮牆邊停下,看似某間宅邸的側門。
男子在烏木門前叩了幾下,緊閉的院門豁然開啟,大方地牽著她走入。
重門深閉的院內曲折迂迴,穿過幾扇月門,一片瀲灩水光。臨水山石玲瓏,迴廊蜿蜒如帶,漏窗透出清竹碧枝。林蔭匝地,水岸藤蘿蔓伸,古樹蒼蒼,巧妙地將水色山石綴成一體,雅致而古拙,襯著白牆黑瓦綿延,不知幾許深遠。
隨著入了一層層苑門,穿越一道道迴廊,景致隨步而換,異地變化不同。他對複雜的路徑了如指掌,她越來越覺察到異樣,立時停下腳步。
俊顏回過頭,無聲地詢問。
「這是哪兒?」她瞪著他。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見冷意。
她的臉寒起來,拔腿就走。
謝雲書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說要看醫書,揚州城這裡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掙開,反被他執住不放。
「不會有別人,你在房裡等著,我去把書取過來。」他輕聲誘哄,口氣放得很軟,「我沒別的意思,二哥學醫,各類善本最為齊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為什麼不早說?」腕間握得極緊,她後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溫和地解釋,「知道你不喜歡見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徑,你盡可以放心。」
若不是必須查探醫書,她定然不管不顧地避開,哪會被誘入謝家。
獨自坐在房中,她勉強按捺住焦躁打量。
水磨方磚,粉壁竹屏,壁懸長劍。布置簡潔而硬朗,全無多餘的贅飾。屋頂嵌著琉璃亮瓦,陽光投下筆直的光柱,益發窗明几淨,映著屋外綠竹森森,渾然的男子氣息。
牆角置著畫筒。隨手抽出一卷,畫的江南山色,霧氣朦朧中斜柳輕舟,落款卻是數年前。黑木几案上還鋪著一席未完的書法,筆走龍蛇,寫的是一闋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隨眼一看,瞬時亂了心。
那一筆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動,其間蘊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
心扉一亂,隱忍的腹痛泛上來,變得恁般難以忍受。
素顏越來越白,額上滲出了泠汗,驀然推門沖了出去。
本待離開,掠過數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靜謐幽深的庭院層層疊疊,已找不到來時的小徑。迷路對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在這曲折秀麗的江南園林,竟成了再確定不過的現實。
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總在不大的地方來回打轉,像墮入了迷障。她靜下心細細觀察,一石一木,陳設布置看似隨意,卻暗含規律,分明是一種不知名的陣法。
明明觀好了出路,轉折過後又成了園圃。她翻上牆頭試圖窺見全貌,足尖險些踢到一根細絲,若不是餘光一瞥,那根細若遊絲的牽引必定已被觸發,遙遙可見隱蔽處聯著極小的銅鈴。
好一個揚州謝家。
看準了落足的山石一腳踏空,她半空挪開,躲過了一根彈襲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處處迷陣,機關重重,陌生人一旦誤入極難脫出,無異於一個隱形的牢籠。
「誰?!」一聲斷喝。
一個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隨在一位鬚髮微蒼的中年男子身後,盯著落足池畔的人:「閣下何人,在此亂闖?」
她掃了一眼懶得答話,遁著試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後悔當年對陣法一門草草翻過,完全不曾研習。
勁風從身後襲來,她翻身躲過換了個方向,眼前的隔斷驀然變成了假山,極快地反手一撐避了過去,教背後的掌力落了個空。
一聲驚訝的微咦,男子越發激烈地纏鬥,中年男子在遠處負手而觀,威嚴的面上頗有訝色。
過招數個回合,她開始不耐。對手的功夫雖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陣法攻襲防不勝防,逼得有些狼狽。她索性閉上眼,憑著耳力與空氣的細微變幻應對,一線錯身短劍出鞘,清光瞬時掠過對方胸膛,裂了老長的一道。
寒氣侵體男子只覺一涼,垂首一看全無血跡,顯是對方留手。還未回神,聽得一聲冷哼,嬌小的女孩業已不知去向,轉瞬失了影蹤。
掠過數間院落躲入一處矮籬後,拋掉了身後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為劇烈,忍不住彎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額上墜落,她儘量蜷得小一點,希望能不驚動任何人,痛楚似乎沒有止境,女孩緊緊咬著唇,意識漸漸模糊。
暈沉中有什麼聲音在耳邊喧吵,有人驚叫,還有人推搡,她很想打開,可身體全無半分力氣,疼痛侵蝕了一切。無休止的寒冷纏繞著她,像落進了不可及的深淵,跌入了結冰的湖底,思維都變得斷續。
迷濛中有一雙溫軟的手接近,輕觸著她的臉,又托起她的頭,淡雅的香氣飄入鼻端,似曾相識的溫柔。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溫情地照拂,當她是懷中的珍寶百般愛寵,所有心愿都得到滿足,天真地以為快樂可以永遠。
刻意遺忘的記憶浮上來融化了防衛,她終於放縱自己墮入了黑暗。
謝家唯一醫者的房中全是各類藥草,相當凌亂,一方精舍盈滿藥香,室內只有煎藥蒔草的小童,他走近書牆翻揀了半天,拿不準哪些會讓迦夜上心,她始終不肯說查什麼,他便也茫然無緒。
「你在找什麼?」謝景澤剛回來就見三弟對著滿牆的醫書挑挑揀揀,不由稍詫,「幾時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二哥回來得正好,幫我找些少見的,我有個朋友想看看。」當初迦夜逼著他看了些毒理醫書,似懂非懂,僅在使毒防範方面略為了解,到底不夠專精。
「真稀奇,什麼樣的朋友?」謝景澤隨口問,抬手拔下了幾本色澤暗黃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爾破例一次?」他半是請求。
謝景澤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幾本殘缺不全的醫書:「是不是青嵐提過的那位?」
俊顏略帶尷尬:「現在家裡還有人不知道?」
「恐怕沒有。」謝景澤笑出聲,「不管爹的態度怎樣,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時把人帶回來瞧一瞧?」
「她在我房裡等,不肯見其他人。」他也無奈。
「這麼寶貝?原本還以為老五誇大其詞,你真喜歡上一個小女孩?」
「二哥,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毒花會讓人停止生長,形如孩童。」長期出門行醫,謝景澤難得在家,他問起糾結已久的懸念,順帶把迦夜的情形說了一點。
謝景澤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認真地回答。
「我曾聽人提過西域有這麼一種奇株,名為玉鳶蘿花,應該是近乎絕跡,她怎會誤服,按說久服才會致此。」
當然不是誤服,而且還是她千方百計搜尋出的罕見毒花,解釋起來牽扯太多,一時只能苦笑:「有沒有辦法解毒?」
「這要看具體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錯過了成長期,恢復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謝景澤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雙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大概。」
「得先診脈才能確定。」謝景澤生出了醫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躍躍欲試,「或許你把她帶來?」
「我想辦法。」說服迦夜是個棘手的難題,他開始頭疼。
精舍門口人影一閃,青嵐撲了進來,口裡直喚著二哥,及至看到謝雲書,立時叫起來。
「我說三哥到哪兒去了,原來在這裡,害我一通好找。」一迭聲的叫喚有些氣急,「葉姑娘那邊出事了,娘讓我過來找二哥去瞧瞧。」
謝雲書立時變色,一把捉住小弟:「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明明還在房內等他回去,怎會——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時把人帶進來的。娘在花苑裡發現了她,好像暈過去了,又不見外傷,不知是怎麼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雲璧,那些嬸姨還說要把她送刑堂去審呢,怕是奸細什麼的,娘著人喚我去問才辨出是她,交代讓二哥去把把脈。」
還沒說完,謝雲書已丟下他沖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後腦被人拍了一下,謝景澤微微一笑。
「還不快去帶我去,你沒見老三的樣子?」
謝夫人的房外鬧哄哄,不知擠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嬸伯姨帶著丫鬟興味地窺探,忽然出現的陌生人無疑帶來了刺激的談資,見謝雲書趕至,自覺地閃開了一路。無暇去聽躲在手帕後的低議,他只盯著內室榻上蜷緊的身體。
迦夜的額很冷,肌膚觸手冰涼,不同於上次發作的慘烈,昏迷中縮成一團,蹙著眉涔涔滲汗。他在一片抽氣聲中撕開褲腳,瑩白如玉的小腿並無異樣,不像是經脈逆轉,顧不得旁人的視線,抱起她單手按住了背心。
時間漸逝,傳入和煦的內力讓素顏隱約有了一抹血色。
謝景澤也趕了過來,青嵐一看,知機識變地勸說眾人離開,打躬作揖地請著各路嬸姨迴避,斥開了丫鬟僕婢,最後乾脆關上了門,把所有視線隔在了門外。
「景澤看看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謝夫人輕柔地催促,並未斥責謝雲書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園子裡,還躲得那般隱秘?若非玉點叫得厲害怕到眼下都沒人發現。」
玉點是謝夫人養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腳邊,呼哧呼哧地喘氣。
雖已屆中年,謝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麗,完全不像五個孩子的母親,坐在榻邊還握著迦夜的一隻手,目中滿是憐惜。
「手這麼冰,莫不是受了風寒,要不要多取些錦被來?」
謝景澤的指按上了細腕,仔細地切了好一陣又換了一隻手,剛放上去即被震開,迦夜睜開了眼。
覺察到她想坐起來,謝雲書藏住心焦勸慰。
「這是我二哥,自幼隨國手學醫,相當高明,且讓他幫你診一診。」
早該發現她的異常,晨起初見就有什麼地方不對,被她掩了過去,僅說是想翻翻醫書。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覺得身上極度不適才會如此,他卻大意地忽略,心底極是懊悔。
迦夜仍是蒼白羸弱,勉力搖搖頭:「我要回去。」
「那怎麼成,你這孩子未免太不愛惜身體。」謝夫人薄責,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額上的汗,「連病著也不顧,看都疼成什麼樣子了。既是書兒的朋友,又救過嵐兒,難道還怕謝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地在這兒養好了再說,若是繼續這般糟蹋自己,別說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氣的。」
懷裡的人不動了,謝雲書訝異地看著迦夜收起了桀驁執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謝夫人碎語嘮叨,沒再說反對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