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在一扇門內,聽外頭人吩咐蓮房他們準備飯菜。
她將錦被往上輕輕拽,為二叔蓋得嚴實了些。她在安靜里,將錦被的邊沿都慢慢地掖好。她試了試二叔的手,有些冰。她去銅盆旁,擰乾淨了熱的白巾,回來給二叔擦了手。
隨後,她把眼淚擦乾淨,白毛巾遞給茂叔,走向門邊。
她輕聲道:「把我們護院都叫過來,拿上槍。」
她見七姑姑擔心,對姑姑笑了笑,輕搖頭,暗示沒關係。
茂叔打開門,快步而去,她則立在門內,沒著急出去,算著茂叔叫護院的時間。
外頭很快靜了,該是茂叔帶人來了。
何未的親爹走到門外,沉聲道:「何知行,你不要躺在床上不管不問,看看你家裡的下人,都敢拿槍來了?你們家這是要做北京城的軍閥?要把我們殺了還是關起來?」
何未掀開布帘子,朝著正當中的親爹走過去。
「我爹睡下了,」她道,「諸位有事,可同我說。」
親爹看著何未微紅的眼,白巾能拭淚,卻沒法掩蓋哭過的紅:「你做不了這個主。」
她道:「自二叔病重,家中做主的就是我,再無第二個人。」
何知儼看著何未,沉聲道:「真是被何知行慣壞了。好,今日就讓你做這個主,有關牌位和分家——」
何未打斷親爹,直接問:「你們要多少錢,才肯把哥哥還給我?」
一語驚了在座眾人。
這裡大部分人都在第一次打官司前和何未打過交道,曉得她性子與尋常閨秀不同,但沒料到一次比一次荒唐。
何未看著親爹的那雙眼睛:「開不出?還是不曉得航運值多少,怕開少了?」
她和親爹對視著……
「荒謬!」何知儼沉聲訓斥。
「我們今日來,不過替汝先要回本該屬於他的,」有叔叔道,「須你們二房分家。這主,你確實做不了。」
她直截了當地說:「分家,絕無可能。問我是這句話,問我爹,也是這句話。」
何未看著滿屋子的人,親爹和叔叔們也都看著她。
她輕聲道:「既然不肯開價,那牌位,」她靜了許久,才說,「就隨你們處置吧。」
在場眾人,包括七姑姑都錯愕地看著何未。
何未又道:「哥哥是個孝順的人,絕不想看到爹因為一塊牌位被逼到氣死。我今日就替他做了這個主,」她望著親爹和其身後的叔伯,「牌位,我們家不要了,我自會立一塊新的,這個任你們處置。」
屋子裡靜得嚇人。
親爹面色難看,身後有人提醒何未:「你可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塊牌位的事……你今日說這話,會讓親生哥哥不能再進祠堂?」
何未慢慢地說:「我知道。」
她看著親爹何知儼,說:「你有十幾房姨太太,最不缺的就是子女,可你從來不配做爹。當初哥哥拒絕幫你,他親生母親重病到死,你都不讓他見一面。這就是你們的孝道,只要子女不幫親生爹娘作惡,就是大逆不道,就該死。」
「我哥哥從未欠你什麼,我也不欠你的,」她接著道:「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進祠堂,進何家大門。想見我,遞名帖過來,想搶什麼,找律師來和我打官司。餘下的,再無可說。」
她最後道:「茂叔,送客。」
她和何知儼對視著。
「好……好!」何知儼沉聲道,「我今日就順了你的意!」
她看著親爹走向牌位,心一抽抽地疼著。她猜得到親爹要做什麼,剛做下這個決定,就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若哥哥在,也會如此選。活著的人,比一個牌位,比族譜重要。二叔經不起這一次次的折騰了……
在刺目的燈光下,何知儼拿起牌位,一步步走過來,他在等著何未求饒,但何未沒有。他怒從心頭起,一狠心,猛將牌位摔到了地上。
一聲碎響。何知妍失聲叫了一句「大哥」。
濺起來的木頭碎屑砸到何未臉上,單薄的木牌位摔成了兩段。
「大少爺!」茂叔大怒,舉起獵槍,衝進來,把摔碎的牌位搶到懷裡。身後十幾個護院紛紛舉槍,對準屋內的人。
屋內吵鬧成了一團。
年紀大的三、四叔已經和何未在報紙上斷交過了,也不怕鬧翻,扶著何未親爹,指著何未怒罵她不孝不義,逼親爹砸親哥哥的牌位。
幾個年紀小的叔叔兩邊不想得罪,有勸大哥的,有勸何未的。雖不想何未占上風,但好歹是航運當家作主的人,只要不撕破臉,日後再不濟,也能幫一把親叔叔們。
……
何未一動不動。哪怕手指甲已經扣到肉里,她都站定在原地,定定看著自己親爹,雙眼完全紅了。她喉嚨口像被火燒上來,牙根像被咬的滲出血。
「未未啊!一家人為什麼要鬧到這地步,你親爹也是被氣沖昏了頭!」有叔叔勸。
「早說了,這丫頭就是心思毒!」何知儼被一個叔叔扶著,重重喘著氣。
……
「茂叔,」何未赤紅著眼,一字一字地說,「趕人。」
「滾!都滾出去!」茂叔紅著眼。
在十幾個槍口的逼迫下,叔叔們忙著往出走,在各自小廝簇擁下敗興而歸。
從大門到內,重重院門被關上。
家裡歸於平靜。
何未從茂叔手裡拿走哥哥的牌位,蹲到地上,小心翼翼撿起幾塊小的碎片,背對著家裡人和七姑姑,進了東面的內書房。她反手把門拉上,扣了門栓。
然後,慢慢蹲下來,坐下,把懷裡的牌位放到了地上。
她從天明坐到黃昏,再到天黑。
沒人來打擾她。
她臉上的眼淚乾了又流下來,如此反覆幾次,最後眼淚都沒了,只是覺得累。這屋子其實挺冷的……坐在地上更冷。
身後,門被叩響。
她沒動,想問,沒力氣。
叩門的聲音在她耳邊,像敲門的人辨出她的影子,曉得她靠門坐著。
「未未。」謝騖清的聲音隔著一塊門板,在叫她。
她手腳忽然麻了,應該早就發麻沒知覺了,只是謝騖清把她的意識拉回到身體裡。她低頭,眼淚再次掉出來。
「是不是坐太久,累了?」他聲音更輕柔了。
她輕輕地「嗯」了聲,像委屈的孩子。
「不要動,我進來。」
門上,伸進來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一下子就削斷了門栓。謝騖清推開半扇門,軍靴上的雪落在地板上。他蹲下來,沉默地兩手想要抱她。
「我哥……」她怕他碰到地板上的牌位。
謝騖清從懷裡掏出手帕,蓋住牌位和小碎片。這才小心摟住她的腰和腿,把她從地板上抱走,走到書房的臥榻上,輕放下。
他找到蓮花罩檯燈的開關,解開軍裝遮擋住一半能照到她的燈光。留下一半,去仔細撿起牌位和碎片,放到書桌上。
何未看著他做完所有,回到自己身邊,手被謝騖清握住。
謝騖清在雪天匆匆趕來,手十分冷,沒有摘手套,而是隔著手套的布料,輕握著她冰涼涼的手。
「我讓他們……把我哥……」她眼淚往下掉,再說不出。
後背被他的手按住,她終於臉靠到他的肩上,咬著嘴唇哭出了聲。
謝騖清從認識她,就曉得她是忍淚的性子,聽著她的哭聲,只覺得血都漸漸冷了下來。
何未沒吃沒喝,受此衝擊,哭完就睡在了他懷裡。
謝騖清讓均姜抱來錦被,加炭火在書房,看她睡得熟了,走到東院兒的院子裡,在假山旁的紫藤架和一小塊紫竹旁站著,問林驍要了煙,他含著煙在唇間,掏出火柴點燃了。一點紅光在指間。一根抽菸,跟著又接了一根。
林驍想問他,有沒有和何未說,但想想,此刻不是問的時候。
下午有人監聽到西北軍閥和謝騖清死敵林東的電話內容。他們得知革命軍要東征,算到謝騖清不日就將南歸,已設下殺局。
對謝騖清的仇家說,像他這樣的將帥,肯離開軍隊和將士到完全無法掌控的地方,這種事千載難逢。如今兵力最強的奉系將軍們都不敢南下冒險,謝騖清卻連著北上兩次,如果第二次還不能要了他的命,簡直是浪費老天給的機會。
林東之前失手數次,這次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謝騖清活著南歸。
謝騖清知道無法再留,和心腹們定了金蟬脫殼之計,就在今夜,以北上奉天為由,先輾轉到蘇聯,再想辦法回廣州。
「林驍。」謝騖清輕聲叫他。
林驍剛要答。
他輕聲說:「將行程推遲兩日。」
竹林沙沙,北風卷著雪,打在謝騖清的面上,還有手上、赤紅的菸頭上。
林驍不答。事關謝騖清的生死,他不能答,但也無法勸。
謝騖清從腰後掏出了槍,退膛了一顆子彈。
他遞給林驍:「找兩個信封,一個裝了子彈送去給臨時政府的代表秘書,一個空信封送去給六國飯店的鄭渡。今夜你帶人往天津去,包一節車廂,請九先生回京。」
林驍追隨謝騖清多年,見他點名這兩位剛結識的軍閥要員和公子,就領悟到謝騖清要動手了。謝騖清最擅長借軍閥的刀,除想除的人。在這方面,他不喜損耗自己的兵力人脈,更不會找真正的朋友來做,怕髒了親友的手。
而每每借刀時,謝騖清還有個喜好,喜歡挑認識時間最短的軍閥中人。新刀子最鋒利,剛認識的人急於示好,辦事最快。
林驍接了子彈,匆匆而去。
謝騖清又叫來另一位武官,對武官耳語數句,吩咐了第三件事,讓武官也走了。
最後,他讓讀書的把轎車上帶來的資料整理好,等著客人來。
不到一個小時,代表秘書先到了。
代表秘書看到子彈首先想到的是天津火車攔截的那樁事,從那日謝騖清當面擊斃要犯後,他就日夜難安,懊悔幫了奉天的那位司令勸說謝騖清,只覺得這一顆人頭早不是自己的了。一見子彈,他自知命不保,豁出去來見這位索命閻王,只求一條生路。
他帶著十幾個人到何二家的東院兒,把人留在書房外,獨自一個邁進門見謝騖清在喝茶,膝蓋一軟就要跪,被謝騖清身邊的軍官扶住。
「坐。」謝騖清指座椅。
謝騖清命人將兩捆文件放到他面前,秘書翻了兩頁臉更白了。全是這位秘書數年來和南方幾大軍閥往來的證據,若讓人知道他身處奉系,卻結交南方軍閥……後果比死還可怕。
秘書手壓在那兩捆文件上,「若為那日天津火車站的事,少將軍只管讓人帶句話來,卑職直接把自己崩了讓少將軍解氣,何須拿來這些……」
謝騖清但笑不語,向外輕揮了一下手。
拿資料的軍官立刻把那兩捆證物放到了火盆旁,蹲下身子,開始解捆紙的繩子。
謝騖清說:「南北形勢變幻莫測,你為自己多謀幾條退路,情有可原。」
軍官開始一張張地燒了起來。
秘書如蒙大赦,盯著被燒的旺的火盆,低聲道:「將軍大義!將軍若不嫌,日後我就是您的一個朋友,永不會傷害您的朋友。只要將軍有吩咐,刀山可平,火海可填。」
讀書的端了茶進來,秘書受寵若驚。
秘書繼續表著忠心:「當然,做少將軍的朋友是我高攀了。只是有許多的小事情,根本不值得將軍去費心的,交給我就好。」
謝騖清端了茶杯,狀似不經意地問:「何家若有變動,以你的了解,會有什麼人插手?」
秘書當即明白,是二小姐和她親爹的舊怨。
秘書道:「何家過去做錢莊生意,如今已不行了。他們最有名的就是二房和九房,也只有這兩房有真正的朋友。若是尋常變動,還有人伸個手,若性命攸關的——」秘書輕搖頭。亂世之中,自顧不暇,不是生死之交誰會管。
謝騖清微微頷首:「你說的,我都知道。」
秘書醒悟,謝騖清問這句話,不是為了解情況,而是讓他去做。
秘書立刻放下茶杯,保證道:「哪怕天大的變動,我都保管大家只看熱鬧,絕無人關心!」
這位秘書來時只覺命懸一線,走時像撿回了一條命,心中歡喜,顯露的面上。
讀書的換了一道茶。
一位穿著奉系軍裝的參謀被引入書房,那人一見謝騖清就連連道歉說,鄭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參謀自作主張先來賠罪。
這是一個藉口,謝騖清空信封送上門,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鄭渡哪裡敢離開六國飯店。
謝騖清讓副官抱著另一沓資料,放到參謀面前。這是何知儼和昔日得勢、如今落魄的軍閥之間的錢財往來存證,行賄數額巨大。他對何家大房早有除掉的打算,不管是為了未未,還是為了航運,何未親爹都留不得。
但礙於未未對母親的眷顧,所以留著這些,始終沒動過,想等到非動不可再說。今夜,他把何家這一塊大肥肉送到了鄭家公子的嘴邊,咬下去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一咬一個準。不管下牢抄家,還是查封錢莊,想怎麼吃怎麼吃。
「卑職不大明白,還請少將軍明示,」參謀試探道,「否則公子爺問起來……」
「這是給鄭家三小姐的一份薄禮,」謝騖清輕描淡寫地說,「日後再北上,一餐便飯即可。」
參謀連連應是,算有了能回稟的話。
這是一個最輕便、最不麻煩的理由,而背後的事就不是他一個參謀該問的了。
參謀離開沒多久,六國飯店直接來了電話。
那個在參謀口中醉得不省人事的鄭家公子在電話里,笑道:「一樁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怎麼值得騖清兄特地送信過來。不過,我曉得能給騖清兄辦事的人數不勝數,你這是給我一個交心的機會。」
謝騖清沒回答,等著鄭渡往下說。
如今北京是奉系的,自然讓他們做最方便。他在一群人里挑了鄭家小公子,是知道鄭渡貪財,必會速戰速決,唯恐這塊天上掉下來的肥肉落到外人嘴裡。
謝騖清需要的就是快,他須眼見何家大房傾覆才能放心走。
鄭渡又輕聲道:「我剛才問過,這家人也就是開了幾個錢莊,死命攀附著何二小姐這個富貴親戚。騖清兄放心,今夜這件事就會辦妥。」
鄭渡最後在電話里說:「聽聞二小姐今日生辰,稍後便有厚禮送到府上,還請騖清兄替在下轉交。」
謝騖清將書房的聽筒放回原位。
讀書的滿身雪地跑進來,對他小聲道,二小姐睡醒了。
內書房裡。
何未看著桌上的清粥,漸漸聽到軍靴走在地板上的聲響,她紅腫著眼睛,望向來人。
方才臥房那裡說二叔情況穩定,她放了不少心,心情稍許好了一些。只是心裡愧疚難消,沒護住哥哥的牌位。
謝騖清挨著她坐下,端起白瓷碗,用勺子舀起邊沿的,遞過去。何未抿了一小口。
「為什麼不找我?」謝騖清問,「至少先給我去個電話?」
她輕搖頭。早習慣面對這些,想不到求助。
謝騖清慢慢給她攪著清粥,讓熱氣散得快些:「燙不燙?」
她輕點頭。
謝騖清又舀起一勺,自己吹涼了,再餵到她唇邊。
粥喝了半碗,她身上漸暖和了。
何未靠在他胸口,感覺到謝騖清像在學人哄孩子的動作,輕拍她的背。不過這法子是有效果的,她很快就靠著他犯了迷糊。隱約里,似乎謝騖清在對自己說話,聲很輕,像真的又像已經睡著後的夢。他說:「若不是你二叔在這裡,真想帶你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