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娘子,顧姑娘,過了前面那個山谷就好了。」
夜色中,顧楚抿著唇,雙手緊緊抓著韁繩,好在她並非那種嬌弱的閨閣女子,因為日日下廚顛鍋,她的力氣比一般女子要大,手上也有些常年燒菜留下的繭子,否則這麼長時間抓著韁繩跋涉,她的手心只怕早就被磨得鮮血直流了。
刷刷刷一陣箭雨飛射而過的動靜,顧楚聽見周圍傳來馬匹嘶鳴的聲音以及護衛落馬的慘叫。她心中一慌,連忙側頭望去,就見身側一名護衛摔在地上,身上插了幾根箭矢,月光下,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裳……
「顧楚!俯下身!」
周姨的一聲厲喝把她從失神中喚回來,她下意識彎腰伏在了馬背上,下一刻,就聽到有東西從她頭頂上空飛過,若是方才她沒有俯下身,只怕這會兒已經中箭落馬了。
她臉色一白,不敢再分心,緊緊抓著韁繩壓低身子。混亂中,她看不清周圍的動靜,只知曉四周一片混亂,她只能跟在周姨等人身後不斷往前奔,等她再一次抬起頭來,卻發現護送她和周姨的一百護衛,如今只剩下了十人。
而身後,還有數十兵馬,窮追不捨。
顧楚知道,狄傾已經識破了她的身份,她毒害了陳國皇帝,對方非置她於死地不可。
馬蹄聲若奔雷,在她身後越來越近,顧楚喉頭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她知道,這是因為長途跋涉,陰風灌入口中所致。
眾人騎車穿過一片樹林,護衛長沖她們喊道,「周娘子,顧姑娘,你們先走,穿過那片山谷就安全了!我等在此阻攔追兵!」
顧楚想說話,嗓子卻沙啞乾澀得厲害,周娘子乾脆利落地回了聲好,就帶著她繼續往前奔去。
顧楚在夜色中回望一眼,就見一路護持她們的護衛隊調轉馬頭朝著追兵馳去,十人對上數十追兵,他們這一去,便是永別了。
即便只是在路上相處了幾日,但顧楚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相貌,最大不過三十,最小不過十八,不知這些護衛家中,有多少等待著他們的親人……
這樣想著,眼中便含了淚。
「顧楚!」周姨一聲厲喝,又將她拉回了神,顧楚鎮定下來,費力抽打幾下馬背,朝中夜色中隱約的山谷輪廓奔去。
未料還沒踏進山谷,身後的追兵便趕了上來,他們人人身披鎧甲凶神惡煞,騎得又都是名種好馬,哪裡是她和周姨騎著奔逃了一路的普通馬匹能比擬的?即便人能憑著一股毅力強撐著,馬兒也早就受不住了。
一聲嘶鳴,一支箭矢射中了馬蹄,本就疲累的馬兒被這一箭射中,再也堅持不住,轟隆一聲趴倒在地,顧楚身子一晃,摔下了馬背。
追兵近在眼前……
她摔在地上,慌亂間抬起頭,就見一名追兵騎馬欺近她身前,馬蹄高高揚起,眼見就要將她踩在腳下。這一蹄子若是踩下來,她就得當場命絕於此。
顧楚絕望地仰頭盯著將要落下的馬匹。
電光火石間,一桿長槍從她身後飛射而來,槍頭從馬頭直捅過去,穿透了那騎兵的胸膛,這杆長槍力道極大,甚至迫得這馬兒倒退了幾尺遠。
顧楚被這變故驚得一時回不了神,下一刻,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茫然回頭,就見一名男子騎著匹高大馬兒直奔而來,待到近前時對方雙腿控馬、上身往下、雙手一伸……
顧楚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下一刻,她就被對方抱上了馬背。
那匹馬同時調轉方向,往山谷處疾馳而去。
顧楚被對方壓在胸膛前,她掙扎了一下,就聽見對方在她耳邊道:「顧姑娘,可還認得葛某?」
將近六年未見,顧楚哪兒還認得清這人的聲音?但見對方殺了追殺她的騎兵,又帶著她往山谷方向行去,才知對方是友非敵。
身後還有追兵不斷射來箭矢,顧楚擔心拖累對方,於是不再動彈,只能抓著對方的衣裳靠在他懷裡。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越來越大,顧楚手上傳來一陣刺痛,這才發現自己手心已經流出了血,被雨水一衝,痛得刺骨。
下一刻,身上一暖,對方將披風裹在她身上。
「莫怕!我能帶你回家。」
聽到「家」這個字,顧楚眼中一熱,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從聖京到倉平洲這一路,實在太長太長,追兵也仿佛永無歇止,顧楚和周姨跟著護衛隊風餐露宿、狼狽奔逃,每日只想著如何能活下去,如何能再往前逃一段路,但隨著身邊的護衛一個接一個死去,回家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此刻聽到這個人說能帶她回家,顧楚胸腔中那顆心臟又砰砰跳動了起來,一股熱氣激得她雙眼都清明了幾分。
她在顛簸的馬背上抬起頭,借著夜色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堅毅輪廓。
即使六年未見,她也不至於將一個人完完全全給忘了。看清這男子愈加成熟的面龐,顧楚有些恍惚,原來是他……
*******
正宇十三年九月,齊國,皇宮。
姚燕燕終於收到了顧楚的消息,顧楚和周姨被人從聖京一路護送到倉平洲,期間保護她們的護衛死了大半,在她們到倉平洲前,葛修武提前帶人潛伏在附近,也是因此,才及時救下顧楚。
周姨被射了一箭,傷在臂上,無性命之憂,顧楚身上多處有傷,卻都是擦傷,最嚴重的是從馬上摔下來,左腿給摔斷了,好在沒有大礙,休養幾個月就能好了。
姚燕燕看完信,大大鬆了口氣,高興地賞了送信過來的高竹子二兩銀子。
拿到賞銀的高竹子激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給娘娘跪下。
姚燕燕莫名其妙,就聽高竹子道:「娘娘,奴才頭一次見你如此大方。」
姚燕燕:……
高竹子不知死活道:「娘娘,以往就是逢年過年,您和陛下也至多賞賜一貫錢,奴才這次送個信,居然能得二兩賞銀!娘娘,國庫是不是不缺錢了?」
姚燕燕沉默了一會兒,答道:「誰說這二兩銀子是賞給你的?你拿去,到外頭給本宮買一些時興的話本子,送去給養病的顧姑娘,免得她日子過得太無趣。」
高竹子:……
姚燕燕瞥了一眼高竹子樂極生悲的臉,道:「還不快去?」
高竹子垂頭喪氣地退下去了。
等高竹子一走,永安宮內眾人頓時爆發出一陣笑聲,周晚香當時就坐在姚燕燕下首,笑道:「娘娘待會兒可要再拿二兩銀子,等高竹子送完東西給他?」
姚燕燕奇怪道:「你如何知曉?」
周晚香笑道:「高竹子這麼多年來里里外外的跑腿送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娘娘才給了賞銀,但娘娘為人和善,卻不是高竹子僭越的理由,高竹子方才說的話,著實是沒規矩,娘娘因此才教訓他,等他回來,娘娘再將賞銀給他,如此一來,高竹子知道分寸與規矩,又會對娘娘心存感激,娘娘這一招,真是高啊!」
姚燕燕:……
不,高的是你不是我,短短兩句話也能被你腦補出這麼曲折的故事,拍馬屁還拍得如此自然不做作,功力真是更上一層樓啊!
姚燕燕能跟她們說不不不我真沒想那麼多,我是真想把賞銀拿回來嗎?不能,說了豈不是有損本宮英明睿智的形象?
於是姚燕燕只能微微一笑,默認了周晚香的說法,然後享受著眾人崇拜的目光。
周晚香在她這裡待到晚膳前就走了。
姚燕燕將她送來的帳目對了一下,高興得發現今年國中賺了不少銀錢和糧食,又因這幾年陛下派人大力治理河道、引流泄洪、儲水分流,便是在乾旱的時節,百姓的田地也不缺灌溉,因此收上來的稅多了,各地倉庫也漸漸存滿了,就是垣吳省那邊,也漸漸抹去了過往的床傷,緩緩恢復了生機。
姚燕燕看得高興,一直到陛下回來了,臉上還掛著笑臉。
陛下今日似乎很累,一回來就脫了靴子跳上了軟塌,姚燕燕看他癱在榻上一副連晚膳都懶得吃的樣子,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上一輩子的陛下,那時候,陛下真的是很懶啊!
她坐在床邊催促他道:「陛下你先起來,用過晚膳沐浴過後再休息吧!」
皇帝陛下懶洋洋道:「娘子,你先讓朕躺一會兒吧!朕今日跟著封先生去試驗新火器了,天兒這麼熱,在外頭曬了那麼久,累死朕了。」
姚燕燕無奈地笑了笑,決定自己先去張羅飯菜。等她給陛下盛好飯菜,又把熱騰騰的飯菜放到冰塊上,晾到適宜入口的溫度後,見陛下還不過來吃飯,便決定拉他起來,她先碰到陛下的腹部,卻是一愣。
忍不住又摸了摸,驚奇道:「陛下,你的肚子什麼時候變軟了?」
皇帝陛下一驚,立刻坐了起來。這些日子也怪忙的,兩人也就好久沒有好好相處過了,姚燕燕解開陛下的衣裳翻起來看,才驚愕地發現,陛下早先煉出來的腹肌,不知何時,竟然不見了!
皇帝陛下尷尬得臉龐一片通紅,連忙要把衣裳蓋住,姚燕燕哈哈笑著阻止他,語氣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浪子,「陛下別怕嘛!我就看看,你放心,我不會將你如何的?」
這話就跟男的說「我就蹭蹭不進去」一樣不可信。
皇帝陛下半推半就任她掀開衣服,自己則不忍直視地扭開頭。
姚燕燕把剛才的話忘到一邊去了,對著陛下久違的小肚腩摸了又摸,這手感還真挺軟綿的!
兩人正鬧著,過來吃飯的元宵走了進來。他已經八歲了,身子漸漸長開,個子也抽條了,瞧著是個俊秀的小少年了,他一進來,就見父母坐在外間的軟塌上,衣裳不整,動手動腳,不知在幹什麼。
元宵愕然的表情還未收起,雙腿就下意識地往後退,一路倒退著走了出去,跨過門檻時險些摔了一跤。
而他的父母,竟還未發現,兀自在那裡摸來摸去,直到元宵站在門外,若無其事地喊道:「父皇,母后,兒臣來了。」
夫妻倆嚇了一跳,姚燕燕迅速把陛下的衣裳蓋上,陛下慌張地把衣帶系好。
元宵進來時有些疑惑地想:他都八歲了,算盤和周周也六歲了,為何他的父皇和母后總是忘記他們有孩子這一事實?
元宵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不是會追根究底的那種人。跟著父皇和母后吃完飯,便規規矩矩地行禮告退了,離開前心想,下次他來時,爹娘應該會讓宮人們通傳了吧?元宵如此希望地想著。
元宵走後,姚燕燕和陛下總算鬆了口氣,這一頓飯吃得真是沒滋沒味的,姚燕燕正想著要不待會兒弄點宵夜吃,就見陛下的臉仍是通紅一片,她感覺有些不對勁,就聽陛下疑惑道:「燕燕,朕的臉為何有種火辣的痛楚?」
姚燕燕湊過去仔細觀察了一下,吃了一驚,媽呀,原來陛下一直臉紅不是因為尷尬害羞,而是被曬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