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荒漠中的旅人而言,最寶貴的是綠洲中一汪清泉。
對於夜中迷航的漁夫而言,最寶貴的是指引歸家方向的燈塔。
而對於身處泥濘的人而言,最寶貴的,是那隻伸來,試圖將他們從泥沼中拉出的手。
或許就像宋清清說的那樣,這些家奴為了活下去,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追兵殺到時,他們也曾想過逃離,但在邁出步子時,看著那個因為救下他們而被質疑的少女陷入險境。
他們中的那麼一些人終究還是決定留下。
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多麼的高尚。
只是為了……
告訴她一聲,嘿,救我們或許不會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但至少……
他不會錯得太離譜。
從成為劍奴那一刻起,他們便如畜生一般的活著。
當他們已經為了活下去,出賣了所有能夠出賣的東西後。
有人還把他們當做人,那種失去之後,再次得回尊嚴,更加彌足珍貴,也更加讓人難以將之再拱手送出。
「謝謝你,你把我們當人。」
劉休看向楚昭昭,最後說道。
然後他轉身,朝著那甘泉峰的弟子大吼一聲:「混蛋!我在這裡!」
他說罷,見對方的目光朝她投遞過來,他的心頭一喜,沒有猶豫,用盡渾身的氣力,在這時朝著遠離楚昭昭的方向跑去。
「沒用的!快回來!」楚昭昭終於回過了神來,她朝著那瘦弱的少年大聲的言道。
她明白這已經這少年以及那些劍奴們所能想到的能救她的最好的辦法。
但遺憾的是,這辦法並沒有什麼意義。
那位甘泉峰的弟子修為已入四境,他已經擁有將神識外放的能力。
他的神識可以覆蓋方圓數丈的距離,在這股能力下,除非楚昭昭擁有極為高深的隱藏氣機的法門,否則根本沒有可能瞞過對方的神識。
在這樣的手段之下,楚昭昭註定無所遁形。
她是逃不掉的……
但少年卻並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或許從未修行,又或者活著這件事情對他而言已經需要拼盡全力,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時間去了解這些。
他只是用盡全力的奔跑,想要儘可能的將對方將引開,他以為,只要他她努力一點,楚昭昭活下來的希望就能多上一點。
那甘泉的弟子雙眸眯起,他盯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楚昭昭藏匿的大樹,就如楚昭昭想的那樣,他其實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的嘴角在那時上揚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他的眉頭一挑,一柄劍意虛影在他的背後浮現,隨著他心中念頭一動,那柄劍便在這時朝著劉休的背影爆射而去。
劉休奪命的狂奔,與那爆射而出的劍影相比,就宛如烏龜在地面爬行。
緩慢且可笑。
……
楚昭昭看著那距離劉休的背脊愈來愈近的劍影。
她的拳頭緊握。
她想救他。
可她的鏽劍被毀,體內的劍意也在叛亂似的於體內亂竄。
觀劍養意決的法門所限,沒有那把鏽劍,她就沒有與人對敵的資本……
錚!
而就在這時,隱隱聽到一聲清澈的劍鳴。
楚昭昭一愣。
她下意識的循聲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把只剩下劍柄的「劍」……
是她的那把鏽劍。
它躺在那裡,就像是當初在武陵城時的那樣。
安靜、又蹊蹺。
帶著一股奇異的宿命感。
當她需要,它就會出現。
哪怕它已經鏽跡斑斑,亦或者已經粉身碎骨。
……
這很古怪。
她在劍奴們的幫助下,已經逃出很遠。
而這把鏽劍,在被那甘泉峰弟子擊碎時便脫手而出,不知道飛到何處。
它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總不能是,它破碎之後,正好就墜落在了楚昭昭此刻的藏身之地吧?
這樣的念頭在楚昭昭的腦海中升起。
她心中的疑惑並未得到解答。
但那清澈的劍鳴卻還在不斷響起,像是在催促著她。
而這一次,楚昭昭聽得真切,那劍鳴之聲,就是從這把已經沒有了劍身的劍柄中傳來的。
楚昭昭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她甚至覺得這一切可能只是自己自己的幻覺。
但她也沒有時間多想。
她只能聽從此刻的仿佛命運般的安排。
她在這時伸出了手,伸向那隻剩下了劍柄的劍。
拿著這樣一把「劍」顯然並不能擊敗那為甘泉峰的弟子。
這應當是無用之功。
但就像劍奴們用自己性命做盡無用之功一般。
他們想讓她不後悔,曾向他們伸出手。
而她,亦要用這一劍,告訴他們,她不再後悔。
手握住劍柄的那一剎那,她體內躁動的劍意不再翻湧不止,她的身子得益於此,緩緩從地面上站起。
她舉起了手中的劍柄。
她的心,在那一刻寧靜了下來。
不再糾結什麼觀劍養意決,什麼鏽劍。
她只想憑著自己的心意,揮出這一劍。
念頭的通達,讓她的心神豁然開朗。
劍柄也在這時忽然開始顫抖,遠處的密林外,那宋清清等人還在廝殺的地面上,忽然有道道晶瑩的事物從地面上亮起。
那是那把鏽劍裂開的碎片。
它們從地面緩緩升起,微微輕顫。
然後,在某一刻,忽然一頓,化作流光,朝著密林中楚昭昭所在之處湧來。
楚昭昭對此並無察覺,她只是緩緩的舉起了劍柄。
而劍柄的高舉,那些本屬於劍柄的鏽劍碎片也在這時不斷湧來,它們一道接著一道,宛如流星一般墜入那劍柄之上,於是乎,碎裂的劍身以一種極為神奇的方式被重鑄,耀眼的光芒從劍身上盪開,足足持續了數息的光景。
待到光芒散去,楚昭昭也看清了如今這把劍的模樣。
那劍身之上,已無半點鏽跡,也沒有絲毫裂痕。
它就像是渾然天成一般,雪白透亮,其上還涌動著一股仿佛足以摧城開山浩大劍意。
握著這把劍的楚昭昭渾身也瀰漫著劍意,她的面色決然,她的衣衫鼓動。
她又想起了那一日,在那武陵城中。
她站在永夜界外。
看著那些劍甲的亡魂,他們面對著神祇,面對著那足以毀天滅地的煞氣。
他們不顧生死,不辭風雨。
在宋歸城的召喚下,用自己的身軀做劍,向神祇揮劍。
那一刻。
她聆聽到了靈魂深處的召喚。
提起了鏽劍,接受了從他們身上傳承的劍意,如他們一般向神靈揮劍。
那才是她所求之劍道。
無關利益得失,也無關生死之別,更無關對手強弱。
只是心中不平,手中三尺青鋒便可起龍吟。
她終於明白,她為何握劍。
她生出明悟,心中便再無遲疑。
她的腳步在那時踏出,劍意自手中青鋒中湧出,山林在沙沙作響,山風被拉扯裹挾於劍身。
她的身形快到了極致,攔在了那劉休的身前,劍鋒一顫,將襲來的劍影震碎。
劉休錯愕的回頭,身前的甘泉峰弟子也眉頭一皺。
他意識到眼前的楚昭昭似乎與之前有所不同。
但楚昭昭卻並不給他多想的時間,她的腳尖點地,身形猛然殺出,手中之劍裹挾著漫天劍意,直奔對方的面門而去。
甘泉峰的弟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一劍中裹挾的威能,他不敢大意,心頭一動,渾身的劍意在那時被他催動,攔在了楚昭昭的劍身之前。
楚昭昭並無所懼,她手中劍繼續向前。
劍意還在不斷從劍身中湧出,仿佛綿綿不絕,它們中的一部分開始灌入楚昭昭體內,那些劍意穿過楚昭昭的身軀,遊走於她的經脈,最後匯集於她的靈府。
靈府之中那道巨大的魂柱仿佛有所感應,在此刻輕顫,劍意也在這時匯集在魂柱之上,一道道紋路隨著劍意的湧入,開始在魂柱之上被雕刻。
那是……
無數把劍與無數個人。
他們手持劍,劍亦附於人。
他們向前送出劍,而前方是神祇巨大的頭顱。
相比與那尊神祇,那些人如此渺小,可他們的眼窩與他們的劍,都並無懼色。
他們拔劍。
所以日月失色。
他們出劍。
所以山川靜默。
他們向前。
所以……
諸神避讓!
在那副畫在楚昭昭的魂柱之上銘刻完成的剎那。
楚昭昭的心中也終於明悟。
她知道了這把劍的名字……
她看向那甘泉峰的弟子,張開了嘴。
同時她的背後,無數身影浮現,他們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意,在這時伸出手,於楚昭昭一同握住了那把劍,。
劍意從他們周身湧出,灌注於楚昭昭的劍身之上,劍意奔涌,浩大如潮水,巍峨如山嶽。
亦如當初在那武陵城中一般。
他們的嘴亦在那時張開。
與楚昭昭一同低聲言道。
「此劍,謂之。」
「不渝!」
那一刻。
山林皆寂,星月俱黯。
只有他們手中的劍。
割開天地。
劃破夜色。
絢爛如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