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
天下起了雨。
百葉街的小院有些漏雨。
蹲坐在灶台前的薛三娘撐著傘擋住從房頂滴落的雨水,小心的照看著爐火。
雨又大了幾分,窗外夜風急促,吹得老舊的房門一開一合,哐當作響。
雨水也被忽起夜風攪動,灌入了狹窄的房門中。
薛三娘被忽然灌入的風雨打了個措不及防,身子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渾身也被打得濕透。
但她來不及去顧及自己,趕忙起身,想要合上那房門——在這疾風驟雨的摧殘下,爐灶中的火焰有了幾分熄滅的趨勢。
屋中又漏雨,堆積在一旁的柴火早就被打濕,這爐火要是熄了,想要再起一爐可就不容易了。
幾個孩子的風寒又重了些,今天夜裡又有暴雨,加上小院的幾處房屋都有些破洞,這一晚註定難熬。
她想著給孩子們熬上些薑湯,驅驅寒氣。
只是屋外的風雨實在是太大了些,她費盡氣力半晌,每每將房門合上,還未來得及扣上門栓,急風就又把房門吹開。
她忙得滿頭是汗,遮著臉上猙獰傷疤的面紗也在這時被大風颳走,不知所蹤。
她卻來不及去顧忌,回頭發現放在灶台前油紙傘被風吹走,從屋頂破洞中灌下的雨水,正不斷落在灶台,順著縫隙滴入爐火。
她心頭一急,又想著回去擋住雨水,抵著房門的身子一松,屋外的風猛地灌入,她的腳下打滑,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直濕漉漉的手忽然從屋外伸了進來,拉住了就要跌倒了薛三娘。
薛三娘一愣,看向那人。
卻是張家旁系張興宗。
他走入屋中,關好房門,又脫去身上的蓑衣,這才朝著薛三娘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事情比想像中要麻煩,所以回來晚了些。」
他這樣說著又趕忙去到灶台那邊,將雨傘撐起,擋住了上面的滴落的雨水。
薛三娘搖了搖頭,也走上前去,把灶台上的水漬擦去,旋即又取來瓷碗,將已經差不多熬好的薑湯,一碗一碗的從砂鍋中盛出。
「這幾天辛苦姑娘了,若不是幫著我照料,我當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張興宗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女子,由衷的感謝道。
近來族中的僥倖活下來的那麼十幾號人,為了這張家的遺產,吵得是不可開交,張興宗倒是無心那些錢財,只想為這些孩子尋個出路。
今日族中又要商議此事,張興宗脫不開身,只有擺脫薛三娘來幫忙,本來說的是酉時就可以回來,可族中的眾人對遺產分配方案始終得不出一個滿意的結果,故而一直爭執到現在。
「都是些幾歲大的孩子,這么小就沒了爹娘,看著可憐得緊,我也只是盡上些綿薄之力,張先生不必客氣。」薛三娘笑著說道,將薑湯也已經盛好,有取來食盒將之一個接著一個的放了進去。
「姑娘心善啊。」張興宗聞言由衷的感嘆道。
張家剛出事那會,宛城大街小巷都在傳著張家做了太多惡事,被鬼神盯上的謠言,張興宗無論開出多高的價錢都沒人願意來照料這些孩子,只有薛三娘一人聽聞這事後主動前來,還分文不取。
平心而論,張興宗自問自己,大抵也沒辦法做到薛三娘這般。
「沒什麼心善不心善的,只是自己遇見過難事,知道這裡面的艱難,所以見別人如此,就忍不住想要幫上一把。」薛三娘一邊清點著薑湯,嘴裡一邊笑著說道。
薛三娘說著,蓋上了食盒,轉頭看向張興宗,又言道:「走吧,把這薑湯給孩子們喝了。」
張興宗聞言卻在這時伸出手攔住了正要離開的薛三娘,薛三娘一愣,有些疑惑的看向張興宗。
卻見張興宗從懷裡掏出了一張手帕,遞了過來。
薛三娘一愣,下一刻,她反應了過來,趕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那遮擋容貌的面紗在方才的狂風驟雨中被吹得不知所蹤。
她有些慌亂,趕忙接過那手帕,帶在了臉上。
張興宗看著她這幅模樣,有心想問一問到底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又給他咽了回去。
薛三娘的眉眼,楚楚動人,如含秋水。那層面紗未有取下之下,張興宗曾一度以為,那面紗之下會是一張美艷傾城的臉蛋。
當然,事實也確實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那美艷傾城臉蛋上多了數道貫穿整個臉頰的傷疤。
這樣的臉蛋,配上這樣的傷疤,用心想想便大抵能猜到幾分。
不見得一定對,但卻能感覺到真真切切的痛。
對於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沒有能力替旁人遮風擋雨,所能盡的最大的溫柔,就是不去觸碰旁人不願提及的傷疤。
……
雨還是很大。
或者說越來越大。
二人撐著雨傘穿過了暴雨滂沱的小院,來到了正屋前。
推開房門,屋中十來個孩子睡在打好的地鋪上,有幾個年紀小不懂事的孩子,還在嬉鬧,而年紀大一點的則呆坐在一旁,聽聞開門聲甚至被嚇了跳,臉上還有未有散去的驚恐。
張家的大院,因為案件尚未偵破的關係被縣令府暫時接管,張興宗去問過幾次,回復大都模稜兩可,縣令那邊短時間內似乎沒有歸還的意思。
幾位族人又忙著爭執遺產歸屬,張家許多產業如今都閒置著,但在沒有劃清歸屬之前,誰也不願意讓人占用。張興宗也是費了好些力氣才招來這麼個院子,只是閒置太久,還沒來得及修繕,整個小院也只有正屋與一旁的一座廂房尚且完好。
那處被留給兩個倖存下來,卻精神大受打擊,幾乎無法自理的婦人,孩子們就只能擠在這處。
「來喝些薑湯,喝了睡覺,就不會覺得冷了。」薛三娘看著孩子們這幅模樣,有些心疼,但還是打起精神,溫柔的說道。
說著就蹲下身子,將食盒中的薑湯取出,分給孩子們。
「娘!」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
薛三娘低下頭,只見一位五歲的女孩真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可憐兮兮的望著她。
「月月。」薛三娘的臉上露出笑容,從食盒中拿出薑湯蹲了下來,伸手用勺子舀起,餵到嘴邊。
薑湯其實並不好喝,味道有些辛辣,但名叫月月的女孩,還是皺著眉頭,一口喝了下去。
「娘,月月乖乖把它喝完,今晚你留下來好不好,月月一個人怕。」她拉著薛三娘的手,帶著幾分哀求似的言道。
女孩叫張月。
是張厚仁的親生女兒,也是張泉親妹妹。
大抵是受了驚嚇,不知為何自從見了薛三娘就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母親。
她這樣說著眼眶有些泛紅,烏溜溜的眼珠中,晶瑩的事物瀰漫。
「月月,薛三娘姐姐晚上有事,你不要纏著她,晚上有哥哥姐姐陪你……」一旁的張興宗試圖幫著薛三娘解圍。
畢竟這些日子他已經多有勞煩,著實不好再拖累對方。
可五歲的孩子哪裡懂這些,聽聞這話「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淚珠順著兩頰不斷滴落,臉頰也漲得通紅。
「我不要娘走,我不要娘走。」
「我會乖乖聽話的,娘讓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娘你留下來好不好……」孩子的聲音稚嫩,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挽留著薛三娘。
薛三娘的眼眶一時間也有些泛紅,她伸手摸了摸張月的腦袋,低聲道:「好好好,你乖乖聽話,我今晚上留下來陪你們。」
周圍的孩子聞言也頓時開心起來,紛紛抱著那那以下咽的薑湯,皺著眉頭咕嚕咕嚕的幾口喝了下去。
……
「又麻煩了姑娘了。」
張興宗看著這幅場景有些無奈,又帶著幾分歉意言道。
薛三娘搖了搖頭,道:「雨這麼大,我回去也不方便,就當避雨了。」
張興宗當然知道這是對方在寬慰自己,他又言道:「過些日子就好了,我家妻子昨日已經答應把這些孩子接回去了。」
「她這個人啊,心地其實很好,就是對當年主家對我們做的一些心存芥蒂,那日來看過孩子們,心腸也就軟了下來……」
「不過我們那小院,太擁擠了些,這些日子她正在城中尋找合適的院子,這些年我們攢下一些錢,足夠買個大一些的。她說啊,孩子們受了驚嚇,到了新家的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才能洗舊迎新。」
薛三娘聞言,臉上也露出喜色,畢竟她不可能一直呆在宛城。
聽聞孩子們有了歸宿,她的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少。
「張先生和張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孩子們能跟著你我很放心,昭昭那邊我幫著說過了,到時候,張先生要變賣的產業,楚家那邊會開出高價的。」薛三娘又言道。
除了那幾個婦人外,張興宗是活著的幾位旁系中,與主家關係最近,按理來說,他是可以分到足夠多家產,但為了能讓這些孩子跟著自己,張興宗讓出了諸多遺產份額,只要了幾座小院以及一座位於鬧市旁的藥鋪。
前者他可以變賣一部分作為孩子們撫養的費用,剩下一部分就留著,等孩子們長大了,一人分到一處,在之前也可租賃出去,作為日常開銷的用度,至於藥鋪倒是有些私心,想要日後將自己店鋪搬到那處,生意好上一些,也就可以多賺些錢,可以給孩子們更好的生活。
「謝過薛三娘姑娘,你著實幫了我們很多。」張興宗由衷謝道。
薛三娘卻趕忙道:「這我也只是舉手之勞,要謝還是得謝昭昭與褚公子他們心善,聽聞這事,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張興宗低聲感嘆道。
張家與楚家在宛城鬥了大半輩子,楚家得勢後是有所欺凌,但在褚青霄的幫助下,很快便收斂了下來,張家出事後,也是褚青霄幫著讓楚家不可借勢欺人,各種產業也都等著張家事情處理妥當後,再來商議變賣價格。
不能說楚家對張家多好,但至少,是公道的。
能在張家如此窘迫時,維繫這份公道,在這世道下,已是難得。
他這樣感嘆著。
「算不上是好人。」薛三娘笑了笑,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雨,喃喃道。
「只是曾經淋過雨,淋雨時想著要是那時候若是能有人替我撐把傘,大抵再大的雨,都能走出去。」
「可惜終究沒等到。」
「不過現在見人淋雨,還是心中不忍,沒有為這些孩子一直撐傘的本事,就陪著走上一段算一段罷了。」
張興宗聞言心頭感慨,正要說些什麼。
哐當!
正屋的房門卻忽然被屋外驟起狂風所吹開,風雨灌入,屋中的燭火搖曳,一陣明暗不定。
屋裡的孩子被這場面嚇了一跳,頓時發出一陣尖叫,有些年幼的甚至一下就哭了出來。
薛三娘見狀趕忙抱住孩子們,小聲安慰著。
「別怕,別怕,叔叔這就去把門修好!」張興宗也趕忙言道,提起一旁薛三娘帶來的油紙傘,快步走到了房門前,一手抓著木門,一手用傘擋著屋外湧入的風雨,想要將房門合上。
但風大得嚇人,張興宗使出了渾身氣力,也將之無法拉起,反倒是自己的身子被吹得有些站立不穩。
他有些心急,用傘抵著風雨,走出門外,想要換個位置發力,把房門合上。
可剛剛走出,卻見不遠處的雨簾下,站著一道身影,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你是?」他詫異的看向對方,正要說些什麼。
轟!
穹頂之上忽然一道驚雷划過。
天地在一瞬間被照得恍若白晝,而借著那一剎那的光明,張興宗也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咚。
他的臉色驟然煞白,伴隨著一聲輕響。
那把薛三娘帶來的油紙傘,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