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那個輕柔的聲音又一次傳入赫洛耳中。學者從無意識的狀態中驚醒,身下的木床一聲不吭,靜靜地燃燒著。
這一次的夢境與之前那些渾然不同。
黃色與紅色的火焰交纏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玻璃窗外不再是灰暗的晨光,而是被火與蒸汽照亮的夜。
「早上好,醫生。」
但眼前的女孩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如同過去五次夢境一般立在赫洛的床邊,手裡捧著一束新鮮的飛燕草。
女孩叫做妮嘉。這個名字取自雪裔的語言裡的「小東西」——她身上有一點兒北地雪裔的血統。可以想見,日後她一定會成長為一個挺拔的、美麗的、堅強的女人。
事實上,她已經在日常的生活中表現出足夠的成熟,即使那只是她刻意為之的佯裝。
「早上好。」赫洛回應道,「有什麼事嗎?」
妮嘉如同前面五次的幻象一般匯報了急診的情況。
赫洛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陷入火海的城市,然後跟著她離開了房間。
走之前,他仔細地把那束花插進了玻璃瓶里,又裝上了水,讓它能夠一直美麗地綻放。
……
「我來幫你,醫生。」妮嘉平靜地說道,然後猛吸了一口氣,擦著赫洛的身邊走向病房的角落。「我們把她抬到推車上去。」
「好。」赫洛甩了甩沾滿了洋紅色血液的手,那些被甩落在地的血液像是某種燃油般,碰觸到地面的剎那就萌發出一團接一團的火花。
醫生與助手沉默著,將女人的屍體抬上已經鏽跡斑斑,滿是燒灼痕跡的推車,然後為屍體蒙上焦黑的床單。
「接下來怎麼辦,醫生?」熊熊火焰中唯一完好無損的妮嘉顯得格外鮮明神聖,四面八方投來的亮光在她臉上銴刻下明滅的陰影,讓她的面容顯得格外深邃又慈悲。
「把她和施密特先生一起裝進鐵皮車裡。」赫洛端詳著她的面貌,然後做出了不一樣的回答。「我們去焚化廠。」
事實上,人們對自己夢境內容的描述通常是不準確、甚至完全相反的。
要聞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更願意認為萬事萬物都是有意義的:假如一樣事物無法被定義——請注意,即使是「無意義」本身也是一種定義,那麼人們就會自覺地去用能夠被自身認知的概念去描述它。
赫洛看見女孩的眼睛眨了眨,顯露出一瞬間的迷茫。但很快,妮嘉似乎就接受了他的說法,去找診所的其他人要運屍用的鐵皮車了。
……
急診病房的門被推開,赫洛與女孩推著塞得滿滿當當的鐵皮車走了出來。
火光瀰漫的診所門廳里,一個渾身模糊焦黑的影子湊近他的跟前。
「醫生!這種活計,還是交給我來……」
「不用了。」赫洛淡然地回應那個影子,「是很難辦的傳染病,最好還是專業的來。」
他推著車不急不慢地走到等候多時的妮嘉跟前,一個嬌小的影子正在女孩身邊叮囑著什麼。
那個影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靠近,開始蠕動著游移不定的形體上前朝他搭話。
「一路小心,醫生。」赫洛從這個聲音分辨出是那個叫艾比娜的另一位醫生。「唉,彁唚媜呋在上,願祂護佑這些人的靈魂。」
女孩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赫洛的身邊,一同穿過了診所的大門,走到了雪融港的街道上。
火光與蒸汽形成了一層發光的紅霧籠罩在大地之上,瀰漫的紅霧直指天空,讓整座雪融港看起來像是破開了紫黑色的天穹,伴著大出血流產而出的死嬰。
坍圮的街道中,除去與前幾次夢境一模一樣的各種噪聲,還多了一層物質燃燒的畢剝聲,在各種噪聲的空白里填補著絕望的色彩。一群炭灰似的飄搖的影子歡笑著路過赫洛與妮嘉身旁,跑調的歌聲響起:
「不管是我還是你,到了早上都要被埋進地下六尺;
「無論是老還是小,在這裡全都被一視同仁;
「死掉之後又腐爛,反倒讓我們起死回生;
「永久幸福的秘訣,正是從死亡開始!」
那歌聲跟隨著空中不時漂流的金線似的火星,拐著彎兒縈繞在他們身旁。赫洛看向一直低著頭的妮嘉,然後出聲問道:
「你不打算問我些什麼嗎?」
「你希望我問些什麼嗎?」良久,女孩才反問了一句。她的聲音因為棉口罩的遮擋變得有些瓮聲瓮氣的。
「那好吧,我來問。你不覺得害怕嗎?」赫洛長嘆了一口氣,爾後認真地問道。
在他視野的餘光之中,妮嘉起初還在愣愣地望著空中那些火星,看著它們劃出波光粼粼的金色河流,隨著他的提問,女孩才低下眼睛輕聲回答:
「怕。」
然後,女孩兒轉過頭來,抬起雙眼直直地凝視著他。
她的眼睛裡閃動著火光流淌的長河。
「但我們是一家人。」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語氣無比篤定。
「對吧?」
學者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笑了。
「嗯。沒錯。我們是一家人。」赫洛這樣說著,然後挑了挑眉毛,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希望的話。」
妮嘉眼睛裡的長河變得忽閃忽閃,因火光而無比悶熱的雪融港里驀然掀起了蕭瑟的風。側著身子走在街道上的女孩專注地望著赫洛,流風與火光把她飄搖的長髮映成一面紅色的旗幟,起初只是輕輕地搖曳,隨後漸漸鼓動而起,獵獵地隨著那些金色的流線一同飛颺。
她的眸子左右顧盼了一輪,然後眼裡笑意就像周遭街道上的火焰般高亢地爆燃。
妮嘉如此這般凝望了良久,又忽地低下頭去,抹了抹眼睛。
「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她低聲地說著,「明明這是錯的……」
赫洛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她知道眼前認可了她是「一家人」的醫生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但她還是為對方的一句肯定而感到喜悅,而她認為這喜悅也是一種罪惡。
但赫洛並沒有將女孩的想法戳破。
他們之間很快恢復了沉默,但那沉默卻是熱切的,像是寒冷的冬天裡,靜靜地在鐵爐子中燃燒的那種火——看不見,卻又有確切且溫和的熱沿著爐子傳播。
此刻唯有鐵皮車的車輪在石板街道上軋軋地響著。
……
艾伯里奇醫生家裡的時鐘已經響了十一下。
「下一個故事。」赫洛對著坐在沙發上,半個腦袋埋在抱枕的緞面里的妮嘉說道:「我們來說一個關於家人的故事吧——
「故事要從一個能聽懂老鼠語言的男孩兒開始。」
學者不知何時已經將妮嘉帶來的那束飛燕草連著瓶子一起搬到了客廳的茶几上。室內吊燈的光混著瀰漫的火光,給鮮活的藍紫色花瓣蒙上了一層橙紅的薄紗。
女孩專注地聆聽著學者講述那些有關鼠疫、神秘與理術的故事,全然忘卻了已經是孩子們應該回房睡覺的時間。
「誰也不知道這個男孩兒叫什麼。他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身邊唯一能陪伴他的只有一隻通人性的小老鼠。
「街上的人都叫他『老鼠仔』。他形單影隻,性格膽小,外加總是對著那隻被他收養的小老鼠說話,因此在碼頭上,誰都能路過欺負他一下。
「但他還是就那麼活下來了。每次有一口吃的,他就會分給那隻小老鼠一口,把那隻老鼠當做他唯一的家人。」
赫洛滿意地看見妮嘉臉上露出了有些悲戚的神色。他抬頭看了一眼時鐘,時間還長。
「但是就算是這樣的日子也不被允許。有一天,一群孩子趁他不備,搶走了他的小老鼠,他唯一的家人。那隻小老鼠咬了其中一個孩子一口,然後開始在街道上逃竄。
「最終小老鼠被孩子們抓住,然後活活燒死了。
「但是欺負人的孩子們並不知道,男孩是個天生的源覺者——你可以理解為,就像是獲得了鯨之精靈賜福的雪裔大公那樣的人物……他得到的法術就是,能夠聽懂老鼠的話。」
妮嘉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整個人坐直了背脊,下巴墊在抱枕上,目不轉睛地期待著下文。
赫洛則是不緊不慢地給自己續了一杯茶,端詳著茶杯上開始出現的焦黑的指印,接著說了下去:
「絕望的男孩兒和城裡所有的老鼠們做了一個約定:他要所有的老鼠們聽他的話,在完成復仇之後就會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它們。果不其然,所有的老鼠都服從於他,男孩拿著一隻沒人要的耙子當做指揮棒,開始走向那些欺負他的孩子們的家……
「接下來的事情,所有人都能想像得到了。」
這亦是赫洛在學術之城擔任記錄工作時,看到的浩如煙海的檔案的其中一樁。只是一開始他沒能聯想到這件事上,直到上一次幻象結束時所見的情景,才讓他回想起來。
學者的整個手掌已經開始如同燒盡的書頁般剝落,餘下焦黑的影子。但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講述著,只因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在復仇完成的同時,男孩被那些老鼠們賜予了和那些欺負人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家人們一樣的下場。
「但是那些分食了男孩的老鼠們,因男孩受過的賜福而陷入了瘋狂。它們開始襲擊人類,其中有的老鼠攜帶著致命的病菌,一場黑死病的瘟疫就此爆發……和許多年前,鐵棘帝國建立不久時遭遇的那一場非常相似。
「最終,整個港口都陷入了瘟疫帶來的死亡與恐慌。」
炭灰開始隨著赫洛的話語飄揚。
「那麼,人們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政府採用了一個殘酷的辦法。
「他們引爆了維繫整個港口運轉的蒸汽中樞和焚化廠,大半個城市由此陷入了火海與高溫的蒸汽中,藉此遏止了黑死病的蔓延。」
時針距離走完一圈回歸原點的那個位置不遠了。
「在這場災難的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中,有一個在碼頭附近開了一家診所的醫生……他性情淡漠,但小有名望,還收養了一個西北行省來的女孩兒,算不上什麼壞蛋,最多是個不稱職的家長。
「他接待了一個鼠疫病人——並非是他沒有提前察覺到瘟疫的存在,而是碼頭附近的人們,往往為了節省幾個子兒避免去診所,而到了想去診所的時候又失去了機會。總之,當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場可怕的瘟疫中時,做了一個殘酷的決定。」
赫洛所依附的這位「艾伯里奇醫生」已經完全化作了焦炭似的黑影。
但學者依然努力著,把目光從面前的妮嘉身上移開,投向茶几上那束兀自開放的花。
「他把自己身為雪裔大公後代證明的信物,作為唯一值錢的遺產給了女孩兒,並經過不怎麼愉快的方法想把她送出城外。他到死都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成了女孩日後刻意遺忘掉的最大遺憾。」
「接下來的故事……我就不那麼清楚了。」赫洛有些遺憾地說著,但他很快又提高了聲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靠近了茶几上的那束飛燕草,把對面沙發上的女孩晾在一旁。
「但我搞清楚了一件事……這並不是『共夢』現象。你在吸引著周圍的混沌意識,你想從他們那裡得到『補全』。」
爆鳴轟響。
閃光刺目。
蜃景不再。
然而已經化作飛灰的赫洛並未如同上一次那般失去意識,他只是在一片停滯的雪白里,對著唯一鮮明的那束花逼迫道:
「這是一場儀式,這是『薩迦』……我早該想到的。」
「雪裔大公艾伯哈特是個超凡者,又是唯一一個獲封的雪裔,他必然懂得『薩迦』的使用方法……
「而這個『薩迦』的目的……就是他所留下的『寶藏』。」
「恰好,包括為什麼你會被選定,為什麼你能得到信物的認證……這些問題都解開了。你是真正身懷純淨的一部分雪裔血脈的人,即使原本的繼承者是艾伯里奇醫生。你組織這場尋寶,只為了能夠再一次獲得血脈相連的『家人』……」
但花朵沉默不語。
「告訴我吧。」赫洛說著,一步步逼近那束無言的花。「這個『薩迦』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個寶藏會成為邪祟的源頭?現在還只是第六次機會,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回頭!」
學者心裡其實有一個非常可怕的猜想。但他不願承認它。他更希望從這個幻象的主體,真正親眼看到了寶藏的人那兒得到答案。
但花朵沉默不語。
「『薩迦』是可以改寫的,還是說,你真的就更想永遠這樣沉湎在自己捏造的幻象里?」赫洛大喊,「你害得我跑了這麼遠,遇到這麼多危險,咱們的工錢還沒結完!」
妮嘉,這個名字的含義,如果用鐵棘帝國那脫胎於泰雷斯帝國的本土語言轉寫的話——
他叫出了那個名字。
「珂賽特·斯匹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