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死幻象之夜(中)

  「醫生?」

  那個輕柔的聲音再一次傳入赫洛耳中。學者從無意識的狀態中驚醒,身下的木床發出一連串幽怨的低吟。

  赫洛看向床邊又一次向他匯報情況的女孩。

  這個女孩是從西北行省逃難過來的。作為偶然發善心收留了她的「醫生」,赫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劫難,會讓一個女孩斜著跨過偌大的帝國來到東伊姆特蘭。

  現在是他第五次回到這個房間。

  第一次夢境的幻象中,他死在了出城的路上,被那個與艾斯庫爾一模一樣的少年操控著鼠群咬成了碎片。

  第二次,他嘗試了什麼都不做。但是當天夜裡,他依然在自己的房間裡被鼠群殘殺。

  第三次,他用盡了各種手段試圖搶救那個病人,但事實證明這條路行不通。

  「我知道了。」赫洛聽完她的話,然後朝女孩揮了揮手:「你先出去吧,我馬上就來。」

  在他的視野里,明顯看見朝他遞來白色大褂的女孩縮了一下手,似是被這句話灼傷了一般。

  但妮嘉沒有多說什麼,她很快地將遞來的大褂輕輕放在了床上,然後留下一句「記得儘快」之後就走出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赫洛目送著女孩離開,然後解開上身的衣服檢查起來。

  果然,上一次留在皮膚上的記錄也消失了。

  緊接著,他在房間裡折騰了一番,發現留下的所有記錄或標記都不見了蹤影。

  「醫生?」妮嘉的聲音再一次從門外傳來。「情況緊急……」

  「我這就來。」赫洛隨口應答了一聲,將床上的白大褂往身上一罩,看了一眼那束被他無意間掃落在地的飛燕草,然後走出了房間。

  ……

  赫洛很確定阻止瘟疫的爆發,或是治療那個絕望的病人並非這場夢境想要自己做的。

  原因很簡單,夢境受限於其主人的認知。那些超出他們認知與思維邊界的事物,往往會在夢中成為抹殺的對象。

  很不巧,這個夢境裡「第二天」開始的醫生,很可能就屬於那個「不該存在」的人。而阻止一場瘟疫,或是治好一個病入膏肓的鼠疫病人,顯然絕非是在一天時間內可以做到的。

  「通常來說,當你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陌生的夢境裡時,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是試著了解夢境的主人混沌意識中潛藏的渴望,並找到他在夢境中所依附的對象。但是我們通常不建議那麼做,因為作為混沌意識的一種體現形式,夢境非常難以捉摸。

  「另一個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嘗試讓他醒過來」——這完全是一句廢話;但是《睡蓮之書》上,對於陷入夢境的狀況就是如此記載的。

  不過它確實有道理。如果要嘗試從夢裡驚醒,那麼製造違反常理的意外就是最合適的手段。

  所以赫洛如此思索著,在宣告了病人的死亡後並沒有離開,而是攔住那個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準備把自己丈夫的屍體抬上一輛小板車的女人。

  那頭在海風與冷雪中飽受淬鍊的粗糙亂發下,抬起一雙空洞的眼睛以示質詢。

  「他的屍體要交給我們處置,而您也要留下來觀察。」赫洛說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為了您好。」

  那個女人佝僂的脊背顫抖了幾下,發出一陣哮喘似的嗬嗬聲。然後她猛然暴起,作勢就要掐住赫洛的脖子。

  早有預備的學者把另一隻手上握著的手術刀刺進了女人的頸側。

  這個不幸的妻子登時像一條遭了漁叉的海鱸,徒勞而激烈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很快便側翻在地,四肢像是鰭尾般無助地搖擺。

  玻璃碎裂的脆響、金屬撞地的轟鳴與液體飛濺的水聲自赫洛背後傳來。

  學者回過頭去,妮嘉雙手捂著大張的嘴,呆立在傾覆的托盤與一地碎片之間。

  「怎麼了?小妮嘉?」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關切地隨著匆忙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赫洛眼下寄宿的這具身體對那聲音做出了反應:是診所里另一位叫艾比娜的醫生。

  赫洛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站在病房門口的女孩,把手裡染血的手術刀握緊了一些。

  他在等待女孩的反應。

  第四次進入夢境時,他沒有等待就上前割破了女孩的喉嚨——然後在一片恐慌中,被趕來的治安官們射成了篩子。

  所以他得耐心觀察。

  女孩兒細弱的腳在地上不斷重複著踏前與後退的動作,但很快,她就蹲下身來,用指尖拎起了那隻傾覆在地的托盤。

  「沒、沒事!」妮嘉一邊撿起托盤一邊大喊道,「是我滑了一跤……先別過來,艾、艾比娜女士……」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她帶著哭腔說完的。

  然而女孩不斷顫抖的肩膀在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刻就重新恢復了平靜。

  「我來幫你,醫生。」妮嘉平靜地說道,然後猛吸了一口氣,擦著赫洛的身邊走向病房的角落。「我們把她抬到推車上去。」

  這家診所並沒有用於焚化的設施。它在碼頭區的勞工與貧民間頗有名氣與聲望,但這些東西無法變成銀行帳戶上鮮明的數字,也無法直接兌成金燦燦的法拉瑪,以供它擁有更多屬於自己的嶄新設備。

  因此他們得先把施密特先生的屍體送到碼頭區另一邊的焚化廠去。

  那一老一小兩位管事通常只接焚燒垃圾和廢棄物的活兒,但屍體怎麼不算廢棄物呢——無論是醫院,診所;還是碼頭上的幫派,亦或者管理著雪融港各項事務的政府,都有用得著這項業務的時候。

  妮嘉的動作出乎意料的快。就在赫洛收拾好病房,和忙碌的艾比娜醫生簡要說明了情況後,女孩兒就換好一身衣服在診所門口等候了。

  ……

  街道上並沒有多少閒人——眼下的時間,碼頭區的勞工們大多早已開始新一天的活計,而那些泡在酒精或雜酚油里的人,則剛剛開始他們的夜晚。

  沉重的陰雲像是天空垂落的乳房,將整座城市壓迫在令人窒息的濕熱之下;備受海風摧殘的房屋和金屬管道,鋪滿石板的道路,街邊一戶商鋪門口種著的幾盆鐵棘花,街道邊壘成一團的老鼠屍體……一切都是濕漉漉的,被黏膩的乳汁塗抹得反射著仄暗的光。

  只是在這座城市裡哺育的並非生命,而是死亡。

  妮嘉一路上沒有說話。輪轂與石板相碰的軋軋聲響起,另一輛更大的鐵皮推車經過他們身邊。女孩兒出神地望著那輛車,直到它越過他們,然後前往同樣的方向。

  從推車的那些人身上統一式樣、滿是鹽漬的衣服來看,或許是附近的哪家工廠死了人。

  隨著大鐵皮車遠去,空氣中又剩下碼頭區居民們習以為常的各種遙遙傳來的機械轟鳴聲、蒸汽中樞運作的鐺鐺聲。

  幾個髒兮兮的小孩子追逐著一隻老鼠從他們身邊經過,那該死的小東西很快被他們抓住,然後孩子們就唱起了蹩腳的歌謠:

  「不管是我還是你,到了早上都要被埋進地下六尺;

  「無論是老還是小,在這裡全都被一視同仁;

  「死掉之後又腐爛,反倒讓我們起死回生;

  「永久幸福的秘訣,正是從死亡開始!」

  或許是因為這歌謠格外怪異,因此當他們終於抵達了焚化廠,面對著完完全全是一團模糊黑霧形象的老管事,赫洛竟然沒有感到太多驚訝。

  相貌與艾芮克一模一樣的年輕管事不耐煩地從他手裡奪過了錢,然後示意學者把車推到指定的位置。

  那團黑霧一樣的老管事正巧把排在長隊最前方的一輛車推進了焚化廠的後院。

  「最近死掉的人很多嗎?」赫洛嘗試著開口問道。

  「起碼和院子裡的老鼠一樣多。」年輕管事沒好氣地抱怨道:「也不知道政府到底打算做些什麼。」

  說完,他就不再理會赫洛的搭訕,繼續對著下一個排隊的人大呼小叫。

  赫洛與妮嘉一同找了一處角落坐下,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焚化廠今天的生意似乎格外的好。小管事的叫罵聲,與外邊各種機械的嘈雜聲也沒有蓋住人群紛亂的動靜與不時響起的嚎哭聲;這沸反盈天的場面下,反倒顯得學者與女孩所在的角落更為寂靜。

  「你不打算問我些什麼嗎?」學者率先開了口。

  「你希望我問些什麼嗎?」良久,女孩才反問了一句。她的聲音因為棉口罩的遮擋變得有些瓮聲瓮氣的。

  「那好吧,我來問。你不覺得害怕嗎?」赫洛習慣性地摩挲著下巴,漫不經心地問道。

  在他視野的餘光之中,妮嘉起初還在愣愣地望著不遠處牆壁上一處發霉的斑點,隨著他的提問,女孩才低下眼睛輕聲回答:

  「怕。」

  然後,女孩兒轉過頭來,抬起雙眼直直地凝視著他。

  「但我們是一家人。」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語氣無比篤定。

  「對吧?」

  ……

  時間已經步入了深夜,先前在暮色垂下的時刻飄揚的靡靡雨霧,此刻代替了人類在雪融港的大街小巷開始狂歡。

  在確定了忙得不可開交的焚化廠並不會認真檢查屍體的狀況後,那個可憐女人留下的問題也妥善地解決了。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順利,雖然有悖常理的行動並沒有成功驚醒夢境的主體,但這一天的體驗與前幾次都不一樣。

  赫洛覺得自己已經隱約觸碰到這個夢境的關鍵了。

  不久前他們已經重新回到了家裡。眼下,他和妮嘉閒聊著,既是為了試探女孩的反應,也是為了等待凌晨時分的到來。

  「所以說,你猜猜,為什麼白色會是醫生的代表色?」

  「因為……黑死病的緣故?」女孩顯然並不常有這樣的機會,一開始還有些拘謹,但隨著赫洛講述的一個又一個故事,她顯然也進入了狀態。

  「有一部分原因在。」赫洛給眼前的女孩兒說了許多有關鼠疫的傳說與歷史,從「四盜賊醋」的發明,講到了以白色為代表色的醫生故事——但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白天發生的事。

  「但更多的原因是,由於人們信仰的偉主埃洛希姆司掌生命,而天上來的白色光內包含了七色光;埃洛希姆的信徒們認為,生命就像白光一般,由豐富多彩的奇蹟構成;同時又像白色一般,來到這個世上,註定擁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在其上描繪出無數的色彩。」

  「在理術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裡,醫生大多出自教會裡的虔誠信徒們——而實際上,在理術的歷史中,相當多的理術也脫胎自神秘和信仰。」

  赫洛說著,給自己續了一杯茶。他看向客廳里的時鐘,指針顯示此刻距離第二天凌晨只剩下幾分鐘了。

  「沒想到醫生還懂這麼多故事。」妮嘉抱著一隻墊背的小枕頭,腦袋歪在毛茸茸的緞面上,露出一半上翹的嘴角。「我還是頭一次和醫生你說這麼多話。」

  她這會兒完全是一隻溫馴的、淋過雨後被擦乾的貓咪,全然不復白天裡那副故作成熟的模樣。

  「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的。」赫洛說著,眼睛卻停留在時鐘的盤面上。

  女孩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而是興奮地回應:「真的?那醫生能給我說說雪裔大公的故事嗎?上一次艾比娜醫生只給我說了一半。」

  「好。她當時說到哪兒了?」赫洛隨口應答了一句,卻很快遲疑了半晌。

  他沒有在這具身體的記憶里找到這個故事。

  「她說到,雪裔大公艾伯哈特抵達了星北之極,在那裡,他發現世界上真的存在無論往哪兒走都是南面的地方。」妮嘉倒是熱情變得空前高漲,女孩兒似乎已經完全把自己身為謀殺共犯的事實拋在了腦後。

  「他在那兒得到了鯨之精靈的祝福,擁有了強大的法力;但是精靈告訴他:每天到了凌晨,這份法力就會失效。

  「憑藉著這份法力,以及神秘的、掌握了世界上全部智慧的賢者的幫助,他建功立業,擊退了南面進犯、遠比北地的人們強大許多的泰雷斯人。定居北地的逃亡者與奴隸們,自此和雪裔攜起手來,在霜雪之中燒起了蒸汽,建立了人人幸福的國度;北地咆哮的風雪嚴寒,而人們居住的城鎮裡蒸汽煦暖。

  「然而——『宣告末日者』……」

  然而赫洛突然聽不見女孩的話了。

  隨著時鐘發出宣告日期翻篇的第一道鐘聲,最先抵達的是刺目的爆閃的光,其次是翻湧的音浪,窗戶的玻璃霎那間碎裂;再然後是一瞬間的高溫在皮膚上留下輕輕的吻。

  最終什麼都沒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