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廳里的大擺鐘忠實地鳴響了四下。
「這確實是哈羅德帶來的,他那一份信物。」珂賽特俯身撿起了地上的綠松石飾品,端詳良久,然後以一種充滿疲憊的滿是氣音的口吻證實了赫洛所發現的真相。
「所以,在互換身份的時候,那個賭鬼就把自己的信物藏在了假髮里……」假貝緹娜驚呼著,代替赫洛說出了後面的解答。
「很聰明,冒牌貨小姐。」赫洛站起身來,豎起大拇指向她比了個讚賞的手勢。
「呃……別那麼叫我了。」女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將雙手別至身後,扭捏著說道:「我有名字的,伊璐琪……伊璐琪·凱斯帕。」
「噢,我懂。在伊空河流域的北地方言裡,這個名字是『美麗的寶石』的意思。」赫洛起身將那頂偽裝北地雪裔的假髮放在桌上,雙眼卻沒有離開在地上不斷掙扎的阿卡。「不過眼下不是寒暄的好時候,我們得先弄清楚整個事情的真相。」
「嗯、嗯……」女孩一下子又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但她的語氣不同於之前的瑟縮和畏懼,帶著一種得到認可的欣喜。
「所以,你究竟是誰?你跟著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夥伴……」珂賽特卻沒有半點輕鬆的感覺,她只是以一種如同紙張即將燃盡時泛起的波紋狀的余火的眼神,憤恨而又悲哀地向地上那個男人質問道。
男人只是冷冷地望著她,然後別過了眼睛。
「他就是既非『赫爾勒』——亦即雪裔;也非『瓦菈盧』——意為薩滿的人:伊沃·格蘭茨。」赫洛接過了她的話頭,他從懷中取出了那張泛黃的相片,向眾人展示了一番,然後遞給了珂賽特。「相片上的紀年用的是教會的尼希林諸神古典紀年法,不過我猜,應該就是最近十餘年內。」
赫洛接著,如釋重負般地重新轉向地上的男人說道:
「而這一切也足以聯繫起來了——多年前,畢業於帝國理術院附屬大學熔金院的你,自然熟練地掌握了自學術之城熔金學派流傳出來的知識,懂得了如何玩弄金屬與礦物。或許那時候的你與休本夫人還沒有決裂,直到數年前,你們之間或許產生了某種分歧,而安塞姆·貝爾曼也牽扯其中。
「我聽到的傳聞的結局,是他們倆自歹徒的毒手中逃脫。但想必對於你而言,這個故事恐怕有另一個版本吧?」
被艾斯庫爾死死地壓在地上的男人終於放棄了掙扎。
「呼……」良久,伊沃才終於開了口。「一開始你們那樣闖進來,我還真沒有信過你會是自學術之城來的學者……但至少,現在我有那麼一點相信了。
「事情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呢?我想想……對了,就從我自學院畢業那時候說起吧。」伊沃喃喃著開始了講述。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因此我被舅舅——也就是那個放浪的老娼婦的丈夫一家收養了。
「所幸,在舅舅的撫養與資助下,我成功考入了帝國理術院附屬大學,在那裡完成了我的學業。但不久之後,我的舅舅也離世了。而那個放浪的老娼婦,不僅霸占了我父母留下的家產,還在舅舅離世後斷絕了對我的資助。
「沒有錢參加理術院的選拔考試的我,最後選擇了回到老家當一個藥劑師。」
「或許是埃洛希姆的庇佑吧,」伊沃嘆了一口氣,仰著頭,視線仿佛穿過了天花板,投向過去的虛無。「在一次旅行中,我偶然發現了西北行省一處能夠冒出黑色燃油的荒地——那是一小片天然的油田。意識到自己的機遇到來的我,開始到處謀求投資。
「但……那個老東西不知從哪裡得知了這個消息,和出身自貝爾曼家那個臭蟲窩的那條腌臢貨色勾結起來找到了我,說她希望與我和解,歸還我的家產,而他們也想藉此入股和我合夥開發那片小油田。」
他的眼神開始滿溢出怨恨,仿佛要將天花板給瞪出個窟窿般。
「只是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他們在看到油田,聽到我對那些燃油中煤油含量的評估之後,就打算要除掉我。奔逃之中,我引爆了自己提前準備的炸藥,跳下了懸崖。」
那位熱心的女僕與艾勒都小小地驚呼了一聲。而赫洛聽著他的講述,對這位如同那些苦情偵探小說里被揭露的犯人一樣的兇手並沒有太多同情。他還沒來得及充分為自己解決了一樁事件而放鬆下來,就驀然地感覺到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就像當你躺在風和日麗的草坪上午睡,卻有某種逐漸由遠而近的不詳的鳴動聲,自大地的深處傳進你的耳朵里那樣。
哦對了,還有油田。該死的油田。赫洛想起來他與艾斯庫爾初入壤層界時的遭遇,心裡不由得小聲嘀咕:價值不知凡幾的一片油田就這樣被艾斯庫爾糟蹋了,不知道假如安塞姆與伊爾瑪能夠復活過來,會是什麼心情?
但即使如此試圖轉移注意力,那種奇怪的不安也依然沒有半點減弱的跡象;他明白這種不安感來自於什麼——那個消失的女僕。
在他所推斷出的真相里,伊沃·格蘭茨固然是殺害了四人的真兇,但小女僕的消失與他恐怕沒有任何聯繫。
不會是那個最壞的猜測要成真了吧。赫洛如此想著,趁著所有人都沉浸在伊沃的自述中,從手提箱裡取出了那把槍,裝好了自己特製的子彈,然後不做聲色地握在了手裡。
「……後來,我被一支遷徙中的北地雪裔救下,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但對於我這個帝國人來說,始終沒法真正融入他們。
「於是在身體痊癒之後,我就做了一頂假髮,靠著所學的熔金術知識冒充被逐出部落的雪裔薩滿,在西北行省流浪——直到遇見珂賽特。」
伊沃的講述還在繼續。說到這裡,他抬起頭來瞟了珂賽特一眼。這位精明能幹的女商人卻不再看他,只是隨意地靠在大擺鐘邊,雙眼迷茫地遙望遠方。
「那、那您……表演的那些儀式……」艾勒瑟縮著疑問道。
而伊沃只是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
「哦、哦對……學者先生都解釋過了。」艾勒這才恍然大悟,朝赫洛投去崇敬的眼神,那副神態引得伊沃又哂笑了兩下。
赫洛看向地上的兇手,但伊沃只是瞥了他一眼,對此不置可否。赫洛攤了攤手,畢竟既然真相已定,他也沒興趣再繼續損對方的臉面。
沉默了片刻,伊沃還是繼續講述起來:
「因為當初記錄了油田的位置的地圖在爆炸中被我毀掉了,無論是我,還是那兩個人,都再也沒法找到那處油田。我一直以為,自己就要如此終其一生了……
「直到我得知了雪裔大公的寶藏的事,並且在珂賽特逐一確認的回信人中看見了熟悉的名字……我就感覺得到,埃洛希姆的庇佑雖然我不曾抓住,但靈母們還是給了我第二次機會!
「我告訴珂賽特,我可以找到要價最低,且最厲害的工匠們來幫忙修繕莊園,之後的事……就如同這位學者所推測的那樣。」
「但……你為什麼要殺了其他的人?」伊璐琪聽完他的敘述,有些生氣地質問道。「那個賭鬼……也就算了,其他人呢?那個女僕呢?」
「這不是當然的嗎?」伊沃發出了幾聲乾枯的嘶啞笑聲,然後反問了她一句。「本來我也不相信雪裔大公的寶藏這回事,但你們頭一次集合的那天晚上,我可是真的看到了……珂賽特,你恐怕對這位學者也有所隱瞞吧?」
珂賽特的神情微變,赫洛看見她本來放鬆的眉頭蹙緊了。但他也並沒有打算刨根問底的意思——那並不在他眼下最擔憂的事情之列。
說完,伊沃·格蘭茨又睜大了眼睛,掛著癲狂笑容的臉變得逐漸扭曲,語速也加快了許多: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可是靈母們賜給我的機會!那個就算切開頭皮灌進水銀,從裡到外滌盪她的皮囊也沒法淨化的老娼婦,你們知道嗎?她在被我勒死之前臉上的表情!你們真該全都看一看!她的那一份信物本就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家產的一部分,雪裔大公的寶藏,本就該有我的一份!
「難道這不是好事嗎?反正都死了兩個了,再多死幾個也沒關係的吧?假如你們都死了,有了雪裔大公的寶藏,我就……哈哈,反正就算你們死到臨頭,也只會覺得是邪祟乾的!」
他狂笑著,臉上的肌肉超負荷地緊繃著,顯出深深的溝壑,額角上的皮膚如同開裂的凍土般鼓出一道道血管的凸起。除去按著他的艾斯庫爾外,所有人都被他這可怕的笑聲與可怖的形相所驚駭,不住地後退著。
「等等,那小麗莎呢……你把她怎麼樣了!?」那位熱心的女僕試圖大聲地朝他質問,可伊沃只是一味地笑著,那笑聲逐漸變成了某種非人的嘈雜的噪音。
像是貓兒抓撓木板的沙沙聲。像是石塊在玻璃上划動的刺耳聲。像是許多非男非女的人的竊竊私語聲。像是某種老舊的樂器拉出的變調音……許許多多的噪音混雜在伊沃的笑聲中,鑽得每個人的面色都變得焦慮不安。
就在赫洛不動聲色地將槍口瞄準地上的伊沃的同時——
笑聲戛然而止。
伊沃·格蘭茨的頭顱還大張著嘴,卻沒有了半點聲音。他瞪著眼睛,臉上還帶著那副駭人的笑容,驀地向下歪去,倒在了地板上。
艾斯庫爾第一個反應過來,巨龍伸出手去探了探對方的鼻息與胸腔,然後震驚地看向了學者。
「老師,這個人類……好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