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部落里的槍聲

  眾人是在一片沉默中抵達位於樹林內的暖河部落的。

  時間已近傍晚,漆黑的夜色中,以木石為柱的懸空廬屋裡泛著點點火光。這些廬屋大多是半橢圓形,厚實的毛皮與絨氈打底,輔以塗滿了樹膠的楮皮與乾草。最中間的那座裝飾著獸骨的大廬屋更是加上了一層厚實的油布,屋內暖融融的空氣讓疲憊而驚恐的眾人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但很快,這種安心感就被打破了。盤腿坐在燈光中的那位頭戴樹木與獸骨禮冠的老人,將手中裝點了一大串木鈴果的獸骨長杖輕敲了兩下,那些乾燥後的果實便發出一串咔啷咔啷的脆響。

  他張口以雪裔的語言說了些什麼,而一邊戴著一頂稍小的禮冠的少年便跟著敲了兩下手中的木杖,以青澀的通用語向眾人宣布道:

  「靈母們下達了諭示,命運已經改變了。你們最多只能在這度過今晚。」

  珂賽特蹙緊了眉頭,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一旁的阿卡開口,似乎還想爭辯些什麼,但老人與少年已經閉上了雙眼,不再理會他。

  「可以了,阿卡。」珂賽特出聲阻止了這位流落在外的雪裔。隨後她雙手交叉抱肩,向老人與少年微微鞠躬。「感謝二位的收留。」

  臨出門前,赫洛偶然看見,那位老薩滿重新睜開了眼睛,正專注地望著他——不,準確的說,是望著他身邊的艾斯庫爾。

  但他沒有多說什麼,跟著眾人與來時一般沉默地離開了薩滿們的屋子。

  橫穿暖河部落的小溪在垂下的夜幕里瀰漫著一片氤氳。不同於樹林外風雪呼號的酷寒,這座部落處於代表樹木的大靈母阿柏菈,與代表河流的大靈母昂瑪的庇護之下,氣溫明顯要溫和得多;但沒有一個人對此感到舒暢。

  尋寶者們的交涉並不順利。在交談中,珂賽特向部落的老薩滿允諾:只要他容許將原本在尋寶前商定的停留一天延長至三天時間,就願意在以後的交易中,為暖河部落提供更多的優惠和商品,甚至可以專門聘請一批人為部落修建更好的住所。

  但老薩滿與他的孫子對這些條件不為所動。不僅如此,老薩滿還要求他們只能停留一晚,明天一早就必須啟程離開。比起原定的一天期限,整整縮短了一半還多。

  雖然暖河部落並不大,但考慮到北地雪裔們即使是婦女也是優秀的獵手和戰士,威脅恐怕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因此他們只能被迫接受這樣的結果。

  「現在怎麼辦?」赫洛第一個出聲,向珂賽特問道。哈羅德的信物恐怕隨著他的落水而亡已經沒法找到了,這場尋寶之旅是否也要就此在沉重的死亡與恐懼中拉下帷幕?

  「我不知道。」珂賽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隨後回答:「讓我們都靜一靜吧,學者。這對大家都好。」

  於是一行人就這樣在沉默中進入了部落為他們分配的廬屋,無能為力地等待天明的到來。

  深夜,赫洛帶著艾斯庫爾,敲響了唯一還亮著燈光的老薩滿的廬屋的房門。

  他必須求證一些事情。

  房門被打開了。

  燈光之中,老薩滿的影子顯得格外龐大,搖曳著,沿著廬頂一路延伸,與學者和巨龍腳下的影子連成了一個循環。

  老薩滿轉過身來,竟然顫巍巍地站起,雙手交叉抱肩,深深地向著艾斯庫爾彎下了腰。

  「偉大之靈。」他喃喃道,「靈母的指引果然是正確的。您是改變命運之靈。」

  赫洛以同樣的方式向老薩滿行禮,然後以流利的雪裔語向他直接了當地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尊敬的『瓦菈盧』。」他說,「我是來自斯奇恩底亞的『希甘妲依勒』。我有兩個疑問,需要求助於您的智慧。」

  「老頭子向你問好,蒙受希甘妲與紐瑪菈所庇佑的高貴之人。」老人在少年的攙扶下靠近赫洛,滿是繭子的粗糲的手指划過他的臉頰。「但……為何艾姬娜她……唉,請問吧,年輕人。」

  聽了他這番話,赫洛更加確信這位老人就是解決這一系列事件的關鍵。

  「我想請問您,自風雪中來的赫爾勒,是否也曾在瓦菈瑪的庇佑之下?」

  「他既不是赫爾勒,也不曾在瓦菈瑪的庇佑之下。」

  「第二個問題。邪祟在選擇它的目標時,是沒有任何規律的嗎?」

  「空無一物的姐妹的眼光從不挑剔,只是她們更青睞那些不在瓦菈瑪的庇佑之下的孩子。」

  ……

  黑黢黢的部落之中,除去氤氳著水汽的小溪,萬物皆陷入了沉睡。赫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後,並沒有立刻返回廬屋,而是在溪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陷入了思考之中。

  「老師,」艾斯庫爾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於是出聲問道:「剛才你和那個人類,都說了什麼?」

  「『瓦菈瑪』是四十九屬相之一,『族群』因素中指引『薩滿』的靈母。而『瓦菈盧』則是『持長杖者』,是受她庇佑之人,也是真正擁有了超凡力量且精於它的尊貴之人——那位老薩滿,他是個超凡者。」赫洛摩挲著滿是胡茬的下巴,一邊述說,一邊感覺到心中的思路逐漸明晰。「『希甘妲依勒』代表『受希甘妲指引之人』,希甘妲是『認知』因素中教導『智慧』的靈母。」

  「那麼,那個問題是什麼意思?」艾斯庫爾追問道。

  「求證一些事情。因為沒有比一位德高望重的瓦菈瑪的代言人「瓦菈盧」,更加了解北地雪裔的人了。」赫洛思索著,但總感覺所有的問題還差了最後那一個關鍵。

  正當赫洛要為他繼續解釋之時,一陣火光伴著炸裂的槍響,為裊裊的水汽平添了三分染血的硝煙。

  而惡意的餘韻,也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

  「發生什麼事了?」

  當赫洛帶著艾斯庫爾,跟著少年薩滿與部落中的戰士們抵達避難小隊暫住的廬屋時,只看見了無比殘酷的景象。

  哈羅德唯一的遺物——那杆本應沒有子彈的獵槍,此刻沾滿了血液與腦漿。碎裂的槍管與槍機無言地躺在男僕的懷中,它們的一部分已經與這位忠僕的頭顱親密交融。

  一旁的艾勒瑟縮著,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擦拭臉上粘稠的汗液。

  但當他看清自己手上抹下來的是一塊血肉模糊的皮膚時,這位受了太多責難和驚嚇的可憐人終於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這把因為哈羅德忘帶子彈的疏忽,而從未鳴響過的獵槍,以它嘹亮的臨終嘶吼帶來了真正的死亡。

  「你們必須馬上離開了。」

  少年薩滿青澀的聲音堅定而不容置疑。

  「去哪兒?」聞聲趕來的女性成員們雖然沒有看見那悽慘的光景,但她們也知道,又有一個人死在了邪祟無形的詛咒之下。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貝緹娜·塔恩巴赫終於又一次爆發了情緒,她無力地撕扯著一位強壯的雪裔女戰士外套上的皮毛,一邊尖叫道:

  「這樣的夜晚,我們還能去哪兒?」

  這位崩潰的冒牌貨見雪裔們對她不理不睬,又轉過頭來,指著滿臉嚴肅的珂賽特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都怪你!你就是想把我們都殺了!你想獨吞寶藏!我就不該來這兒……」

  回應她的是珂賽特的一記耳光。

  「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了,塔恩巴赫家的。」珂賽特冷冷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過去幾天我是中了什麼邪,竟然真的以為你是唯一值得我善待的新的親人。」

  貝緹娜愣在原地,一雙眼睛難以置信地張開,瞪大,隨後淚水從中噴涌而出。

  「嗚嗚……」女孩無力地癱坐在潮濕的落葉中,捂著臉低聲地啜泣起來。

  那位僅剩的熱心腸的女僕也蹲下去,細聲細語地試圖撫慰她。

  ……

  最終,眾人還是不得不帶上行李與男僕血肉模糊的屍身離開了暖河部落。

  失魂落魄的貝緹娜與麻木的艾勒綴在隊伍的最後面。所幸阿柏菈的姐妹們足夠慈悲,並不忍心看見他們重新走進危機四伏的曠野,眾人在樹林的邊緣找到了一處足以歇息到天明的草甸。

  「那時候……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在地上鋪好了楮皮與油布,搭起了臨時帳篷之後,珂賽特才猶疑著向赫洛提問。

  「炸膛。」赫洛玩味地咀嚼著從地上拔的一根燈芯草,露在嘴角外的墨綠色莖稈隨著他的動作而上下搖擺。「那杆獵槍里,有人填上了子彈,並設法堵住了槍管。在路上,我想辦法問了一下托比亞斯先生。聽他的意思大概是,他們發現了奇怪的影子,而躺著的那位認為是邪祟,因此舉槍試圖威嚇,結果不小心觸動了扳機。」

  「是邪祟嗎?」珂賽特聽完,遲疑了許久,才接著問道。

  「不是。」赫洛長吁了一口氣,吐掉了嘴裡的燈芯草。他站起身來,已經遙遙可以看見安葬了男僕屍體的艾斯庫爾踏著落葉與霜草飛奔而來的身影。

  學者的目光仿佛穿過了仄暗的樹影,呼嘯的風雪,冰原與迷霧,隨後向悵惘的珂賽特說道:

  「雖然一開始,我也很好奇哈羅德的死……畢竟那時他在滑行前確認過了吊具的狀況。但是當獵槍炸膛這件事發生之後,聯繫上哈羅德的奇怪行為和話語,我大概能夠確認背後的真相了。

  「我有個提議:等天一亮,我們就返回冷杉林莊園吧。」

  他對女商人露出了一個故作神秘的笑容。

  「而在那裡,我們將見識到真實的『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