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紅沒有再重複一遍。
因為她知道祝海生聽見了,也知道他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爸,有個朋友和我說,我可能活不了幾年了。我倒也沒什麼,但如果我不結婚就這麼死了,祝家不是要遭殃麼。」
漸漸的。
她看見祝海生臉上的震驚和驚駭內斂回去,重新變回之前溫和的模樣——只不過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那估計是大多數祝家人都沒見過的自家家主的真面目。
祝英紅早有預料,臉色未變。
祝海生皺起眉頭:「誰告訴你的?」
「一個道士朋友。」
「果然是道士。」
祝海生嘆了口氣,頓了頓,他找起話頭:「英紅,我知道你現在震驚又憤怒,但是你相信我,我們做的一切都有意義。」
「什麼意義?」
「祝家永昌永壽!」
祝英紅瞳孔微微睜大。
感覺自己的耳朵可能出現了一點問題。
「就……因為這個?」
祝家是否繁盛又跟這綿延百年的詛咒有什麼關係?
祝海生的語氣依舊溫和。
他用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道:「百年間,當年和祝家齊名的家族散的散、垮的垮,甚至被迫離開了這片土地,英紅,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就祝家能長盛不衰麼。天命面前,人力不可抗。」
「而天命就是優勝劣汰,是剪短一棵樹上雜亂的枝。因為多餘的枝葉會招來風暴,帶來蟲害。但枝葉本身又是繁盛的一種象徵,它不能消失,也不能過猶不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祝英紅:「所以詛咒在你眼中就是『枝葉』,對麼。」
「你果然很聰明。」
祝海生發自真心地感佩道:「包括你,我一共見過三代清羽娘,後來我又查詢了很多只有家主才知道秘辛,歷代清羽娘里,包括我聽說的,你是其中很特別那一種。」
「你骨子裡其實是不怕死的,對麼。」
祝英紅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抓住了做工考究的褲子一角。
她儘量克制著話語中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你什麼意思?」
「我試過,當然,我試過。」
祝海生仿佛一個常年行走在不見光處暗夜中的人,乍然見到了一抹天光並沒讓他生出逃避之心。
反而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祝英紅看見他的指尖有些發抖。
像是一個忍不住要對人炫耀自己作品的藝術家。
那麼狂熱,眼神那般明亮。
祝海生說:「還記得你小時候給你和你的姐姐一起做的那個測驗嗎?」
祝英紅咬牙。
「記得。」
當然記得。
但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所謂的「測驗」。
祝晨皓那小傻子莫名其妙要上樹掏鳥蛋,結果爬上去了就下不來。
人被掛在樹枝上。
祝家的莊園裡就信奉一個自然為美,因此樹底下擺放的都是嶙峋的亂石,尖銳而險惡。
要是那小子掉下來,小命得去掉大半條。
祝姍姍個沒用的哭了十分鐘,比掛在樹上的那位還有驚魂不定。
關鍵時刻,周圍卻都沒有大人。
祝英紅想讓祝姍姍回去找人,結果那掛著祝晨皓的樹枝格外不堅固,眼看就要折斷,根本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她把祝姍姍身上做工和質量良好的襯裙撕下來,和自己的褲子、外套一起綁成繩子。
小心翼翼地爬上樹。
在祝晨皓快要徹底摔下去之前把他撈了起來,牢牢地幫在了粗壯的樹枝上。
然後耗盡了力氣。
自己也爬不下去了。
只好叫祝姍姍去叫人。
祝姍姍那個時候就已經表現出了不靠譜的症狀。
讓她回去隨便喊個大人,她足足第二天一早才慘敗著臉,通紅著眼睛把大人帶來——當時祝英紅已經快在樹上被凍成人棍了。
也不知道怎麼的
那是晚秋時節。
樹大招風,招的還是蕭瑟的秋風。
祝晨皓那小子從第一次差點兒掉下去的時候整個人就已經嚇暈了——倒是幸運。
他好歹還有衣裳禦寒。
祝英紅頂著單薄的襯衫和兩條光溜溜的大腿待在樹上,那滋味真是別提了。
從那以後。
向來叛逆的祝英紅愣是開始穿起了秋褲。
那一天的事情其實她早就不會再去想起了。
然而祝海生一提。
她卻立刻就想了起來。
塵封的記憶被打開。
祝英紅想起來。
她迷迷糊糊被人從樹上救回去的時候,聽到一個溫和又沉穩的聲音小聲說:「乖,你通過了考驗,爸爸很喜歡。」
祝海生語速稍稍快了一點:「英紅,人人畏死,人人明哲保身。但你不一樣,你聰明、有才能,還心懷無畏之心。你是最好的,比誰都好的祭品。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徹底安撫那位神,從此祝家將百代不衰,你我都將成為族譜上的英雄!」
「比起碌碌無為,在你來我往的勾心鬥角中荒廢一生,你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會更有意義嗎?」
祝英紅冷冷地盯著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還不明白嗎?」
祝海生嘆了口氣。
似乎是有些失望。
「祝家的根,從一開始就扎在犧牲者的血肉和脊背上,從未改變過。難道你以為死亡是從清羽娘,從那個背叛家族的王氏開始的嗎?不,不是的。」
他的語氣分明不急不緩。
然而眼睛裡的瘋狂之意卻越發濃郁,亮得仿佛劃破長夜的閃電,無端端叫人心驚肉跳起來。
祝海生:「這個儀式,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了,遠超彈指百年!」
祝英紅愣住了。
莊園屋頂。
一整座莊園都是走得復古路線。
舊式石牆的穹頂之上。
寧雨欣坐在石牆邊沿,雙腿在夜風中一晃一晃。
月光灑下。
她烏髮如瀑。
靜靜聽著耳機那頭傳來的聲音。
聽到這裡。
她問:「你覺得這老東西說得是真的假的。」
顧寒看她一眼。
他知道寧寧心裡有答案。
多此一舉問他,還是在悄無聲息地哄他。
顧寒輕輕嘆了口氣。
他抬頭望天。
眸色比夜色更深。
「真的,否則解釋不了那種能控制人心邪術、控制怨念辦法的來由。」
「果然聰明!」
寧雨欣拍了個馬屁,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