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未明

  寧雨欣呆呆地站在河水邊。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身後一朵憨態可掬的小白花忽然被風吹動了一下。

  像是有一滴水落到了花蕊里,緊接著原本純白的花蕊眨眼被染成了鮮血般的紅色,鮮紅的顏色無聲無息地朝外擴散。

  轉眼,整朵花都變成了「小紅花」。

  像是某種病毒一樣,這萬白叢中一點「紅」飛快地延展出去,一陣風吹過的功夫,就將整片花海染成了刺目的紅色。

  花朵腳下的枯葉片片凋落,落到地上就飄出格外不詳的白煙,泥土並枯枝和石頭都被這白煙腐蝕得一點不剩——露出來底下一塊骨頭。

  那是一塊頭骨。

  兩隻眼睛的地方漆黑一片,黑黢黢的,裡面似乎藏著無盡的冤魂。

  一隻不知道什麼品種的小蟲子爬上頭骨的額頭,鑽進了嘴裡——看見了層層疊疊,數不盡的骨頭。

  這一大片花海,居然是長在一顆顆頭骨上的!

  那長長的河流也漸漸沸騰起來,憧憧的鬼影飄在河面上,衝著岸上唯一的活物張牙舞爪。

  寧雨欣目光茫然,牙齒不由自主地「咯咯」響了起來。

  她心裡滿是懷疑和不信任。

  不由自主地開始用最險惡的角度去思考一切:身上的衣裳、身後的花叢、無聲凝視她的河水以及……顧寒。

  每往深處想一分,她身上就冒出幽幽的黑氣。

  而河上的鬼影就離她更近一分。

  無聲的惡意和冰冷蔓延開去。

  寧雨欣長長地睫毛上漸漸結了霜,裸露在外的手被凍得一片青紫。

  她卻無知無覺。

  為什麼偏偏是她?

  一年前的事分明不是她的錯,為何要讓她來承擔後果?

  憑什麼連陳毅、裴俊那樣的人,隨手在過馬路的時候禮讓行人都能攢上一點功德。

  而她累死累活忙前忙後,自問這輩子從沒做過有愧良心之事,卻要被地府一本功德簿判下「死刑」,早早得知來世不得超生?

  「是啊。」

  虛空中,一個男女莫辨的聲音傳過來。

  滾滾的河水給這聲音添加了悠遠又微渺的尾調。

  讓這詭異的聲音聽起來近乎是溫柔的,一開口就能戳到人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去。

  「你哪有什麼錯呢。」

  「未明燈不是你滅的,往生石也不是你弄丟的,引渡鈴被你師父強塞給你,三清大神號稱無所不能,卻連一個小小弟子的簡單一生都庇護不了,何以得金身,何以列神位?」

  寧雨欣半睜的眼睛漸漸垂下,眼裡飄搖的光在那一瞬間被風吹滅了。

  那個聲音依舊盤桓在她耳邊。

  「所以啊。」

  「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來成為你的支撐。你不必再為來生煩惱,未明燈會永墜深海之底,往生石終將回歸三途河畔,引渡鈴永遠不會再響起。你身上不會再背負任何莫須有的責任,只需要休息,好好休息。」

  那聲音越來越近。

  河上的鬼影轉瞬已經到了近前。

  一縷黑煙被風裹著,在半空中化作一隻手,輕輕地勾在了寧雨欣的下巴上。

  那聲音仿佛響在耳邊:「一切都交給我,睡吧……」

  手漸漸往下。

  觸碰到了寧雨欣白皙細膩的脖頸。

  一點天光不知道從哪裡打來,落在那手指上,立刻反射出了金屬般的光澤。

  「永遠睡去吧!」

  「吧」字在無色無味的風裡陡然變了調子。

  千鈞一髮之際。

  寧雨欣睜開了眼睛,她抬手,穩穩地將那隻即將戳破她喉嚨的手卡主。

  眼底一片清明,甚至還帶了點說不出的戲謔:「我說小鬼,你不會真以為這點障眼法就能迷惑我的心智吧?要不回去再修煉個五十年?」

  「不可能!」

  被她卡住的手陡然化作黑煙,直接從她指縫裡漏了出去,化入了河上那一大片陰影憧憧的鬼影里。

  寧雨欣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無聲咆哮著的鬼影。

  眼皮一抬。

  眉心處驟然跳出一團明亮的火焰。

  那火太亮了,光芒都帶了炙熱的溫度似的。

  被照到的黑影立刻像被點燃了的乾柴,眨眼就燒得灰都不剩。

  寧雨欣把那團火焰「摘」了下來,一點不怕燙地來回把玩,好像在把玩她那不離身的古琴幣。

  她的聲音悠悠的:「你既然還會看我的記憶來給我製造迷障,難得不知道未明燈之所以滅,是因為沒了火嗎?那火總不能是被一陣風給吹沒了吧。」

  河上盤桓的鬼影猛地意識到了什麼。

  飛快地往後退去。

  寧雨欣低低道:「晚了。」

  她手裡的火焰被彈了出去。

  那火見風而漲,一漲三丈高,將黑影、連帶著腳下長得沒邊的河流和花海一齊裹了進去。

  明滅的火焰中。

  寧雨欣的側臉冷得像無機質的大理石。

  她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

  「骨碌碌——」

  有什麼東西從火焰中滾了出來。

  寧雨欣腳步一滯。

  有些意外。

  居然還有永明火燒不趕緊的東西。

  她低頭一看。

  那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易燃物」,是一本小小的畫冊,封面上全是小孩塗鴉一般的蝴蝶和瓜果。

  畫冊很舊了。

  寧雨欣把東西從地上撿起來的時候都有些怕它會一下子散架。

  她翻開畫冊,結果裡面竟然是一副頗有一點功底的風景寫生。

  畫的是一片鄉村風景。

  兩個小小的身影在花草樹影的盡頭依偎著,更遠處是即將沉沒在山間的夕陽。

  筆觸雖然稚嫩,但神韻抓得很好。

  雖然是夕陽,但寧雨欣能從畫中感受到一股格外輕快和強烈的希冀。

  畫下這幅畫的人。

  心裡仿佛懷著無盡的憧憬。

  「喀拉喀拉——」

  很快。

  火焰熄滅。

  寧雨欣這難得的夢境也漸漸開始破碎——包括她手裡的畫冊。

  在畫冊徹底消失之前,寧雨欣看到畫的右下,最不起眼的位置寫了一個小小的「陳」字。

  後面似乎還跟了一句話。

  但不等寧雨欣細看。

  畫冊在她手裡碎成了一片片玻璃般的光影。

  寧雨欣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了酒店裝潢精緻的天花板。

  她按著眉心坐了起來。

  發現自己身上薄薄的衣裳已經被冷汗給浸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