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四章 娘啊,咱們死生不復相見吧

  長樂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京中大雪稍霽。【記住本站域名】鰬

  宗人府小院門前,蕭淑華不知所措地攥著兩手,眸中帶著顯而易見的侷促與不安。

  ——蕭府打從蕭老太傅去世後便日漸沒落了,如今蕭元德(蕭弘澤他爹)雖還在朝中做著個不大不小的閒官,卻也終究不似從前的富貴風光。

  而她,沒了蕭家的倚仗又沒了國公府的庇佑,自也不再是那千嬌百寵出來的蕭府大小姐。

  「蕭……夫人是吧?」守著小院的禁軍兵士覷著那則手令,橫著眼睛上下打量了婦人一番,少頃後利落地收了手中兵刃,「行,手令沒什麼問題,您進去罷。」

  「誒,好,好,多謝兵爺。」蕭淑華應聲頷首,面上悄然縱過一線不大明顯的欣喜,她提著裙擺便要跨過門去,那兵士卻又陡然伸手攔下了她。

  「等等,蕭夫人,在您進去之前,咱可也得先把這話說清楚咯。」那兵士邊說邊伸手指了指院子內立著的一隻小日晷,「外婦按說是進不來這宗人府的。」

  「您今兒能進到這來,那是咱們三小姐心善,想著這正月十五本是團圓的日子,不忍見您和裡面那位母女分隔兩地,這才特意向陛下求來了恩典,許您進去看看。」鰬

  「但您得記住了,您只有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以後,不管您和那位的話說沒說完,都得立馬離開宗人府。」

  「不然,咱們這裡沒法跟上頭交待——您可別逼小的們動粗。」

  「是,是,兵爺放心,妾身明白了。」女人用力點了點頭,守門兵士見她像是當真記住了的樣子,就沒再攔她,任她匆匆向著院內行去了。

  院中還未來得及被人掃淨的雪積了三寸,一腳踩下去便是鑽透腳心的涼,蕭淑華扯了扯身上的斗篷,瞳中藏著忐忑無端愈甚——細細算來,從她被慕文華休棄之後,她得有個兩年不曾見過嫣兒了。

  也不知那孩子而今過的好不好。

  女人想著,越發扯緊了手中斗篷,游神間那小廳已然近在眼前,蕭淑華見狀抿了嘴巴,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那重棉簾。

  彼時慕詩嫣正守著爐子,手中把玩著慕惜辭前幾日差人給她送來的茶刀,鎏銀的刀柄上嵌著兩顆素雅的軟玉,她聽見門邊傳來的動靜,抬眼對著婦人輕輕喚了聲「娘」。鰬

  「嫣兒?」站定了的女人卻被她這乾瘦又憔悴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指著慕詩嫣狐裘下掩不住的一把細骨,開口時尾音都帶了抖,「你……你幾時病成這樣子了?」

  「很奇怪嗎?娘。」慕詩嫣狀似渾不在意地輕聲笑了笑,「自去年小產過後,女兒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產?你怎還小產了?」蕭淑華駭然瞠目,先前在蕭府時,她只隱約聽人提起過南安王妃好似是有了身孕,但具體有沒有身孕,那孩子又到底有沒有被人平安生下來,她卻一概不知。

  「因為王爺想要求娶陳氏女,那女人又不希望有旁人先生下王爺的孩子。」慕詩嫣垂眼,「所以王爺命施雅端藥打掉了我的孩子。」

  「女兒也自此留下了病根。」

  「你看呀,娘——」慕詩嫣說著忽的大笑起來,蕭淑華眼見著她眼中飛速蒙上了一層霧,「同在京城裡,您竟連女兒幾時小產的都不知道。」

  「您果然不曾愛過女兒。」鰬

  慕詩嫣僵硬地牽了牽唇角,蕭淑華見此,失措萬般地連連擺了手:「不、不是,嫣兒,你聽為娘解釋,為娘怎麼會……」

  「別說了,娘。」慕詩嫣閉目,強行出言打斷了女人未說完的話——她跟在她身後,依照她給她設定好的軌跡走了十六年,這好似還是她頭一次用這般強硬的語氣與她說話。

  「三歲那年女兒見堂姐做來逗三妹妹的風車好看,央著堂姐也給女兒做了一架,得了玩具的那天,女兒興高采烈地拿著它給您看,您卻將它狠狠踩折了、壓進地里,說這是只有那群賤|胚子才會玩的東西。」

  「您說給女兒做風車的堂姐是不懷好意,說她是故意誘我墮落、哄女兒不求上進。」

  「女兒信了,從此再不敢去流霞苑。」

  「五歲那年,堂兄跟著大伯秋獵,回來時送給女兒一隻毛色雪白的兔子。」

  「女兒抱著兔子興奮得一晚上沒合上眼,點著油燈跟婢女連夜做了個兔子窩出來,結果第二天您當著女兒面兒,把那兔子摔斷了四肢活剝了皮,斬成幾段後又告訴女兒,說這叫弱肉強食,倘若女兒不能出人頭地,那下場就會和這兔子無異。」鰬

  「女兒也信了,於是拼了命的去學夫子們留下的課業。」

  「可是娘,女兒只是個普通人啊,女兒比不上大姐姐聰明——」

  「女兒背不下那些經卷,您一生氣就會罰女兒抄寫,小孩子的手握不住筆桿,字歪了丑了,您便要撕了那一整頁的紙……」

  「抄到後頭女兒的手都在發抖,爹爹見了心疼,想讓女兒歇一歇,可女兒想起您的話又不敢歇,他看女兒為難,就說一切後果都有他擔著,讓女兒放開了去院子裡玩。」

  「沒記錯的話,那次之後,您便再不讓爹爹插手女兒的課業了。」慕詩嫣慘笑一聲,淚水倏然便滑進了衣衫。

  「還有六歲時阮姨娘偷偷蒸給女兒的點心,八歲時大伯送女兒的那把小木劍……大伯那時總說,身為慕家的女兒,即便不會習武也要看得懂劍勢,您卻總嗤他那是胡謅八扯。」

  「後來點心被您搶去餵了狗,木劍也被您塞進了後廚的灶台裡面燒了火。」鰬

  「從三歲起您便一直跟女兒說,是溫夫人搶走了您國公夫人的位置,是大堂姐與三妹妹占了女兒的風光與榮耀……」

  「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教給女兒如何去怨去恨,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告誡女兒要攀高枝、要爭面子……」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女兒很喜歡很喜歡大姐姐,最開始的時候,女兒也不討厭阮姨娘。」

  「那會子周圍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您卻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逼著女兒親手截斷了女兒的所有後路。」

  「——女兒曾經以為,不被大伯他們接受也無所謂,不被爹爹喜歡也不要緊,反正只要有您愛我就夠了。」

  「女兒只要您真心愛我就夠了。」

  「可是那年上元節後,當您那一巴掌毫不猶豫地落在女兒臉上的時候,女兒突然發現,您好像不曾愛過我。」鰬

  「您是不愛我的。」慕詩嫣定定重複。

  「所以啊,娘。」

  「這麼些年了,您究竟是把我看做了您的女兒,還是單純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用來報復慕家、報復大伯,滿足您那點可悲又可笑的不甘的工具?」

  「不是的,嫣兒,不是的——」冷不防被人說破了多年心思的蕭淑華慌忙搖頭,她瞳孔震顫,語無倫次。

  「夠了,娘。」慕詩嫣再度揚聲截斷了她,她舉目看著面前狼狽又張皇的女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女兒今生已經做夠了您的女兒了。」

  「所以,娘啊——」鰬

  「從今往後,咱們死生不復相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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