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三章 她的選擇

  女人話畢便不再理她,顧自轉身進了小院,北風吹捲起她的裙擺,翻飛如赤色的海。【,無錯章節閱讀】珳

  ……賢妃是除軍中人外的這麼多人里,唯一一個堅持喊她「將軍」的人。

  打她在朝中漏了身份,畏於她能耐的會尊她一句「先生」,敬於她慕氏門楣的又多好喚她一聲「慕三小姐」,更有那慣愛溜須拍馬者早早就叫上了「太子妃」……

  但在這麼多形形色色的稱呼之內,唯有宋纖纖會稱她為「小慕將軍」。

  乾乾淨淨、不摻雜任何利慾色彩的「小慕將軍」。

  一如前生她也只喚她「掌軍」一樣。

  慕惜辭留在原地呆立了良久,她看著宋纖纖的背影,無端便想起了那早就去四方雲遊了的蕭妙童。

  ——同樣是聰慧女子,同樣曾被那名為「大家閨秀」的木枷困鎖,同樣比之常人更嚮往那靈魂的自由。珳

  不同的是,蕭妙童還有機會親手摧毀那一重重的束縛,而宋纖纖,卻再不會有機會了。

  ——宋纖纖從不曾有過機會。

  沒有人過問過她的選擇。

  無論前世——

  還是今生。

  *

  「母妃,母妃,這下大雪的天氣,您怎麼來了。」小院正廳,墨書遠滿面驚詫地迎過那緩步而來的女人,瞳底蘊著幾近藏不住的喜意與希冀。珳

  「近來您的身子還好嗎?可還有盜汗和驚悸?前些日子嬤嬤來信說您睡得不太踏實,這幾天可曾好轉了些?」

  「還有您院子裡兒臣幼時栽的那棵樹……」興奮勁兒上頭了的青年喋喋不休。

  他拉著宋纖纖嘮叨了半晌,見她一直端著那派看不出情緒又稍顯疏離的笑,這才「後知後覺」地抬手拍了下腦門:「哎呀,母妃,您瞧兒臣,兒臣光顧著與您說話,都忘了給您沏點茶來了。」

  「這宗人府里沒什麼下人,您等著,兒臣這就給您燒水……」

  墨書遠興致勃勃,宋纖纖卻陡然抬手打斷了他的話:「不必了,遠兒。」

  「不必再沏茶了,直接坐下吧,我今兒在外面待不了多久,還得趕在皇城下鑰前回宮。」

  青年聞言微怔,少頃後略顯失落地應了聲「好」。珳

  「……今年臘月沒有三十,明兒便是除夕,」見墨書遠乖乖落了座,女人無聲嘆出口氣來,她盯著青年的面容緩和下語氣,繼而輕巧地撂下手中食盒,「我估摸宗人府的伙食大約不合你胃口。」

  「就抽空給你包了頓餃子。」宋纖纖道,一面掀開了那食盒的木蓋,被小銅爐仔細溫著的餃子尚騰著熱氣,飄忽著便模糊了青年的雙眼。

  「兒臣……一向最愛吃母妃包的餃子了。」墨書遠望著那食盒悄然放輕了聲調,酸澀之意自眼底泛來,他那眼眶不經意就發了紅。

  羊肉餡的餃子和了香蔥,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鮮香撲鼻。

  青年蘸著碟香醋,一盤餃子近乎吃了個狼吞虎咽,女人靜靜注視著他那與文雅渾不相干的吃相,寂靜中突然開了口:「這大抵是你吃我做的最後一頓餃子了。」

  墨書遠捏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是父皇終於定下決心了嗎?」青年垂眼,說話時嗓子裡堵得像是灌了鉛。珳

  「不是他,」宋纖纖別過頭,抬眼瞥向窗外,「是我。」

  「遠兒,母妃以後不會再來看你了。」

  「……這樣。」墨書遠應聲僵了身子,隨即餓死鬼托生一般,低頭大口塞著盤中的吃食。

  只是上一息還鮮香可口的餃子,這一息無由來地便失盡了味道,他嚼蠟一樣勉強咽下兩隻餃子,原本還被他壓在心底的苦水忽然便決了堤。

  「到最後,母妃終竟還是要放棄孩兒了呀。」青年細聲囁嚅,水花打在碟中,攪渾了一碟香醋。

  長久以來,他自欺欺人式構建出來的世界在這一瞬終於崩散了個徹底,情愫反噬猶如潮水,巨浪吞沒了他的軀殼又碾碎了他的骨骼,說不出的痛楚自他足尖寸寸蜿蜒上了頭皮——

  他滿目愴惘,心上鮮血淋漓。珳

  「或者說……其實母妃您早就放棄孩兒了。」

  「從最初、奪嫡還未開始的時候。」

  「……母妃,您從一開始就放棄孩兒了對不對?」

  「可是,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

  墨書遠怔怔鎖緊了母親的眉眼,目光內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茫然,他渴求自宋纖纖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後者聞此,卻倏然轉過了腦袋:「我給過你機會的。」

  「在當年,你六歲的時候。」珳

  「六、六歲?」青年定定重複一句,女人閉目,長長吐息一口:「對啊,你六歲的時候。」

  「遠兒,你忘了嗎?你六歲那年,我曾將你送到安平侯府上住過兩個月。」

  「六歲,一個早已能辨出是非善惡的年紀,我以為那兩個月時間足夠你看清了侯府的真實面目……可你記得回宮第一天,我問你在侯府待著有何感觸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什麼嗎?」

  宋纖纖眉心微蹙,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你告訴我,你覺得侯府的一切都好。」

  「你以後也想成為舅爺爺那樣的人。」

  「祝經武(祝升兒子)欺男霸女你視而不見,祝承煦驕橫跋扈你又覺得理應如此,祝升結黨營私你認為這是他的本事……」

  「那一刻我真的不得不承認你確實是祝家的子孫,你身上確實淌著與我一樣的、我所痛恨的血……三歲時你父皇便已尋了夫子為你啟蒙,可夫子們努力了三載春秋,卻還是敵不過你在侯府生活的那短短兩月!」珳

  「從那天起我便清楚,只要有侯府一日的活路,只要相府一日不曾倒台,我就永遠沒有那個能將你從彎路上扳回來的能耐。」

  「——所以,我放棄你了。」宋纖纖笑著笑著眼角迸出了淚花,「我收回了曾經放在你身上的所有期待。」

  「我選擇放任你跟著他們越走越遠。」

  ——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

  不失望,就不會痛苦。

  「可是遠兒,你以為放棄自己的骨肉至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嗎?」女人說著緩緩繃直了背脊。

  ——她這一生,曾經歷過兩次失了至親的痛。珳

  一次,她眼淚哭盡,對燭枯坐到天明。

  一次,她星河望斷,憑欄靜守至月升。

  她再沒有娘親了。

  也再……沒有孩子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宋纖纖閉了眼,牙根被她齧得陣陣發了抖,「有多少次啊——多少次我都恨不能把你掐死在睡夢中。」

  「但我沒能下得去手。」

  她不敢再愛他,卻也殺不了他。珳

  於是她拋棄了他,眼睜睜看著他步步長成她所厭惡的樣子——

  「好了,遠兒,」發泄夠了的女人驟然斂了神色,眨眼恢復了她慣來的那派雍容端莊,「趕緊吃飯罷。」

  「那餃子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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