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嵐軒書房。閱讀
慕惜辭提著筆略託了腮,墨色順著筆尖墮上紙面,微有悶響,墨珠洇開,眨眼綻成朵小小的花。
那聲音似將慕惜辭驚回了神,她順著那團墨色落筆,細軟的羊毫在紙上勾勒下一行瀟灑字跡。
「夢生樓」。
明軒昨日已去過醉仙樓,與沈掌柜細細商議過年後重開酒樓的種種事宜,只待正月初九一到,便風光開業了。
她原本不曾想過要給酒樓更名,奈何沈岐自道什麼「今非昨日」、又說要什麼「葬盡前緣,重整旗鼓」,總歸便是請她給醉仙樓重新起個名字。
慕大國師本想拒絕,但她見湛明軒來回往返於中市與國公府著實可憐,也實在被沈老闆磨得頭大,只得無奈應下,隨便從他先前擺在樓外的那副對子裡取出「夢生」二字,給他充作樓名。
夢生樓,前塵一夢死,今世一夢生。
倒也是暗合了她此時此刻的心境。
慕惜辭斂眸輕輕吐出口氣,按說酒樓已定,年前餘下尚未處理的,就只剩那被墨君漓扣押在聽瀾水榭地牢中的匪首。
按照他們之前的約定,墨君漓不日便會將他放出來;待他離開聽瀾水榭,亦自會帶著他那幾個山匪弟兄,尋個恰當的時機,找慕詩嫣討債。
再之後……她好堂姐的生死禍福,就與她無關了。
慕惜辭手中的筆桿微顫,「鉤月」之毒發作起來痛苦非常,即便是世間最為訓練有素的死士都未必能熬得過去,她渾然不擔心身為普通人的匪首會臨時倒戈,但她突然不想現在就放了他——
或者說,她不想讓慕詩嫣這麼早又這麼輕鬆的便跌下去。
人沒什麼目標的時候,在低處待久了會自暴自棄,憑她對慕詩嫣的了解,以她的性子,若她心中沒點令她發癲發狂的執念在,這一遭大半能直接將她壓死。
直接壓死怎麼能行?那太便宜她了,她還想見到墨書遠慕詩嫣這對狗男女今生湊在一起,再給她唱一出精彩絕倫的大戲呢!
就像他們前世那般,先暗中勾結,接著裡應外合,最後……再吞下他們自己一手造出的苦果。
想來前生蜜裡調油的一對鴛鴦,今世沒了從前那般緊密的利益糾葛,相處起來,定然是萬般有趣。
只是不知道這一世,這兩人能不能步步走到相看兩厭了。
慕惜辭輕巧的彎了彎唇角,左右一年一度的上元宮宴近在眼前,她並不介意讓慕詩嫣多快活兩天,最好是在宮宴上好好受一通刺激,生點不該生的妄念,她本就氣傲心高,她很願意幫她把心氣兒再吊得高一些。
這樣,等那匪首真帶著人找上門來的時候,她也不至於一跌到底,再起不來。
這才有的玩。
慕惜辭閉目,她心中對上輩子阿姐的死法始終存著點疑惑,她輔佐墨書遠十數年,對他的性子了如指掌,他不像是能想出那般陰損狠毒法子的人。
他會殺了阿姐,又留下她的屍首令她近十年未曾入土,對此她感受不到分毫驚訝,可她覺得他不至於給阿姐選那樣的死法。
是那蠢貨不夠毒不夠狠嗎?不,正相反,作為能親手斷送外公一家性命、殺光朝中有功之臣的人,墨書遠他自然夠毒夠狠,但他再毒再狠,也是個正常男人——
前世阿姐是他的髮妻,墨書遠登基時找了藉口不曾立後,她亦是他宮中唯一的貴妃,哪個男人能容忍髮妻被手下十數名親兵折辱致死?
即便他對她心中不留半點溫存情誼,皇帝的顏面總是該要的吧!
慕惜辭蹙眉,沒有人會喜歡往自己的頭上帶綠帽子,尤其墨書遠這樣自覺身份尊貴非常的狗玩意兒。
這主意,尋常男人想不出,善妒的女人卻未必。
阿姐性子和善,待人極好,身子骨又慣來虛弱,甚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罕與他人有所往來,自然亦難與誰結怨,除了慕詩嫣,她實在想不出第二個能對她抱有這麼大恨意的人。
她那堂姐,平素愛惜她那張皮囊,又貪慕富貴榮華,她知她心下暗恨阿姐時日已久,若教她得了機會,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的毀了阿姐。
而慕詩嫣的狠毒……
慕惜辭緩緩攥緊了手中筆桿,慕詩嫣的狠毒,從她在她回京途中一路設下的絆子裡,便能窺見一二。
連十來歲幼童都不放過的人,又豈會放過妒恨多年的堂姐?
她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她總感覺阿姐的死與慕詩嫣有脫不開的關係,重生以來她一直有心想要卜算一卦,卻又擔心隔世之事求不分明。
罷了,順便起一卦好了,起一卦終歸是安心。
慕惜辭撂了筆,定過心神後摸起桌角擺著的三隻銅子,待她正欲起卦問卜之時,緊閉著的房門卻猛地被人推開——
「小姐,快,流霞苑的人來報,大小姐舊疾發作,剛剛在院子裡突然暈過去了!」
「什麼?阿姐不是說近來身子好轉,昨日還好好的嗎?大夫呢?請了沒有!」慕惜辭聞此猛地拍案起身,拽過架子上掛著的斗篷便匆匆出了書房,適才推門的靈琴見此忙不迭抓起紙傘邁步跟上:「具體的婢子也不清楚,好在今日沐休,老爺在府,眼下少爺拿了老爺的牌子,已經進宮去請許太醫了!」
「小姐您慢著些,別這麼急,仔細雪天路滑。」靈琴癟著嘴,撐了傘又強行替慕惜辭系了斗篷,「您年紀小,身子也不見得能好到哪去,小心大小姐那頭沒什麼起色,您反而先跟著倒了。」
慕惜辭見她抓著傘柄系了兩次也未能系好,心中不由生出兩分急意,於是她索性揮了手,顧自抓緊了斗篷兩側。
「阿姐暈過去你叫我如何不急?靈琴,你莫要再管那兩根帶子了。」慕惜辭道,「我這樣抓住便好,快走。」
「小姐——」靈琴無奈,卻也只能安靜跟上慕惜辭的腳步,順帶盯緊了她,防止她再跌跤。
主僕二人一路快步小跑,跑至流霞苑門前之時又恰碰上了同樣趕過來的慕文敬,慕惜辭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微微福身:「女兒見過爹爹。」
「阿辭,不必行虛禮了,先進去看你姐姐。」慕文敬搖頭,就勢接過靈琴手中的油紙傘,領著那將將長過他腰身的小姑娘跨過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