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入夢之人

  原來阿姐是這樣想的……

  慕惜辭的喉嚨微微發堵,鼻尖也無端發了酸。

  她確實沒想過要一直瞞著阿姐他們,但她亦著實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她原本想在墨君漓那老貨的命劫安然渡過之後,乾平局勢稍稍穩定下來,再尋個合適的機會,用最委婉的方法,一點一點將她的一切,慢慢講給他們聽。

  不成想阿姐竟會先她一步,輕而易舉地將她的秘密猜透了一半。

  她從前也曾設想過,若爹爹他們知道真相後,會是個什麼反應。

  她猜他們或許會恐慌,她猜他們或許會驚懼,她猜到他們也許會自此與她疏遠,抑或強裝著相安無事……

  她近乎猜過一個人所能具備的所有情緒,卻唯獨沒能猜到眼前這一種。

  「我只知道你是阿辭,你一直是阿辭。」慕惜音道,一雙秋水翦瞳靜靜地鎖著小姑娘的眸子,眼底帶著一線淺淺的憐惜,「別的,我都不會在意。」

  她只需要知道她是阿辭,是她拼了命也要保護好的寶貝妹妹,她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至於旁的,她究竟何時學會的這一手玄門易術,何時與沈掌柜開起了那夢生樓,何時……

  這些都不重要,這些於她而言都不重要。

  她更擔心的是,阿辭學這些東西的時候,是不是很苦很累;她心頭憋著這麼多事,會不會很難受?

  她不是術士,也不通卜算之術,但她清楚,知道的東西太多,未必是好事。

  她已經不止一次的從阿辭眼中,看到那股莫名又悲慟的情愫了。

  對著她,對著父親,對著阿寧、對著樂綰、對著靈琴,乃至身旁的每一個人。

  她像是瞅見了什麼散碎又淒涼的未來,又好似自時流之內穿梭過一次又一次。

  她的小腦袋裡總藏了數不盡的愁緒,她有時能從她身上覺察到一種恐懼,那恐懼發自心魂,起源無間。

  就像三年前樂綰辦的那場賞雪會,她從她的琴曲中,見到了那輪霜月,同樣也看見了漫山風雪,和風雪之下掩著的青山舊骨。

  琴曲之後,是她滿腹難言的痛。

  是以,哪怕她自聽見她彈那首《關山月》的第一個音起,心下便已然有了疑慮,她亦從未開口問過。

  畢竟,與那些縹緲的疑慮相比,她更在意阿辭這樣小小的年紀,怎麼就會見識過那關山上的月?

  塞外的風雪太烈,邊關的山月太冷,世間的征戰太苦,她不願讓她看到這些。

  那太難過了。

  「我更想知道,阿辭,你這般將及豆蔻的小丫頭,怎的便學了那麼多東西、憋了那麼多事呀。」

  「阿辭,你會累的吧。」

  累嗎?

  慕惜辭的目光微晃,神情有著剎那的忪怔,回想起前世隨師父在山中觀內修行的日子,再細想想今世的步步謹慎……

  累嗎?

  也許是吧。

  可與這一生能保全她慕國公府相比,與這一世能更早結束那無謂的征戰、平定天下相比,這點累委實便算不上什麼了呀。

  「阿姐,這點累不算什麼。」小姑娘搖搖頭,她看著石桌對面、完好無損端坐在她面前的姐姐,心頭忽的升起股想要說出一切的衝動。

  阿姐已經猜透一半了,並且說不準對她另一半的秘密亦有所察覺。

  她突然就不想再瞞下去了,左右,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些告訴爹爹與阿姐他們不是?

  「與那些事相比,累根本就不算什麼。」慕惜辭堅定了眼神,她決定把剩下的東西一齊袒露給阿姐。

  只不過,她考慮到重活一世實在是駭人聽聞,準備將前生之事統統歸為「夢境」。

  對,前生只是九歲的她,做的一場彌天大夢。

  「說來可能有些匪夷所思,」小姑娘細密的羽睫微垂,掩去了她瞳底打著的顫,「阿姐,回府之前,我曾做過一場跨了十八個年頭的夢。」

  「夢裡沒有七殿下,我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被追著滾下了山坡……」

  「後來我被師父帶回了道觀,山門中修行了六載春秋,再回京時國公府已然大廈將傾。」

  「爹爹死在了大勝歸來的路上……二哥被人剁碎成數不盡的屍塊……我在夢裡自南疆打到了大漠,又從大漠走上了北境。」

  「我看到二哥的頭顱被風沙颳得破碎,掛在那滿是塵泥的城牆之上……五年的光陰耗盡了樂綰眼中的鮮活靈氣,而後化作這繁華京城中的一具行屍走肉。」

  慕惜辭的嗓音發了抖,她想起小公主死時面上帶著的那點笑,整個心魂都是戰慄著的。

  「戰火紛飛,遍野哀鴻,亡魂呼嘯著結成一團又一團的墨色陰煞……我手中的令旗都冷透了,已亡人的畫像堆了一沓又一沓。」

  「阿姐,夢裡我無法選擇,最後被那一杯鴆酒送上了西天。」

  「我以為一切能就此終結,他們卻在夢中的我斷氣之前,告訴我,原來您也早就不在了,這些年我能算到的,不過是一具不曾入土的屍首。」

  「我的夢醒了,仍舊身處京郊的莊子內,我看著捧來藥碗的靈琴……這才知曉那不過是南柯一場。」

  小姑娘閉目一聲長嘆,慕惜音聽罷,目中不禁多了些悲意:「但你夢醒之後,確乎是有了夢中能驅鬼繪符的本事,是嗎?」

  慕惜辭咬唇:「對。」

  「阿辭。」少女面上的悲意愈發明顯,她起身走至小姑娘面前,伸手輕輕攬過了她,「其實這並不是夢境,對嗎?」

  這是她曾切切實實體會過的「真實」。

  所以她才時常露出那樣的神情。

  少女懷抱柔軟而溫暖,慕惜辭被她攬著,眼底的酸澀忽然便再抑制不住。

  「對。」她低聲嗚咽,淚水決堤時心頭像是去了一塊沉重的山石,她抓著自家阿姐哭得一塌糊塗,少女只溫柔地拍著她的發頂。

  「那七殿下呢。」慕惜音垂了眉眼,嗓音放得極輕極緩,「他知道這些嗎?」

  「還是說,他是與你一樣的『入夢人』。」

  「知道,他全都知道。」小姑娘說話間拖了濃重的鼻音,「阿姐,您猜對了。」

  她猜對了。

  他們是這世上唯二的入夢之人。

  「真好。」慕惜音低低感慨,「那真是太好了。」

  重活一世是何等的孤寂,她萬分慶幸,此間還有人能與阿辭並肩而行。

  「阿姐,您不會害怕嗎?」慕惜辭又哭又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怪物?」

  「不會,你是姐姐的阿辭。」少女斬釘截鐵。

  「我只恨自己,為何不曾與你一同入夢。」

  她只恨她曾留阿辭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