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我要報案

  「文博,我媽媽記得你的手機號。」

  天是明亮的藍色,藍得像刷了層藍釉,天空漂浮著幾朵雲,雲隨著風的方向飄動,躺在藍天下看那幾朵雲,身體也隨著微風在搖晃,天地變成一隻巨大的搖籃,人躺在裡面變成了嬰兒,母親的手在溫柔地推動搖籃......

  少年將要盹著了,聽到這句話,以為是風的低吟,睜開眼睛定定地望向天空,才發現自己一直躺在台階斜坡大理石板上。

  文博:「你媽媽怎麼會知道我的號碼?」

  市圖書館二號館大樓背後砌著數十層台階,台階面和兩邊斜坡都鋪著淡灰色的明亮的大理石。少年躺在斜坡板上,旁邊台階上坐著一個女孩兒,她雙手往後撐在高一層的台階上,腰也往後塌,抵著堅硬的台階邊沿。

  姚木蘭低著頭,看著自己落在胸前的髮絲被風撥弄著來回輕擺,聲音像一隻膽小的黃鸝,清脆嬌細:「有一次我用客廳里的座機給你打電話,她在旁邊看到了,問我打給誰,我說打給你。她就記住了。」

  文博想了想:「是上周三,下雨那天嗎?」

  姚木蘭:「對,是那天。」

  文博道:「沒關係。」停了會兒,他轉過頭看著姚木蘭,又說,「沒關係的。」

  他枕著一本書,轉頭時書往下滑,先撞到他的肩膀,然後掉在了台階上。姚木蘭把書撿起來,隨意翻開,打開的是夾著書籤的那一頁,那是一篇短篇小說,叫《心經》。

  姚木蘭合上書,把書抱在懷裡,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天空,天空被城市高樓割裂成一個個細碎狹小的不規則形狀。她出神地望著天空,又問:「文欣還好嗎?」

  文博道:「我把她送到外婆家裡了。」

  姚木蘭:「她只是離開了這裡,有用嗎?」

  文博:「比留在這裡有用。」

  姚木蘭道:「可是文博,我們好像被困在這裡了。」

  文博坐起來,看到手臂上趴著一隻不知名的黑色小蟲子,他輕輕吹了一口氣,蟲子被吹落,掉進旁邊的灌木叢里去了。他說:「我們會走出去的。」

  姚木蘭靜靜地望著天空,她每天都仰望天空,卻從未發現藍天白雲如此美好。此時此刻,一種名叫『幸福』的感受在她身體裡靜靜的流淌,這種感受很陌生,陌生得讓她迷惘,也讓她迷戀,才知道原來幸福是剎那間的感受。給她這一感受的不是美麗的天空,而是身邊美麗的少年......

  她把那本書還給了文博,道:「我走了。」

  文博接過書,微微低頭看著她,目光清澈動人:「木蘭,謝謝你幫我。」

  姚木蘭臉頰微紅,慌忙撥了幾下頭髮,頭髮把她的大半張臉全都遮住了。她背起書包站起來,撣了撣裙角的塵土,離開了圖書館站在路邊,手搭在額邊擋著陽光等了一會兒,遠處開過來一輛亮著綠牌的計程車,她招招手,計程車停了下來。她坐進計程車后座,司機問:「小姑娘,去哪兒?」

  姚木蘭望著圖書館巍峨的大樓,出神了片刻,才道:「去上源區刑偵支隊。」

  支隊辦公樓里,秦驍坐在問詢室里望著窗外的街道,能看到如瀑的車流從公安局大門前駛過。不知不覺看了許久的街景,他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傍晚6點34分,他已經做了將近四十分鐘的筆錄。低著頭時,他面無表情,但聽到對面的警察叫自己,他立刻揚起臉露出笑容:「啊?您說什麼?」

  女警小趙:「簽字吧,簽完字就可以走了。」

  秦驍在筆錄上簽了字,走出辦公室站在樓道里。很快,周頌從對面的問詢室里出來了,他走過去,問:「咋樣?」

  周頌走遠了幾步,抱著胳膊靠在牆上,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我們幫警方救回一條人命,他們能把我們怎樣?」

  秦驍:「他們沒追究咱們跟蹤左燁還闖進他家裡的事兒吧?」

  周頌:「你說漏了?」

  秦驍忙擺手:「沒有沒有,你讓我說啥我說啥,多一個字都沒說。」

  周頌:「這就好,我們拒不承認,他們拿不出證據。如果他們不放人,那我就找律——」

  「律師」倆字還沒說完,韓飛鷺推開問詢室的門走了出來,周頌立刻沒了聲音。

  秦驍笑著向他打招呼:「韓哥。」

  韓飛鷺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到周頌面前,沉著臉看著周頌。

  周頌刻意扭過臉不看他,昂起下巴露出一副冷淡又傲慢的表情。

  韓飛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就這麼想我?」

  周頌眼珠子往迴轉,拿眼斜他:「你在說什麼鬼話?」

  韓飛鷺看了看手錶:「今天中午咱倆才一起吃過飯,統共分開沒四個小時,你就這麼急不可耐地跑到我單位製造和我見面的機會,你敢說你不想我?」

  周頌:「......你失心瘋了?」

  韓飛鷺用強勁有力的目光盯著他:「你承不承認?」

  周頌:「承認什麼?」

  韓飛鷺:「承認你想我,和我分開一會兒就受不了,千方百計要見我。」

  周頌:「你在胡說八道,我才不承認。」

  韓飛鷺冷笑:「你聽得出來我在胡說八道,難道你覺得我聽不出來你也在胡說八道?」

  周頌:「你指的是我做的筆錄?」

  韓飛鷺:「難不成你還真的想我?」

  周頌:「我說的很清楚,我的筆錄都是真實的。如果你質疑,請你拿住證據。」

  韓飛鷺確實拿不住證據,所以被噎得啞口無言。

  周頌露出勝利的微笑:「既然你拿不出證據,那我就告辭了。」

  他想走,但是韓飛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樓上走。周頌用力掙動,壓低了聲音怒道:「快鬆手,這麼多人看著,韓飛鷺!」

  韓飛鷺把他拽到樓上扔進自己辦公室,呼通一聲甩上門,問:「你是不是私下調查左燁,還跟蹤他?」

  周頌的手臂被他拽得生疼,揉著手腕強辯道:「我沒有。」

  韓飛鷺:「你跟蹤他想幹什麼?報仇嗎?」

  周頌惱了:「我說了我沒有!」

  韓飛鷺:「今天的事怎麼解釋?難道他真的把你請到家裡喝茶?」

  周頌:「對啊,我們倆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喝杯茶聊個天怎麼了?」

  韓飛鷺:「那你們都聊了什麼?聊到他拿槍要殺你,你掂刀要剁他。」

  周頌:「興趣不和,聊崩了。」

  韓飛鷺:「哪裡不和?」

  周頌:「他喜歡席琳迪翁,我喜歡鳳凰傳奇;他愛看漫威,我只看迪士尼;理由夠充分了嗎!」

  韓飛鷺怒極反笑,指著他鼻子:「我警告你,這裡是公安局,把你的張狂樣收起來,否則我讓你知道藐視執法機關的後果!」

  周頌冷笑:「厲害死你了,國內根本沒這個罪名,難道你還能把我判刑?」

  韓飛鷺:「好好好,你說的好,我管不了你,我讓你家人來領你。」

  周頌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直系親屬全死光了。」

  韓飛鷺拿出手機:「我把你哥叫過來,咱們一塊聊,我就不信你當著他的面還敢胡說八道。」

  周頌聞言,突然竄上前把他的手和手機一起抓住,笑道:「哥。」

  韓飛鷺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周頌眉開眼笑:「不用給我哥打電話了,你就是我哥。有什麼話你直接跟我說。」

  韓飛鷺眼角抽了抽,對他的能屈能伸嘆為觀止:「我說的是你堂哥周靈均。」

  周頌更賣力地朝他笑:「我知道,他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他要是來警局走一趟,出了你辦公室就得去醫院。所以你就不要告訴他了,有什麼事情咱倆自己解決就好。」

  韓飛鷺:「現在你肯好好說話了?」

  周頌:「我一定有問必答,知無不言。來來來,我們坐下說。」

  他反客為主,把韓飛鷺拉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對面,率先道:「其實這件事我的確有隱瞞。」

  韓飛鷺不敢放鬆警惕:「展開說說。」

  周頌微微把頭一低,做出反躬自省的模樣:「你說的對,我的確私下調查左燁,還不請自入擅自進入他家裡。」

  韓飛鷺很意外,沒想到他還當真老實交代:「你的目的是什麼?」

  周頌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誤會我了,我找他不是為了幫遲辰光報仇。」

  韓飛鷺:「那你想幹什麼?」

  周頌:「這些天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我覺得很奇怪,尤其是那通從萍縣打來的舉報電話。我懷疑遲辰光死於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所以想從左燁做切入點,找到真相。」

  韓飛鷺和他持有同樣的懷疑,他很能理解周頌,但是周頌私自調查左燁的行為讓他無法坐視不管,「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告訴我,我用我手中的權力幫你查。你私自調查算是怎麼回事?以為自己是私家偵探?這次算你走運,從左燁槍口下撿回一條命,下一次你還會這麼走運嗎?」

  周頌一臉受教狀:「我知道了,不會有下次。」

  韓飛鷺:「你查出什麼了?」

  周頌:「啊?」

  韓飛鷺:「你不是見到左燁了嗎?沒從左燁嘴裡套出點什麼?」

  周頌稍一沉默,揚起臉對他笑道:「什麼都沒有,我趁他不在家溜進他家裡,本想找點線索什麼的,卻發現了臥室里的章強。我剛發現章強,他就回來了,不由分說要滅我的口,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韓飛鷺將信將疑:「真的?」

  周頌點頭:「真的,我都沒機會和他說話。」

  韓飛鷺不敢輕易信周頌,但是現在只能聽周頌的一家之言。而且他很清楚,就算周頌的確對他有隱瞞,倘若周頌下了決心嚴防死守,那他一個字也別想知道。事實上周頌肯對他說這些,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讓步,他繼續追問下去,只會適得其反。

  韓飛鷺選擇裝一回糊塗:「你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

  周頌也裝糊塗:「什麼下一步計劃?」

  韓飛鷺:「左燁跑了,你不想找到他?」

  周頌笑道:「這次就夠有驚無險了,下次就交給你吧。」

  韓飛鷺:「那你寫一份保證書。」

  周頌:「保證書?」

  韓飛鷺從辦公桌上拿出紙筆,把紙筆放到周頌面前:「寫。」

  周頌稀里糊塗:「我寫什麼?」

  韓飛鷺:「寫你保證不會私自行動,不會再去找左燁,不會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

  周頌:「你很清楚這種保證書沒有任何法律效力。」

  韓飛鷺監工般杵在他身邊盯著他:「我知道沒有法律效力,我是在警告你,這一次我可以放過你,下一次,我一定公事公辦。」

  這就是周頌向韓飛鷺隱瞞自己探聽到的信息的原因,從本質上來說,韓飛鷺和他站在不同的戰線,但他們的目標卻相近,所以他們終有一天會變成對手。周頌不再多說,拿起鋼筆開始寫這份不知何時就會作廢的保證書。

  寫了沒幾行字,辦公室房門被敲響,韓飛鷺道:「進來。」

  穆雪橙走進來,晃著手裡一隻U盤:「韓隊,SD卡數據恢復成功了。」

  那是從李菲菲的相機里拿回的SD卡,拿到時數據已經刪光,但被技術隊成功恢復,拷貝進了U盤裡。韓飛鷺坐在辦公椅中,把U盤插進電腦,打開文件夾,裡面是百餘張照片,照片大都是在城市中取的景,有幾張拍的是不遠處的公園。

  由於這些文件被刪除過一次,數據遭到損壞,無法根據時間順序排序,只能一張張查看。韓飛鷺不停地電擊滑鼠,照片如幻燈片般快速閃過,他看了幾十張照片後,電腦屏幕里乍然出現一個披著長發身穿米色短風衣的女人的身影。

  穆雪橙:「她是不是喬琪?!」

  是的,照片裡的人是喬琪,喬琪穿著出事當天的衣服,站在觀景台高崖邊,背著雙手,俏皮地歪著頭,頭髮被風吹亂,臉上笑容明媚。這應該是她去世前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但是這張照片卻出現在了李菲菲的相機中。

  穆雪橙:「看她開心拍照的樣子,根本不像是要自殺的人啊。」

  看到這張出現在李菲菲相機中的『遺照』,韓飛鷺也篤定喬琪不是自殺,「查到李菲菲的下落了嗎?」

  穆雪橙:「從28號到現在,李菲菲的身份證和所有銀行卡的使用記錄都是零。技術隊正在排查她小區的內部監控,先查出她離開家後去了哪裡。」

  周頌寫好了保證書,走到韓飛鷺身邊把保證書交給他,看著電腦里喬琪的照片:「你們說的李菲菲就是殺死喬琪的嫌疑人?」

  韓飛鷺:「有嫌疑,但是不確定。」

  周頌:「她失蹤了?」

  韓飛鷺:「已經失蹤了7天。」

  周頌精準點評:「不是畏罪潛逃就是凶多吉少。」

  周頌說的很對,但是聽著很扎心,韓飛鷺很不痛快地瞪他一眼:「你嘴裡一句好話都沒有。」

  周頌洋洋灑灑寫了八百字,字跡很是漂亮,像是楷書字帖。韓飛鷺逐字逐句看得很認真,像教師在批閱學生的作業。

  辦公室門又被推開,顧海走了進來:「韓隊,一個叫姚木蘭的女孩兒找你。」

  韓飛鷺一下沒想起姚木蘭是誰:「她是誰?找我幹嘛?」

  周頌卻記得很清楚:「她是姚紫晨的女兒。」

  韓飛鷺這才想起姚木蘭來:「把她帶過來。」

  顧海出去了,不一會兒把姚木蘭領到了韓飛鷺辦公室。

  周頌看著姚木蘭,她披著頭髮,穿一件天藍色連衣裙,肩上背著單肩包,還是一副陰沉內向、寡言沉默的模樣。她走進來的步伐很輕,輕到像是一縷微風,身體也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感,整個人像是一片飄盈的雲,分分秒秒之間就會化開了去,融進空氣里。

  韓飛鷺問她有什麼事,她微低著頭靜站不語,韓飛鷺又問了兩遍,她才把頭抬起來,靜幽幽地看著韓飛鷺,道:「我要報案。」

  韓飛鷺:「報什麼案?」

  姚木蘭聲音嬌細,溫聲軟語:「我目睹了一件兇殺案。」

  韓飛鷺坐在椅子裡看著她,面容嚴肅:「死者是誰?」

  姚木蘭:「她叫李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