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厚,天昏,雨不甚急,風卻很勁。
細細的雨點幾乎是橫著掃上三楚和楚秦大陣護罩,卻對內里的溫暖和光明造不成一絲妨礙,只余連綿的沙沙聲。
「走快點!」
「別給老子耍花樣!」
一連串兇狠的喝罵聲突然響起,數位身著楚秦赤袍的修士將幾十名被鎖了琵琶骨的囚徒推搡出陣中。
這些囚徒都是上次戰後被俘虜的離火聯軍練氣修士,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在凶神惡煞般的楚秦修士押解下,如羔羊般完全不敢做任何反抗,一齊艱難地拖著腳步,互相攙扶著往前路行去。
前方也有一座陣法,護罩亮著比三楚和楚秦大陣遠黯很多的土黃色微光,而在那處陣法之後,便是歷經劫波的山都山。
「喊!都給老子他媽的大聲喊!」
「沒讓你們吃飽麼!?再大點聲!」
穿過兩陣之間的平坦荒原,等差不多走到對面陣前,楚秦修士又開始揮舞著手中的飛劍不停辱罵,催逼,數十名離火盟練氣囚徒不得不扯起嗓子,沖那邊喊了起來。
「老祖救命!」
「師兄,是我啊!我還活著!快點想想辦法,救我……救我!」
「夫君!我在這!你能聽到嗎!?」
求生意志很強的練氣俘虜們各報各的名號,各尋各的親友門人,很快便喊得動情,完全不需楚秦修士逼迫,伴隨著他們難以抑制的嗚嗚哭號,一時間,老祖、師叔、師妹、伯父、夫君、掌門、宗主之類稱呼在這淒風苦雨天響徹,傳得老遠……
齊休在本方陣中功聚雙目,能勉強看到對面大陣內,有些幢幢人影在防禦護罩的弧形晃動,似乎在分辨陣外哭喊者的身份,不過並無一人出陣回應,也依然靜謐如常。。
看來對方陣中紀律性維持得確實可以,齊休皺起眉頭。
「這招不管用啊,而且姬老不怎麼喜歡我們這樣,他畢竟出身大周書院……」
姚青在身邊低聲抱怨,「再這樣下去,咱們的屁股可快要露出來了。」
「嗯。」
齊休淡淡應了一聲。
上一戰, 齊雲楚家三千劍陣, 一戰陣亡三分之一, 傷三分之一,傷者中又至少一半本源受損,大道被妨。
南楚楚家修士最多, 又是中軍主力,死傷總數最大, 分小隊追擊敗軍時又比楚秦盟修士耿直, 零零散散, 受白山散修反擊死傷者加起來也為數不少,攏共戰死數已超一千五百人, 傷者無算。
自家楚秦在帕吉澗陣亡數百,上一戰又是數百,總共也有約一千二百人陣亡。
那些白山修士們聚在軍陣里崩潰得快, 但真到了分散落單需要各自憑本事掙命的時候, 反而能爆發出極大的狠勁戰力, 挾勝追擊的三楚和楚秦聯軍不免又遭受了一些損失。
古熔在這山都老營下了血本, 經營得很紮實,雖然他和其他離火頭目跑得個一乾二淨, 但靈木、銳金、厚土三盟的一些客軍還在,加上收攏的殘兵,竟意外地抵抗了三楚和楚秦三個月之久。
連楚青玉也因為親自帶隊沖陣而負傷。
齊休看向前方軍陣中樞仍在盡心盡力指揮的姬信良背影, 心裡不由在想,按照古熔戰後表現出來的以戰促和的態度, 實際上山都之戰不一定需要打得這麼慘烈。
如果姬信良沒有古熔把領軍繞道山都山之舉誤判為戰略危機,加速前進, 按照自己之前的謀劃徐徐進軍,是不是連帕吉澗之戰都打不起來?
那麼進入長期對峙, 現在依然是邊打邊談……
也說不定。如果楚問沒為了保護飛梭上的三楚大軍,先強拼掉那幾位白山元嬰戰力,最終對峙起來本方劣勢只會比山都之戰更大,到時古熔願不願意談,或者說有沒有權力主導談判又是問題了。
總之歷史不能重來,齊休也難推演得清。
但現在,是肯定要談了。
姚老頭這句話, 話糙理不糙,挾大勝而來的自家大軍已意外被這山都老營拖延了三個月之久,重傷陷入昏迷的楚問早被楚佐笙暗中送回南楚城休養,姜家的燈只能借一次, 現在本方等於徹底沒了元嬰戰力守護,而離火雖然輸得慘,四行盟和白山劍派的聯盟擠一擠,說不定仍能將元嬰老祖法相調配到山都前線來。
比如靈木盟的柴冠和柴屏。
一旦那種情況發生,本方不是沒有被翻盤的風險,如果令本已被嚇破了膽不敢再戰的古熔又生出別樣心思,那豈不是兩頭落空?
可不就是屁股露出來了麼……
「顧嘆、南宮嫣然和楷之等人在碧湖宮和古熔方面談得算順利,現在唯一的分歧,就是古熔不肯交出器符城……」
姚青正在身邊嘮叨:「說什麼願以博木城相換,這怎麼行!不說博木城乃靈木盟三大仙城之一,本不是他離火手中之物,就算真拿了博木,逼急了靈木盟兩位元嬰,不說眼下,以後我們和靈木盟還不得為之死斗數百年?古鐵壁古大盟主這空手套白狼還禍水南引的算盤,未免也打得太精了!」
齊休靜靜聽著,天賦感應全場的同時,思緒也極為紛亂,一方面,他在不停觀察、思考如何打破眼前的僵持戰局,審度、遙控正在碧湖宮進行的和古熔方的談判,另一方面,他又陷入了兩百多年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不知多少次被觸發的回憶。
因為此地,正是當年他和初代弟子們第一次親身經歷血戰的無名谷……
和基本保持原貌的青溪山不同,由於被古熔納入了山都老營的防禦體系,離火盟花大力氣改造過此地,這處小小無名山谷的地貌已經大變,不過齊休仍能清楚的分辨出前面那處被平整得光禿禿的荒野,正是當年古吉殞命的密林,而自己落腳之處,就包括了曾和斯溫家修士死斗的背坡。
兩百年白駒過隙,當年的廝殺聲,張世石、白慕菡、余德諾、黃和、古吉等人的音容笑貌,似乎猶在耳邊、眼前。
當然還有當時那個差點將自己逼到絕境的練氣二層的斯溫家修士,靈力耗盡身亡後那張無比猙獰的面容……
而此時,此地,又位於前線了。
「你可帶有香薏丸?」
回憶到自己當時的青澀和慌亂,他不由微微一笑,出言打斷囉嗦不停的姚青。
「什……什麼?」姚青愣住。
「香薏丸。」齊休重複了一遍。
「誰隨身帶那種小玩意……」姚青認真的用神識掃了下腰間儲物袋,回答:「可能門中有小的會備吧?現在就要嗎?」
「算了。」齊休搖頭。
「噢!噢!」
前方軍陣中傳出震天的歡呼,姚青狂喜,定睛看去轉瞬又失望了,他還以為山都老營被本方攻破了呢,那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可惜沒有,軍陣中修士歡呼是因為又有生力軍來援了。
「拜見盟主!」
沙諾的兩位妻子之一甘舞兒領著郭澤等白沙幫一眾修士,從後面飛梭上下來,上前對齊休見禮。
「嗯,入陣罷,聽姬老安排即可。」齊休早已感應到了,頷首淡淡命道。
山都大勝後,至少楚秦和南楚兩地境內的很多零散威脅消失了,兩家可以調來更多的資源人手,比如用來防守白沙山以及思過山的部分修士。
南楚和齊雲楚家散落在外的族中子弟這三個月陸續趕回,甚至在各大產業充當執事、奉行,極少參與爭鬥事務的那部分人也都被召來了。
本方大軍得到了源源不斷的生力軍補充,但潛力也快被榨乾,而且新來的人爭鬥本事和素質都遠不如死傷的那些,再來一場死斗,三楚和楚秦恐怕真要溜干最後一滴血了。
甘舞兒出身靈藥閣甘家,自有齊雲大族氣度,躬身應了句『是』,便率領本部,在軍陣修士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開入陣內。
何歡宗的中行媚也笑眯眯地飛到近前。
「齊掌門,我軍如此鼎盛,小小山都,又豈在您的話下?」
中行媚似看到軍心可用,再次請求:「敵方虛實已盡在我何歡宗料中,左右不出當年厚土防線的布置……下決心吧!」
大勝之後,她已不再習慣性的搔首弄姿了,雖是平輩金丹,但言談舉止間對齊休十分恭敬。
「你何歡宗當年可沒攻破柴藝的厚土防線。」齊休用一句話就頂了回去。
這山都老營類似上一場白山大戰時,柴藝在南方厚土盟地界和何歡宗等對峙時布置的防線,防守密不透風。
離火大軍固然新敗,可往往一些驚才絕艷的人物也會在絕境中如袋中之錐,露出鋒芒,這山都山內殘軍就是在亂中死馬當活馬醫,推出了一位客軍的厚土盟金丹初期女修梅素素來領導大局,沒想到其應對調度非常得法,給三楚和楚秦聯軍製造了很大的麻煩。
這梅素素的個人戰力也頂尖,和齊妝一樣,當年還是築基修士時就曾登上過百曉生白山兵器譜,並常年居於前十。
現在山都山內殘軍加客軍攏共約近萬人,絕大多數是逃不遠的低階修士,否則也不可能將希望全寄托在一位金丹初期身上。
「呵呵,此一時,彼一時,貴軍兵鋒之利,哪是我何歡宗可比。」
中行媚也不生氣,一笑回道:「須知那天理門、稷下城、青蓮劍宗、明陽山等與黑風谷一眾化神勢力在正氣坊對峙多年,互相也沒給對方造成如此巨大的殺傷。」
根據她何歡宗的情報,離火兩萬大軍一陣而潰,被當場斬殺、戰後追殺總計死亡四千餘人,被俘數量據說高達三千,這還是因為三楚和楚秦聯軍人手不夠,抓不完的緣故。
當然,絕大部分是練氣修士。
楚神通和楚問先後以一敵多,擊傷多名白山元嬰,三楚和楚秦聯軍無疑取得了能令整個白山乃至此方修真世界無比震撼,空前輝煌的勝利。
現在面對這位楚秦之主,傳說中的三楚謀主齊休,中行媚心中仰慕有之,敬畏有之,忌憚有之,甚至和對方那有若實質的如電神目對視時,心底不由還會升出一絲懼怕之意。
就是這個人,在萬般不利的絕境下,謀劃、策動、製造了這場驚天大勝,令白山一霸離火盟大敗虧輸,古熔、郎季高等金丹狼狽遠遁,盟內幾乎家家披孝,戶戶憫悲。
這是真正從屍山血海殺出來,用屍山血海做踏腳石的一方梟雄,別看此時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臉淡泊面容的和藹長者,和大勝之後下令絕不封刀,追亡逐北血腥殘殺離火敗軍修士的那個人,完全對應不起來。
「你家倒消息靈通。」齊休沒有正面回應中行媚的恭維。
各為其主,何歡宗的算盤,齊休很清楚,他們忽悠鼓動楚家和楚秦繼續和離火盟死斗的基本策略不會更改。
之前他家兩位元嬰老祖願意死命纏住柴藝和柴屏,不代表現在有這個動力,距離那場大勝已三個月,何歡宗應也聞到了本方打算和古熔媾和的味道,他們肯定想阻止這件事發生,導致何歡宗被自己出賣。
開戰後他們一直藉口靈木協防得力,無法染指大軍離境的離火之地,本就為了讓離火放手在北邊和本方惡戰,青丹門應也有類似算盤,他們選擇了趁機攻打靈木之地,而非離火。
離火那邊的客軍應也是一樣打算,所以突然拼了死命協防山都山,就想讓自己和古熔被再拖入下一場大戰。
贏是贏了,但這場多方博弈隨著三楚和楚秦的贏,又進入了下一階段……
齊休不能不萬分謹慎小心的拿捏其中平衡。
相信古熔處境也一樣。
齊休不清楚古熔已霸住離火元嬰青銅油燈以及戰前戰後和郎季高相鬥的細節,但經過這三個月的碧湖宮談判拉鋸,將其心態已掌握得大差不差。
兩軍陣前,離火盟可以輸,怎麼輸,古熔依然不失他的一方之主,但在靈木離火的內部傾軋中輸掉,不光他第一著緊的身家性命可能不保,古劍門的弟子、古家親族,恐怕都要遭殃。
無論從鞏固自身實力資本,靈木離火內部的觀感門規,還是其極重的親情來說,他都必須讓一直犟著不肯就範的堂弟古鐵生回歸古劍門,回歸離火麾下。
這一點不得滿足,談判就不會有進展。
實際上齊休並沒料到古鐵生會硬挺到現在。
對古鐵生來說,和自己曾經的師徒傳道之義,和楚秦同門的感情真摯不假,但畢竟古熔是他堂兄,有養育手足之情,兩難之間,他一是不齒堂兄古熔誘捕自己和顧嘆等人的不義之舉,二是深受妻子張勝男影響。
張勝男一心忠於楚秦,只要她不回心轉意,古鐵生就會一直挺著不低頭,反正古熔最多軟禁,不可能動用暴力手段逼迫他們夫妻倆,甚至還要防備離火盟內部敵人為了逼他徹底和楚秦決裂而暗害張勝男。
只要這點達成共識,剩下就只有利益之爭了,這方面齊休自信能逼古熔妥協。
在青溪山,齊休對張勝男坦白得動情,但不改他為了尋求與古熔媾和,而讓已壽元無多的張勝男去面對殘酷的真相,像工具一樣被楚秦無情拋棄的事實。
得知了真實身世和滅門之仇,張勝男無論選不選擇記恨,回到古鐵生身邊後,夫妻倆應不會再堅持繼續為楚秦門盡忠,回歸古劍門也就沒什麼道德負擔了。
也許,這樣對大家都好……
「說到消息靈通,我倒是聽說了一個有趣的消息,貴方和器符城那邊使者溝通往來不絕,並且在姜家的碧湖宮進行談判,可有此事?」
中行媚順著他的話頭質問。
「是又如何?」
齊休表現得並不在意,「打打談談,白山歷次爭鬥不都是這樣,我三楚和楚秦為和貴方的聯盟,已經做得夠多了……」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眉頭一皺,目光轉冷,「不要讓我再發現貴方搞什么小動作,否則……」
遠處那些被逼著叫陣、擾亂軍心的俘虜們頭頂上空星光一閃,秦長風突然現身,幻星無形劍將一名偷偷摸到近處,正暴起打算將所有俘虜當場襲殺的何歡宗修士飛劍咳開,在生死一線間保住了那幾十條性命。
「我絕對會讓你們後悔!」
齊休瞥了中行媚最後一眼,轉過頭,不再看她。
「抱歉,齊掌門,應是下面小的挾怨想報私仇,我這就去加以約束。」
中行媚離間計謀被識破,不敢再和他打言語機鋒,弱弱地小聲道歉找補了句,飛去將那名潛近偷襲的本門築基揪回,在陣中三楚和楚秦修士眾目睽睽之下,上演起了揮淚執行軍法,斬殺本門盲動修士的苦肉戲碼。
齊休任憑她做戲,只繼續在這無名谷定定的站著。
不多時,心中又一動。
目光到處,又有艘小型飛梭從沔水白沙山方向快速靠近。
姚楷之當先飛下稟告:「掌門師叔,古鐵生已願意回歸古劍門,古熔很高興,他說為表誠意,已代為誅殺本門叛逆羅姿和羅佑武,並許我將兩人遺體帶回,交還門中驗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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