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眾叛親離,身敗名裂,臭名昭著……

  在今日之前,宋闕向來堅信自己料事如神。

  當然,時至此刻,也不例外——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江逢月與秦止聯手上前,將他打得沒了半條命。

  他覺得這件事很離譜。

  仙門大宗最是講究仙風道骨,尤其秦止身為蒼梧掌門,一向以君子之風聞名於修真界;江逢月又是赫赫有名的樂修,從小到大修身養性,仙氣飄飄。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他們、他們怎能如此不講武德,僅僅聽信那兩個孩子的片面之詞,對他這個名望頗高的正道第一法修說打就打?

  而且還以二對一、毫不留情。

  他們怎麼可以兩個打一個!

  江逢月念及兒子過去的經歷,又瞥見了兩個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傷,這會兒正在氣頭上,回回盡下殺手、處處皆是毫不留情,一隻玉骨笛在手,樂聲淒淒,如有魑魅魍魎如影隨形;

  這曲子殺心極強,宋闕要想應付已是吃力,不過一個吃痛的間隙,便有秦止拔劍襲上,身法之快、劍術之密,回回直擊要害,令他躲閃不及。

  他本以為比起江逢月,身為蒼梧掌門的秦止會冷靜一些,沒想到這也是個瘋子。

  靈氣、劍氣戾戾而來,宋闕縱使祭出全身法,也無法抵擋四面八方的殺機。在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之際,他最關心在意的卻並非疼痛。

  宋闕想,他完蛋了。

  在此之前,秦蘿與秦樓只有孤零零兩個人證,一人年紀尚小不懂事,另一人乃是邪魔轉世,與邪骨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沒有確切證據,仙道中人定不會輕易相信他們,宋闕便可負隅頑抗,趁機為自己辯解一番。

  奈何秦蘿手裡的留影石,徹底打碎了他的這個念頭。

  身體與神識在同一時間被瘋狂折磨,宋闕身側法訣盡碎,終於無法繼續支撐,被一股洶湧合力重重擊退,吐出滿口鮮血來。

  須臾之間,他想起家中的爹爹娘親,以及相伴多年的道侶。

  家人看重於他,道侶敬他愛他,這是他拼命修煉千百年得來的結果,眼看馬上就要抵達渡劫期,怎可就此功虧一簣。

  怎可就此功虧一簣。

  他絕不能忍受他們鄙夷與驚懼的眼神……必須殺了眼前這些人!

  濃郁的血腥氣蔓延四野,青年瞳仁本是漆黑,於此刻染上淡淡的紅。

  猩紅愈來愈深,好似藤蔓瘋長,迅速填滿整個眼眶,而在宋闕周身,已有純黑色邪氣轟然溢出。

  江逢月擰眉,聽身邊的秦止低聲道:「邪氣。是個邪修他果然。」

  哪怕沒有親眼見到這番景象,這也是他們早就篤信了的事情。

  邪氣洶洶,裹挾著孤注一擲的殺氣。每縷殺氣盡數化作實體,鋒利有如刀尖,浩浩蕩蕩席捲而來。

  秦止面不改色,右手微動,掐出一個護身法訣。

  一旦受到外力影響,洞穴之內很容易坍塌。

  他們打鬥時出了山洞,如今法訣顯形,山洞入口蒙上一層瑩白浮光,將秦樓與秦蘿牢牢護在其中。

  江逢月手持長笛,烏髮長裙,宛如神妃仙子,玉骨笛上揚的剎那,女修薄唇輕啟:

  「就你這倒霉的廢物還想殺我們?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敢做不敢當,被戳中死穴這就怕了吧。也不知殺了多少人,才能煉成如此純粹的邪氣,虧你還自詡為正道大能,正道正道,連邪修都嫌你丟人,道貌岸然。」

  同一時間,秦止無言起劍。

  自從秦止江逢月將滿身是血的宋闕帶回山中別院,修真界徹底炸開了鍋。

  此事事發突然,所有人都猜不出其中緣由。

  可按理來說,那琅霄君千百年來行善積德,為人亦是溫和守矩,以他的性子能犯出什麼事,才讓夫妻二人這般動怒?若是對決切磋,應當不用下此狠手吧?

  而之後的發展更是叫人一頭霧水——

  按照絕大多數吃瓜修士的普遍猜測,很可能只是雙方一時切磋上了頭,導致沒把握好力度,重傷琅霄君。

  沒想到沒過幾柱香的功夫,便見數道人影御劍御器凌空而來,個個皆是修為驚世的當代大能,靈力橫絕千百里,最終匯聚於為百門大比準備的山中小院裡頭。

  這樣的排場,若是單純切磋……就算琅霄君被當場打死,恐怕都達不到這種效果吧?

  山下不明真相的百姓滿心好奇,別院之內,同樣熱熱鬧鬧。

  「以二位道友的意思,我夫君千年之前便成了邪修,非但於幽明山中陷害霍訣,還在日後步步算計,害他眾叛親離、聲名狼藉……而這一切,全是為了奪取邪骨?」

  正廳偌大,天南海北的修士逐一排開。

  這其中有不修邊幅的白髮老頭,正襟危坐的持刀少女,黑衣黑斗笠、只露出兩隻眼睛的沉默青年,看似古怪稀奇,然而若有普通修士用神識探去,定會被鋪天蓋地的威壓震得七竅流血。

  放眼望去,滿堂皆是仙門領袖、世家家主,小半個仙盟之所以匯集於此,源自秦止的一張傳訊符。

  而立於宋闕身前的,赫然是個絕美的紫衣女修。

  「我與夫君相伴數年,從未發覺他身懷邪氣。」

  女修名為「莫凌之」,與宋闕結為多年道侶,而今乍一聽聞此等變故,只覺荒謬:「琅霄君之名人盡皆知,夫君除過邪魔,賑濟過災民,更救過無數無辜百姓,若是邪修,何必如此。」

  她這句話堪堪說出,一旁的姬家家主冷聲笑笑:「這可說不準。我們家世世代代修習邪法,從沒害過無辜之人,也做了不少好事。反倒是有些名門正派,看上去霽月光風,不曉得背地裡幹了什麼齷齪事。」

  姬家是衛州頗有名望的邪修世家,莫凌之沒做回應,俯身低頭,給宋闕餵下一顆凝神丹。

  秦止二人實在過分,將他傷成這樣已是逾越規矩,結果到頭來,甚至沒請個醫修療療傷。當她收到傳訊符匆匆忙忙趕到這裡,才望見宋闕鮮血淋漓躺在地上。

  若說她夫君修習邪法,莫凌之定是第一個不信。

  她被宋闕救過性命,自少女時起便傾慕於面如冠玉、蕭蕭肅肅的琅霄君,為了能與他慢慢靠近,幾十年如一日地咬牙苦修,才終於成為能同他並肩作戰的強者。

  高嶺之花往往如鏡花水月,只可遠觀不容近看。

  她本以為琅霄君是個木訥冷淡的老古董性子,沒想到同他接觸以後,漸漸發覺了他的溫潤懂禮、柔和風趣,二人情愫漸深,直到多年後的現在,仍是伉儷情深。

  他曾與她共退邪魔,還小城一片祥和安寧,也曾拉著她的手前往災區,給無家可歸的孩子們遞去食物與靈石。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那種天理不容的惡事。

  「不錯。」

  宋譽身為宋家前任家主,在幾百年前將位子傳給宋闕後,便過上了閒雲野鶴的生活。

  昔日強者餘威尤烈,沉聲開口,不怒自威:「我兒心性頗佳,未曾做過出格之事。千年前在幽明山中,亦是他力戰霍訣,這才保住了真相。」

  他說罷眸色微沉,再度開口,語氣明顯多出幾分不悅:「二位將他傷成這樣,可有證據?」

  「琅霄君做過的善事確實不假,但一千年前的惡,也並非空穴來風。」

  江逢月亭亭而立,面對前輩毫不露怯,指尖輕輕一動:「至於證據,不巧,我手頭恰有一個——這是千年前霍訣妹妹拼死留下的留影石,諸位且看。」

  白光緩緩溢開,宋闕躺在地上死魚般的身體,終於下意識顫了顫。

  一定只是模稜兩可的畫面,做不了證據。

  莫凌之憤然抬頭,一剎之間,聽見影像里傳來的聲音:「不然霍小姐覺得,我那天靈根是怎麼來的。」

  的確是宋闕的嗓音,她再熟悉不過。

  至於天靈根……不是他天生靈力凝滯,直到十歲,才真正顯露天賦嗎?

  正廳里七嘴八舌的討論聲停了下來。

  莫凌之腦袋有些發懵,仰面看著畫面里昏暗沉寂的夜色,二人之間的對話融在風中,驀地,她心口重重一跳。

  那個擁有和她夫君相同面孔與聲線的青年,正掐著少女纖細的脖子。

  他在微笑,眼神里卻是莫凌之從未見過的冰冷殺氣,裹挾著嗜血的瘋狂。

  他說:「找到個天靈根的小孩,殺了他後奪走靈根,於我而言不算難事。後來想想還真要慶幸,我尋到的恰好是個邪修墓穴。」

  這不可能。

  這是她夫君會說出來的話嗎?

  莫凌之本在替他療傷,聽聞這句言語的瞬息,手中靈力驟然一停。

  她還聽見霍嫵低低的喘氣,掙扎著詢問幽明山裡的事情,如同一個引子。

  宋闕說了「是」。

  他說自己將邪氣渡入霍訣體內,等後者發狂,再拿出留影石。

  他也說起霍家和他的整個計劃,先是引誘霍嫵下毒,激發霍家與霍訣矛盾,再將滅門慘案嫁禍於霍訣身上,引導修真界對其進行剿殺。

  正廳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唯有留影石中的窸窸窣窣無比清晰。

  待青年說完,畫面開始亂晃不停。

  為宋闕輸送靈力的右手終於一動不動,莫凌之愣愣抬頭,看著那張猙獰冷酷的臉,以及少女掙扎時晃來晃去的手臂。

  她心頭倏地揪緊,指甲陷進掌心裡柔軟的肉。

  破碎的喘氣與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這是一個女孩臨死前拼了命傳遞的信息,她有過掙扎,最終還是被無情殺害。

  秦樓默然不語,眼中晦暗不明。

  在場修士皆是定睛,不知是誰遲疑著問了一聲:「那個……的確是琅霄君對吧?」

  除了琅霄君,還能有誰。

  江逢月冷冷道:「世間不會有人同他長得一模一樣吧?至於這顆留影石的真假,諸位皆可前來品鑑,千年前的質地與靈力,這些都做不了假。」

  「也許只是有人易容偽裝,或者乾脆編造了一場幻境。」

  宋譽振袖,眉頭微緊:「僅憑這一個證據,就篤定吾兒同邪魔妖道為伍,未免太過絕對。」

  沒錯。

  重傷在地的宋闕深吸一口氣,長睫沾了血,蓋住眸中的狠戾之意。

  他不知道霍嫵究竟用了何種手段,才記下這顆舉足輕重的留影石,但僅僅一段畫面……還沒辦法將他徹底定罪。

  無論如何,他必須咬死不認自己是個邪修,更不知道留影石中發生過的事,如此一來,或許能挽回幾分局面。

  對於如何藏匿邪氣,他早已練習得爐火純青。

  更何況以他即將邁入渡劫的修為,哪怕是秦止江逢月,也很難窺探他的識海。

  江逢月仍是笑:「所以,我們這裡還有第二份證據。」

  宋闕的身形陡然頓住。

  「琅霄君既要修為,又要名聲,自然不會在家人道侶面前顯露邪氣。」

  江逢月說著挑了挑眉,語氣中多出些許揶揄之意:「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修在生死攸關的剎那,亦或喪失理智氣急敗壞的時候,都會爆發出邪氣,這個諸位都知道吧。」

  「千年前的霍嫵或許會被蒙蔽,但不巧,今日我們與琅霄君對決時,也見到了邪氣。」

  她說得隨心,嗓音淡淡,不等一旁的宋譽開口,很快繼續道:「這樣的景象,總歸做不了假。」

  話音方落,又是一道白光閃過。

  宋闕蒼白的薄唇,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這不可能。

  秦止和江逢月哪裡來的空閒,在九死一生時啟用留影石。他分明留意過,才孤注一擲爆出了邪氣。

  難道——

  第二顆留影石的光暈緩緩鋪開,江逢月在心底長長鬆了口氣。

  她早就料到會有人用「幻術」和「易容」來開脫,當時把宋闕打趴之後,江逢月還小小地苦惱了一會兒。

  沒想到等山洞的護身法訣消去,秦蘿一本正經邁著小短腿跑到她身邊,白白細細的小手一伸,居然現出另一顆留影石。

  不愧是她的親親寶貝女兒!超聰明超可靠!!!

  江逢月高興得當場把她吧唧一口。

  念及此處,女修悠悠垂眸,與不遠處的小女孩四目相對。

  秦蘿站在秦樓身邊,兩隻眼睛因為激動與興奮布靈布靈,望見她的視線,豎了個大拇指。

  江逢月揚唇笑開。

  畫面逐一展開,目光所及之處,正是她與秦止迎戰宋闕的時候。

  當白衣青年引出邪氣大作,在場不少人揚起眉梢,或是睜大雙眼,或是從嗓子裡發出一道驚嘆的氣音。

  宋闕心知自己即將走投無路,下定決心要與秦止二人魚死網破。

  這一擊蘊含了他的十成實力,四下狂風亂舞、山崖盡碎,好幾座山峰被攔腰截斷,山石滾落,碎作灰黑齏粉。

  一剎之間,無論秦止還是江逢月,皆被震得識海劇顫,口吐鮮血。

  較之宋闕,他們的年紀要小上許多,修為亦是相差一小段距離。

  這一戰贏得並不容易,直到後來,夫妻二人皆是滿身血漬。

  莫凌之神色茫然,看著眼前浮現的每一瞬畫面,如同被一顆顆巨石狠狠砸在心間。

  宋譽臉色越來越黑。

  若是只有霍嫵留下的留影石,要想證明宋闕的邪修身份,恐怕還需要一段時日。

  與之對應地,倘若只有秦蘿記下的這一顆,頂多說明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無法與千年前霍訣的冤屈聯繫在一起。

  時隔一千年的遙遠距離,因果於兩段彼此勾連,匯聚成一條漫長的線。

  宋闕置身於中心,被牢牢縛住,無處可逃。

  「不……不是的。」

  他被莫凌之拂去面上血漬,模樣不似最初那般狼狽,忍著痛抬頭看她:「這也是幻術!秦樓便是霍訣轉世,他們為了幫兒子脫罪,這才把一切罪責全都推在我身上……相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輕顫著說完,話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經無論發生什麼,永遠只會笑吟吟跟在他身邊的道侶……後退了一步。

  莫凌之從來都滿懷期待與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獨剩下滿滿的茫然與嫌惡。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賦絕無僅有,從小到大謙和溫馴,一路平步青雲,是無數平民百姓、修道後輩的敬仰之人。

  可為什麼……她要皺著眉頭連連後退,仿佛他是個一無是處、令人噁心的垃圾?

  宋闕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譽。

  自從他「覺醒天靈根」,顯露出超高天賦,爹爹便對他最是寵愛。

  察覺到他的目光,錦衣男人氣得發抖:「孽子!我宋家怎會生出你這個敗類!你、你遲遲無法突破渡劫,竟是因修習邪術?」

  宋闕渾身戰慄。

  再抬眸,是一張張面露憎惡的臉,一個個修士低頭看著地上的他,毫不掩飾面上情緒,目光如刀,一下又一下刺在他身上,無處可逃。

  「真看不出,琅霄君竟是這種邪徒。」

  「邪修啊。他千年前能在幽明山做出那種事,這麼多年過去,不知道還害死了多少人。」

  「霍訣豈不是被他折磨得……我當初參加過討伐霍訣的戰役,沒想到居然成了他的棋子。」

  恍恍惚惚,他莫名覺得這副景象有些眼熟。

  ……對了。

  一千年前的幽明山事變後,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牢,霍訣就曾面臨著這般境遇。

  恐懼、嫌惡、驚懼。

  無數斥責充斥在耳邊,躲不掉也避不開,只能一遍又一遍徒勞解釋,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個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可是沒有。

  就連他心愛的女人也紅著眼眶一步步退開,眸中滿是絕望失望:「那些事真是你做的?你怎麼能——」

  宋闕說不出話,心口陣陣發疼。

  當初霍訣被打斷骨頭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他似乎是站在旁邊,抿著唇止住笑。

  身上的傷口生生作痛,沒有莫凌之渡來的靈力後,渾身疼得如同散架。

  宋闕竭力吸氣呼氣,目光顫顫,掠過不遠處的秦樓。

  秦樓沒有笑,瞳孔很暗,看不出情緒,而在他身邊,秦蘿緊緊牽著他的手。

  宋闕羞恥得咬緊牙關,牙齒咯咯作響。

  他恨不得死。

  全完了。

  這一次他敗得徹徹底底。

  他從十歲起便下定決心,要成為當世最強最有名望的修士,好不容易積攢了一身修為,好不容易尋到了傾慕的道侶,好不容易一天天一年年地斬妖伏魔、做盡好事,終於得來百姓的尊敬崇拜。

  一千年,全完了。

  這兩顆留影石定會迅速流傳,從今以後提起宋闕,只會是個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他不甘心。

  他怎麼可以身敗名裂?!

  「當心,是邪氣!」

  有人急急出聲,邪氣尚未散開,便被另一人沉沉壓下。

  在場皆是身居高位的大能,對付身受重傷的宋闕,可謂輕而易舉。

  「身為正道子弟,卻對他人設下如此毒計,甚至屠殺整個霍家。」

  坐在門邊的紅衣女修懶懶笑笑:「不知應當如何處置?死了會不會太便宜他。」

  「不如和霍訣一樣,打斷骨頭廢盡修為,丟進牢里囉。」

  她身邊的黑衣幼童吃吃笑:「不過他犯下的罪過,可比當時霍訣被定的罪多得多。這千年間死在他手中的無辜之人,少說也有百來個吧——靈虛子,你是仙盟刑審堂一把手,打算怎麼做?」

  「此事還需再做商議。」

  白衣白髮的老道面色沉凝:「若按慣例,應是廢除修為、筋脈盡斷,鎖入心魔之中。」

  心魔。

  宋闕面露驚恐,身形一顫。

  他的心魔曾在無數個噩夢裡出現過。

  霍訣、那個被奪走天靈根的男孩、幽明山被殺的修士、前前後後所有死在他手裡的人……全都來尋他償命。

  而他聲名盡毀,身邊無人相助,無論莫凌之還是爹娘,全都視他為骯髒之物,他一遍遍絕望求救,得不到回應。

  如果永生永世被關在那裡,他一定會被折磨瘋掉的!

  「不、不要!」

  最後一絲心理防線被徹底擊破,曾經凌凌如謫仙的青年慌不擇路,試圖抓住莫凌之腳踝:「凌之、爹,你們幫幫我!我已經改過自新,不做壞事了!」

  莫凌之被嚇得一呆,下意識後退避開。

  這是她曾經滿心崇拜的男人,掀開一層溫馴和煦的外殼,如今毫無遮掩出現在她眼前的,不過是個膽小怯懦、心腸歹毒的小人。

  她仰慕的大義無私,溫文爾雅,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天靈根是殺害旁人所奪,修為源於骨血滋養的邪術,就連如今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是踩著另一個少年被毀掉的整段人生,一步步往上爬。

  她曾經聽宋闕許許多多次說起霍訣,說起那場魔淵之前的對決,當初有多崇拜,如今就有多失望、多噁心。

  「你的心魔,就是他們對不對?」

  她的問題模稜兩可,但宋闕定會明白。

  青年遲疑片刻,瑟瑟發抖:「幫幫我,我們結為道侶這麼多年,我一直心悅於你……」

  莫凌之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覺得有些難過,也有些好笑。

  女修避開他的觸碰,毫不遮掩眸中的噁心與厭惡,嗓音冷如寒霜:「我瞎了眼,才會同你結為道侶這麼多年。」

  有幾個男修上前將他制住,宋闕垂頭一動不動,任由自己被捆仙繩縛住。

  眾叛親離,身敗名裂,臭名昭著。

  宛如一個逃不開的報應,當年他對霍訣所做之事,十倍百倍地來到了自己身邊。

  家人,愛人,名聲,修為。

  他什麼也沒有了。

  大人們還要商討一番事宜,秦蘿年紀太小,被提前放了出來。

  外人無法進入正廳,江星燃、陸望、謝尋非、小師姐、白也和雲師兄駱師兄都在外靜候,見她出來紛紛上前,詢問結果如何。

  「好像說,會把他關進自己的心魔里。」

  秦蘿老實回答:「不過在那之前,要先查清楚他害了多少人。」

  「聽說你爹娘出去找你,我們都快擔心死了!」

  江星燃長出一口氣:「還好沒出什麼大問題——那可是琅霄君啊!居然能毫髮無損從他手裡活下來,你們真是撞了大運。」

  駱明庭小嘴叭叭:「倒也不是毫髮無損……咦,回來時候的那些淤青,你爹娘用靈力消掉了?」

  雲衡還沉浸在掉馬的悲傷里,悶悶不樂站在角落,又因為擔心她,悄咪咪投來一道目光。

  秦蘿撓頭笑笑,點點腦袋。

  他們之所以平安無事,多虧了伏伏的建議,提前準備好那張求救用的符咒。

  自從哥哥洗刷冤屈,伏伏終於不用繼續躲躲藏藏,變成了一本大書的模樣。

  她從正廳出來的時候,它還叉著手手滔滔不絕,大談特談琅霄君做過的壞事,說到氣頭上,還一下子跳了起來。

  於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一本大書用李小龍的姿勢飛身而起,書頁刷地一甩,重重打在宋闕臉上。

  ……不過,它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和哥哥說話,別彆扭扭的。

  「我沒事啦,哥哥也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秦蘿把手背到身後,踮了踮腳尖:「娘親說了,等這件事結束,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

  她剛剛說完,便聽見一陣噠噠腳步聲。

  前廳建在別院入口,距離大門很近。

  這會兒門前聚滿了看熱鬧的修士,礙於身份所限,自知不能進入別院打擾,全都乖乖站在外邊。

  忽有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進來,凝神看去,居然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他身上瞧不出有什麼靈力,懵懵懂懂快要摔倒,秦蘿趕忙上前將他扶住,緊隨其後,是一對匆匆進入院子的少年少女。

  「對不起對不起,我家弟弟年紀太小不懂事,看著熱鬧就跑了進來。」

  少女一把將小孩抱住,語調溫和:「差點就摔倒了……多謝你幫他。」

  「沒關係。」

  秦蘿搖搖腦袋,仰頭看去,不由微微怔住。

  面前的少女生有一雙柔美鳳眸,柳眉彎彎似遠山,膚色雖是冷白,頰邊卻有淡淡的淺色紅暈,抹去了纖弱病態。

  這是她記憶里熟悉的模樣,出現於不久前轉瞬即逝的心魔幻境,卻也與霍嫵有著極其微妙的不同。

  駱明庭不愧是名揚蒼梧仙宗的交際花,上前輕笑搭話:「我看三位的打扮,不像是衛州人。」

  「我們來自北方的雪山。」

  少年咧嘴:「我妹妹喜歡到處玩兒,恰逢百門大比,我便帶家人們來衛州看看。」

  他說罷戳戳少女胳膊:「弟弟給我來抱吧。」

  話音方落,門外又探進一個腦袋:「餵——裡面有什麼好看的?我訂下的大餐快到時候啦!快出來上車!」

  「那是我二弟,總是咋咋呼呼的。」

  少年接過男孩,穩穩噹噹抱在懷中:「抱歉打擾到了各位,我們先行告辭。」

  「有緣再會。」

  少女微微笑笑,長睫輕垂,朝著秦蘿眨眨眼睛:「謝謝小妹妹。」

  秦蘿呆呆看著她。

  少女轉身離去的剎那,不遠處響起江逢月元氣十足的嗓音:「蘿蘿!別站在那裡發呆啦!」

  秦蘿回頭看去,娘親渾身綁滿繃帶,一把推開前廳大門,哥哥和爹爹隨她一併出來,陽光落了滿身。

  江逢月向著她招手手:「快來快來,爹爹娘親和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再轉身,陌生的少年少女已然不見影蹤。

  自蔥蔥蘢蘢的山林中,響起一聲悠揚馬鳴,以及馬車上晃來晃去的風鈴叮噹。

  時隔千年,當一切塵埃落定,許多曾經相識的人,似乎已經沒有了相見的理由。

  逝去之事不可追,而彼此牽繫的人與物,終會再相逢。

  一息風聲過,於朗朗明日下,女孩抬眸遠眺,杏眼彎出小小的弧。

  當她邁步向前,裙擺被夏風揚起,踏踏馬蹄聲伴隨著遠去的風鈴,悄然散在風裡。

  秦蘿也朝著娘親揮揮手:「來啦——!」

  [卷五·兩相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