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放眼於整個修真界,這都稱得上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蹟。閱讀
心魔由執念所生,往往是修士一生中最難以面對的經歷。當執念強烈到一定程度,會生出難以逃離的幻境。
在心魔幻境中,心魔之主將被困於一片混沌,神識虛弱、意識模糊,只能一遍遍旁觀一段又一段過往的夢魘,愈陷愈深。
例如當初被魔氣包裹的謝尋非,長梯盡頭的白也,以及不久之前的秦樓。
如此一來,要麼永生永世陷於幻境無法逃離,要麼勘破執念,從混沌脫身。
逃離混沌之際,便是幻境消散之時。也就是說,心魔之主幾乎不可能親身回到幻境的記憶里,控制曾經的自己。
可偏生在秦樓這裡,規則發生了小小的偏差。
確切來說,此乃霍訣的心魔。
他是霍訣轉生,繼承了後者的記憶與執念,但二人終究有所不同,雖是一體,神識卻有著微妙的差異。
這是他的心魔幻境,亦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因此當秦樓忍下劇痛,一層層衝破識海的禁錮,當法則與禁制瀕臨崩潰,出現了如今這幅情景。
他以千年後轉世之人的意識,回到了千年前霍訣的身體。
這具身體受傷極為嚴重,真正意義上地成了個血人。
識海被衝撞得搖搖欲墜,身上骨頭碎掉好幾處,外傷更是觸目驚心,輕輕一動,就會生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傷口崩塌,再一次暈濕衣衫。
好在還能握劍。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當初那個稚嫩青澀、劍法初初入門的霍訣,定不可能是琅霄君對手,但秦樓不同。
除了得到霍訣眾叛親離的記憶,少年同樣繼承了他去往魔域以後,日日夜夜鑽研出的劍術劍法。
這是讓霍訣登頂一方霸主的絕對性力量,在秦樓心底沉澱多年,而今已然爐火純青。
更何況,雖然此時的霍訣年紀稍小,但在修為一事上,與宋闕相差並不多。
他早就看宋闕這人很不順眼了。
驀地,長劍一振。
秦樓滿身血腥,頗有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恣睢煞氣,鳳目微垂,視線與宋闕短暫相交。
不知為何,向來以處驚不變而聞名的琅霄君,眼神忽然有了遲疑的躲閃。
他覺得……不太對勁。
霍訣的眼神,之前有這麼銳利嗎?
以霍訣滿身的傷勢,倘若換作旁人,只怕早就疼得暈死過去,連動一動眼皮都覺得劇痛難忍。
在場眾人都沒想過他竟然還能站起來,皆是怔怔一愣。不等做出反應,便見執劍的少年欺身上前,靈力融進生生作痛的邪骨,轟然爆開一股勢不可擋的氣。
這是從未見過的身法與劍術,滿含一往無前的戾氣與殺機,而在凶戾之餘,卻又帶了幾分朗朗正氣,宛若朝日出山,鋪開清晨第一縷刺目的光。
蒼梧仙宗人人皆知,秦樓是個劍術天才。
屬於霍訣的勢與屬於秦止的殺招,於此時此刻完美相融,饒是秦止本人在場,亦會驚嘆於劍意之精妙。
眨眼之間,劍氣直逼宋闕。
「霍訣,你不要執迷不悟!」
一貫如清風明月的琅霄君狠狠咬牙:「你的身體已到極限,若是執意出劍,只會落得個筋骨盡碎的下場!」
這道叫嚷沒有得到回應。
長劍急出,宋闕資歷尚淺,竟看不透他的身法半分,匆忙祭出幾張救命的法符,將其護在正中。
上一刻,白光連綴如星,亮芒大作。
下一瞬,劍鋒直指法符中央,群星盡數散作齏粉。
秦蘿在哥哥懷裡低著腦袋,乖乖不去看打鬥時的畫面,在幾道玻璃碎裂般的聲響後,嗅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秦樓的劍,已直直刺入宋闕胸膛之中。
重重劍氣一併爆開,撕裂筋脈、血管與識海。
當幻境中的白衣青年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雙目漸漸失去神采的間隙,他們身邊的景象,再度發生了變化。
只不過一個吸氣呼氣的功夫,秦蘿就從哥哥的懷抱里消失不見。
不見天日的昏暗地牢像水一樣無聲褪去,當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
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候,天邊殘陽紅得像血。
四周人煙寥寥,看不見幾家住處,倒是野樹野草生得蔥蘢茂盛,風吹過來的時候,耳邊全是枝葉晃蕩的嘩啦嘩啦響。
幾隻烏鴉披著血光從樹上飛起來,樹葉顫動,影子如同群魔亂舞的爪牙。
至於在身側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堆里,晃晃悠悠飄出幾縷螢光——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螢火蟲,然而四面八方的氣氛實在壓抑,不但毫無美感,反而像極了幽邃的鬼火。
秦蘿一個人置身於此,總覺得心慌害怕,視線稍揚,在不遠處發現一座破廟。
這是心魔幻境,按照慣例,她出現的地方,應該距離哥哥不遠。
四周見不到熟悉的人影,要說還剩下什麼可能,便只有那座破破爛爛的廟宇。
秦蘿毫不猶豫地上前,邁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裡抱著些東西。
一個個小瓶子……好像是藥。
她扮演的一直是霍嫵的角色,這樣想來,在霍訣被逐出家門之後,霍嫵曾給他送過傷藥嗎?
思忖之間,有兩個放牛的牧童從她身側走過。
「你聽說了嗎?霍家那個霍訣,因為在幽明山犯下殺孽,被廢除修為,趕出家門了。」
「霍訣?他不是來我們村子裡除過妖魔嗎?當時我們都想答謝他,他分文沒要,還給村里幾家窮人施捨了銀錢。」
另一人驚訝道:「他犯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
「似乎是為了搶奪龍骨,把同行之人全都殺了。」
提出這個話題的男孩嘖嘖兩聲:「霍家也是果斷,毫不猶豫就把他丟進了大牢——聽說很多人都想將他處死,但霍訣以前畢竟做過好事,包括琅霄君在內,不少修士為他求情。一來二去,仙盟決定廢他修為、斷他筋骨,讓他自生自滅。」
「廢修為,斷筋骨,還被趕出家族,霍訣還能活嗎?」
另一個牧童愕然道:「此事會不會另有隱情?我看他不像奸惡之徒……霍家就沒人站出來替他說說話?我記得他同妹妹關係極好。」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當時誰敢幫他說話?琅霄君給出的證據明明白白,誰站在霍訣那邊,誰就是惡徒同夥。」
男孩搖搖頭:「不過,今日不是霍小姐和霍訣的生辰嗎?霍家在城裡擺了好大一桌酒席,要為霍小姐慶賀,看他們的架勢,好像已經把霍訣之事就此翻篇了。」
他說著起了興致,望向同伴催促道:「快快快,咱們早些回去。每年霍家人生辰,不是都要在城中放煙火嗎?看看今年還能弄出個什麼花樣!」
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秦蘿聽得心口發悶,快步走向廟宇。
眼前的破廟很小,許是年久失修,屋檐破開了幾個大大的口,廟門殘破不堪,牆壁也是髒兮兮的。
女孩把藥瓶小心翼翼抱好,在踏進廟裡的剎那,眼前倏然一亮。
廟裡沒什麼光線,放眼望去昏昏暗暗的。灰塵在晚霞里飛旋起舞,神像也蒙了灰塵,投下一道沉甸甸的黝黑影子。
在不易察覺的陰影角落,少年垂頭靠坐在牆角。
她正要上前,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正是伏魔錄。
它顯然也受了重創,靈力比不得當初,這會兒似是十分氣惱,在半空彈來彈去:「主人已經這樣了,你難道還要來欺負他!虧他對你那麼好,白眼狼!」
伏魔錄說著頓住,看向她手裡的大瓶小瓶:「你……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聽見它的聲音,少年吃力抬頭,啞聲制止這一連串的咋咋呼呼:「伏魔錄。」
彈來彈去的書本瞬間安靜下來,為了保護他似的,迅速飛到少年身前。
秦蘿認出他的眼神,還是秦樓。
小孩上前幾步:「我來送藥……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手裡就有藥瓶了。」
最後這句話伏魔錄聽不懂,如同一個只有他們兄妹兩人才知曉的暗號。
秦樓知道他們置身於心魔,秦蘿的角色正是當年的霍嫵。既然她來時便抱著藥瓶,那在當年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歷史裡,霍嫵也曾這樣做過。
秦蘿是想告訴他,霍嫵並非徹徹底底地絕情,這樣一來,屬於霍訣的執念也許能得到些許慰籍。
秦樓點頭。
其實在當年,霍嫵並未踏進廟宇一步。
她雖然不忍心見到兄長落難,卻也時刻記著他的罪人身份,不敢與之有所接觸,於是趁著霍訣昏睡,將藥瓶放在了破廟門口。
他醒來望見傷藥,雖然沒見到送藥之人,但細細思忖一番,心中還是有了結論。
於是硬刀子成了軟刀子,他寧願霍嫵與他劃清界限、就此別過,也不想她特意尋來此地,卻刻意不與他相見。
……他分明不是令人噁心厭煩的瘟疫,不會傷她。
「藥——」
伏魔錄哽咽一下,當場變臉:「嗚嗚嗚我就知道你還惦記著哥哥,快看看霍訣吧他快疼死了,你看那麼多傷嗚嗚嗚!」
秦樓避開女孩的視線,止住嗓音與身體的顫抖:「不礙事。別聽它胡說。」
他話音方落,忽見身前掠過一瞬清涼的風。
秦蘿倏地蹲下來,把懷中的小瓶子一個個放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被血浸透的上衣,小扇子般的睫毛飛快顫了顫。
秦樓看見她眼眶泛起的紅,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他知道秦蘿想做什麼,本打算下意識拒絕,撞上她目光的須臾,不知怎地大腦一空。
「哥哥,你別怕,我……我可以幫你擦藥。」
她努力不讓自己掉眼淚,癟了癟嘴:「對不起,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那些人全是壞蛋。」
果然是小孩,就算氣急,也只會說出一句「壞蛋」。
秦樓有些想笑,不知不覺地,腦海里緊緊繃著的弦慢慢鬆懈下來。
與他滿身的血氣不同,秦蘿身上帶了股淡淡的香,當女孩抬頭向他靠近,引來清清爽爽的風。
先是餵給他幾粒圓圓的丹藥,至於藥膏,應該要塗抹在傷口上。
第一處擦藥的地方,是少年人精緻的面頰。
修士們進行圍剿的時候,可不會關心有沒有劃傷對手的臉。
這具身體生有一副好相貌,此時面上糊了血漬,有幾條傷痕橫亘側臉,再加上隨處可見的淤青與紅腫,已經很難看出看出曾經風流雋秀的模樣。
秦蘿心中難受,朝著傷口輕輕吹了吹風。
她以神識入體,好在還剩下點兒零星的靈力,當即念出一個除塵訣,雖然無法清除所有血污,但總算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狼狽。
女孩的指尖柔軟細嫩,小心拂過他額頭,順勢往下來到鼻樑,不痛,有點隱隱約約的癢。
秦樓一動不動,安靜等待她的動作。
真奇怪,這座破廟留給他的,唯有無比恥辱與痛苦的記憶,而今與秦蘿一起待在這裡,秦樓卻莫名生出了久違的安心。
當年的霍家家主致力于振興家族,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棋子,便是自己那個天賦異稟的兒子。
霍訣兒時多在家中修煉,長大後實力漸顯,就被爹爹送去參加各種秘境、輾轉九州降妖伏魔,如此一來,自然沒有足夠親近的好友。
因而當霍家將他棄之如敝履,霍訣身邊便一個人也不剩下。
那時他沒有修為,渾身上下全是重傷,只能蜷縮在這處無人問津的破廟,用霍嫵送來的藥膏咬牙活下去。
晴天倒也還好,奈何夏日多發陰雨,破廟裡浸了水汽,四處都是濕漉漉,他的傷口亦是生生作痛,仿佛連骨頭都在一點點爛掉。
他心有不甘,被家人的背叛敲了重重一記猛錘,又因宋闕的計謀羞惱不堪,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刺骨之痛,連活下來也成了一種折磨。
而他之所以咬牙活下來,是為有朝一日揭穿宋闕的惡行。
他曾以為自己能贏。
眉心被輕輕吹了口氣,秦樓回過神來,撞上秦蘿圓潤的眼睛。
「我不是很會擦藥。」
她眨眨眼:「有沒有弄疼你?」
「沒有。」
秦樓一頓,傳音入密:「你跟著我進了山洞。」
斬釘截鐵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蘿被當場抓包戳穿,如臨大敵般挺直身子。她實在不擅長撒謊隱瞞,還沒開口,耳朵就泛起濃郁的紅潮。
「對,對不起。」
小孩做賊心虛,不敢與他對視:「我看你御劍飛了出去,就想著跟去看看。」
秦樓挑眉,嗓音沉沉:「你修為不夠,不可能躲開我的神識。」
跟前的小鵪鶉身子矮了一截,因為太過心虛,臉頰變成粉紅色。
秦蘿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轉世,那同他說起真相,應該不會出岔子。
秦蘿努力組織語句,儘量讓自己的敘述簡單易懂:「我在蒼梧的藏書閣發現了它,它求我幫他找到主人。當時因為有它,你才沒發現我。」
她一邊擦藥,一邊大致講述了自己與伏魔錄的相遇、它說哥哥可能是主人轉世、以及它擔心秦樓安危,讓她偷偷跟在後面的事。
秦樓安安靜靜地聽,神色始終沒有多大變化,末了抬起視線,看了眼身旁飄來飄去的大書。
伏魔錄扇翅膀似的動了動書頁:「怎麼了主人!疼不疼熱不熱!來我給你扇扇風!」
少年無聲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執意護我,已是受了傷。莫要亂動,好生歇息吧。」
「伏伏還讓我給爹爹娘親發了信號,就是那個和他們識海相連、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說起這個,秦蘿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皺皺鼻尖:「奇怪,我們在這兒這麼久……爹娘不會遇到危險了吧?」
「心魔與外界的時間不同,我們覺得過去很久,於他們而言,不過短短一瞬。」
秦樓搖頭:「你做得很好。這次是我莽撞,讓你被捲入險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誇獎,鼻子都要翹起來,興致蹭蹭往上漲:「沒關係的!如果不是進入心魔,我也不會知道當年的事情。等爹爹娘親過來,我們就把宋闕做的壞事全部說出來,霍訣一定能沉、沉——」
秦樓:「沉冤昭雪。」
他話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雙目晶亮地笑著點頭:「對對對!所以你不要太傷心難過,宋闕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然而她不會明白,此事說來簡單,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他們沒有證明一切的決定性證據。
他和秦蘿皆是神識入境,沒辦法用到留影石。等離開心魔幻境,空口無憑。
想來,還需要另尋他法。
秦蘿擦藥擦得很細,連耳朵後面的小傷疤也沒有放過。
這些藥膏頗為有效,不過一會兒,由傷痕帶來的灼傷刺痛便漸漸褪去,雖然仍有痛感,卻好似注入了縷縷清風。
等臉上擦完,秦樓低聲開口:「這樣便夠了。」
秦蘿抬眸看他。
面上的傷口還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與腹部,駭人得近乎於噁心。
秦蘿還小,不該見識這麼多殘酷的景象,若是看見那些傷,定會被嚇到。
這些都是他受過的痛,就算不擦藥,也能撐過去。
「幻境不會持續太久,等這段記憶過去,傷口也就消失了。」
秦樓淡聲道:「我之前揮向宋闕的那一劍,已用去體內九成靈力。方才靜心修養便是,不用那麼麻煩。」
這樣一想,似乎的確如此。
秦蘿被這個藉口輕而易舉糊弄過去,認認真真點頭:「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餓不餓?我可以幫你去找點吃的!」
秦樓搖頭:「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擾哥哥休息,乖乖應了聲「嗯」,似是想到什麼,試探性開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嗎?我之前在外面,聽別人說起過。」
少年聞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從被霍家掃地出門,便再沒有過慶賀;如今身為秦樓,亦是沒有這個習慣。
秦蘿不說,他幾乎要把這一茬忘得一乾二淨。
秦樓:「……應該?我不過這個,記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腦袋,很快露出笑臉:「那哥哥你先睡覺休息,不用擔心,我和伏伏會保護你的。」
伏魔錄做出一個挺胸叉手手的姿勢:「嗯嗯!」
他們看上去都不怎麼靠譜,秦樓卻笑了笑:「好。」
這一覺睡得很沉。
當他從噩夢裡醒來,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遠方的天邊傳來砰砰響聲,並不刺耳,秦樓還是習慣性睜了眼睛。
這是從霍訣起就有的習慣,他不再輕信旁人,對身邊總是存了警惕,哪怕輕輕一點響動,都能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秦樓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霍家為了彰顯排場,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會大張旗鼓。
霍訣比霍嫵大三歲,兩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當然會大肆慶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來也是諷刺,霍家在城中擺酒席放煙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縱享笙歌流觴;
而當年的霍訣孑然一身蜷縮在破廟一角,被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撐過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會在何時死去。
這本應是他的生辰之夜。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裡,要把得來的龍骨送給妹妹。她最是喜歡奇珍之物,定會開心。
破廟裡沒有燈,唯有月色透過窗戶淌進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秦樓抬眼望去,只看到半空中的伏魔錄,不見秦蘿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錄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釋:「你妹妹說她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了。」
「嗯。」
秦樓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緊。」
沒有秦蘿在的時候,廟裡顯而易見安靜許多。
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個人,只有伏魔錄陪在身邊。偏生他又是極為要強的性子,所有血淚全往肚子裡咽,往往獨自忍著疼痛發呆,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團。
夏天的夜晚靜悄悄的,窗外響起幾聲悠長蟲鳴,緊隨其後,是一串踏踏腳步聲。
秦樓再三確認這不是幻聽,抬頭之際,望見一襲淺色的裙擺。
「哥哥!」
秦蘿咧嘴笑開,噔噔噔向他跑來,手裡似乎抱著個什麼東西,兩隻手合在一起,一直沒鬆開。
她騰地蹲下,杏眼裡盛滿月色,直勾勾盯著他瞧。
秦樓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隱隱發熱,很快聽她笑著說:「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應該有個重要的驚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剎那,看見她唇角上揚,雙眼也彎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聲線清脆如鈴鐺,在耳邊叮咚響起,仿佛能一直滲進心口:「——鏘鏘!」
在她聲音落下之前,破敗的廟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蘿鬆開雙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樓沒動也沒出聲,在貼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聲沉重的心跳。
遠處的煙火喧囂熱鬧,奈何與他遙遙相隔。
他與秦蘿靠得很近,螢光自兩人之間迢迢而起,驅散沉甸甸的夜色,盪開簌簌清波。
一隻只螢火蟲飛旋輕舞,彌散於廟宇之中,剎那間恍如白晝。
比起遙不可及的花火,眼前燦爛盛大的光暈觸手可及,仿佛置身於星河之畔,清光浮影,如夢似幻,裊裊依依。
他曾送給她漫天煙火,在今夜,秦蘿贈予他滿目流螢。
像在做夢。
「哥哥,生辰快樂。」
秦蘿說:「對不起哦,我身上沒有錢,不能像哥哥那樣買很多很多煙花和禮物,只能抓這些螢火蟲送給你。」
她說到這裡加重語氣:「不過等我們離開這裡,等你再過生日,我一定會送給你很多很多好東西!像是衣服啊法寶啊小點心啊……不對,法寶有點難,可能找不到……但我存了不少錢的!我我我可以去買!不管你想要什麼,一定能找到!」
秦樓張了張口,沒說出一句話。
「我以前聽人講過,孤零零的一隻螢火蟲會很快死掉,只有成群結隊,才能像這樣發光。」
秦蘿咧了咧嘴:「哥哥不會是一個人的。」
這是她在笨拙抓捕螢火蟲時,練習了很久的話。
哥哥現在一定很傷心,秦蘿絞盡腦汁,也只能想出這樣一段話來安慰他,即便打了很多次草稿,面對著他說出來,還是會覺得緊張。
「現在有我和伏伏陪在你身邊,等離開這裡,還有爹爹娘親。」
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認真:「所以不會出事的。」
流光撞開蒼黝夜色,秦樓無言看著她的眼睛,聽見女孩輕而緩的、稚嫩又青澀的聲音:「我雖然不厲害,但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保護哥哥,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心中堅不可摧的壁壘上,落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旋即一切開始土崩瓦解,帶著許多年的執拗和委屈,塌陷出一處空洞。
他早已習慣了疼痛與折辱,多年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看著秦蘿,眼眶驀地一澀。
沉默的少年長睫輕顫,半晌微微俯身,伸出雙手。
他生得高大,抱上秦蘿後背時,卻小心翼翼低了頭,讓下巴貼住她腦袋。
秦樓聲音發啞:「……別動,就一下。」
懷裡的小不點動了動。
她說話時帶了點好奇:「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嬌?」
他下意識想要反駁,下一刻,聽見小孩嘟嘟囔囔的低語:「不過沒關係,我是你妹妹嘛。」
秦蘿說著笑笑:「一家人的話,不管想撒嬌還是抱抱,多久都沒關係的。」
她開口的間隙,一雙小短手悄悄伸出,學著少年的動作抱住身前的人,安撫似的拍了拍。
秦蘿很輕很輕地對他說:「生辰快樂,哥哥。」
這是相隔了一千多年的祝福。
在這個恍惚的剎那,時空仿佛交錯重疊,千年前惶然無措的少年感受著她的氣息,眼眶生出淺淡的緋紅。
在流瀉的螢光里,秦樓安靜抬眸,望見小孩因抓螢火蟲而亂糟糟濕漉漉的頭髮,以及窗邊明晃晃的月光。
這是他從未發現過的事情。
原來一千年前的月亮,也可以如此明朗。
與此同時,衛州群山之中。
劍氣縱橫千百里,刺破陣陣呼嘯疾風。
長劍之上,素來和顏悅色的女修眸光稍凝,周身靈氣匯聚,現出縷縷不絕的殺意。
在秦止身側,江逢月眺望不遠處的幽深洞穴,嗓音微沉:「蘿蘿捏碎的法符……就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