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們會信你,還是信我?」
青年的傳音朗朗入耳,聽罷卻是叫人遍體生寒。
秦蘿雖然年紀小、遇事不多,但好在心中澄明,即便置身於如此驚險的情境下,仍努力保留了幾分清醒的神智。
谷底的陣法通體猩紅,像是由血液塗抹而成;陣法的形狀與紋路亦是複雜詭譎,無端透出幾分壓抑的幽異,宛如地獄鬼魅。
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黑氣從中生長而出,秦蘿就算認不出它的作用,也能猜出這個古怪的法陣不屬於正道之物,很可能會被用來做些不好的事情。
想起伏伏曾經說過的「當心琅霄君」,再看他閒庭信步般走在法陣旁側,秦蘿腦袋裡的發條轉來轉去,關於千年前事情的真相,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推測。
殺害在場所有修士的並非霍訣,而是這位向來光風霽月、儒雅溫和的世家公子。
為了找到一個合理的替罪羊,琅霄君引出邪氣,將其生生渡進霍訣身體。邪氣與邪骨彼此感應,霍訣神智盡失。
也正是趁著這個時機,宋闕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留影石,將他的所作所為逐一記錄,並在之後公之於眾,聲稱霍訣入邪。
可這個時候,修士們分明已經全部死透了。
外人只能見到霍訣雙目猩紅、戾氣畢露,儼然一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瘋子,萬萬不會想到,幕後黑手另有其人。
宋闕手裡的黑氣倏然騰起,向著霍訣所在的方向徑直猛衝,速度之快,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
與此同時,將秦蘿緊緊抱住的手臂更加用力,劍氣橫生,伴隨著一道下墜的風——
霍訣毫不猶豫,乘著劍氣飛身而下,在落地的瞬間將她鬆開,習慣性護在身後。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宋闕搖頭輕笑,目露諷刺:「就算被邪氣入體,首先想到的事情,居然是把妹妹平安送到地面。早就聽說霍訣道友對霍小姐十分寵愛,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邪氣入體?
秦蘿心中猛地一顫,飛快抬起眼睫。
霍訣閃躲極快,卻並未避開那團黑煙。
來自琅霄君的邪氣純粹又濃烈,絕大多數滲進了血液和神經,剩下幾縷纏繞在他後背,幽幽祟祟。
不是錯覺,當她抬眼的瞬間,清楚見到了少年脊背上的、被竭力抑制的顫抖。
他一定很疼。
即便是對於成年人來說,這樣的局面都未免顯得過於殘酷,更不用說秦蘿年歲尚小,僅僅只有不到八歲的年紀。
她以神識入體,無法召喚法器,想用留影石記下此刻的景象,同樣是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今眼看著身前的少年痛苦俯身,用右手死死按住胸口,秦蘿眼眶發熱,小小聲叫他:「……哥哥。」
女孩的嗓音輕而緩,像羽毛拂過耳畔。
邪氣入體,在全身上下的筋骨內橫衝直撞,識海仿佛被生生撕裂,隨時都有可能徹底崩潰。
這道聲音好似黑暗中的一縷明光,為他勉強拉回一些清醒的意識。
霍訣咬破下唇,指尖深深陷進掌心,止不住顫抖。
他絕不能被邪骨支配。
這裡還有他的妹妹,倘若他成了只知殺戮的瘋子,那她——
「還在頑強抵抗嗎?」
宋闕笑得溫和,雙目幽深寂靜,看似一片平寂無瀾的湖面,實則深不見底,能將人一口吞沒:「霍訣道友可是擔心你妹妹?兄妹情深,實在令人感動。」
他言罷抬頭,將四周環視一番。
但見血藤肆虐,絕大多數修士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早就沒了氣息,偶有幾個一息尚存,也全都遍體鱗傷,無法動彈。
「只可惜,我還有些雜魚要收拾,不能陪你們多玩一玩。」
白衣青年抿唇笑笑,身後便是滔天邪氣與熊熊魔焰,修士們的鮮血濺了滿地,他卻自上而下一片白淨,沒染上分毫血污:「畢竟……布置這裡還得花費不少時間,若是有外人突然前來,那可就不好了。」
話音落下,又是一道邪氣攻入霍訣心口。
竭力支撐的識海終於崩塌,少年咳出一口鮮血,聽宋闕繼續道:「讓我看看……霍小姐目睹了一切,這可不能留,你說是吧?不如我們將她除掉,再把那些倖存下來的修士全部殺光,如何?」
他說得斬釘截鐵,手中邪氣緊緊攥住霍訣心口,迫使少年側過身子,與身邊的秦蘿四目相對。
對於這場對峙的勝利,宋闕勢在必得。
霍訣已經被死死制住,定不可能壓下邪骨之力,當殺意逐漸填滿,哪怕是曾經最疼愛的妹妹,也只會淪為他的手下亡魂。
祭邪陣固然能提升修為,但他總不可能接連不斷地殺害修士,萬一被修真界察覺貓膩,琅霄君的名頭可就完了。
見到霍訣的剎那,一個更好的法子浮現在他心頭。
天生邪骨最是難得,恰巧他又修習邪術。若能將邪骨據為己有,飛升必然指日可待。
但如今邪骨尚未長成,他還急不得。
到時候等霍訣入邪,親手殺掉自己的親妹妹,他再把特意準備好的留影石公之於眾……
到時候上演的好戲,不知會有多精彩。
霍訣低著腦袋,身形劇顫。
宋闕看得滿意,俯身沉聲:「好了,時候不早,還是快——」
他話沒說完,驀地滯住呼吸。
不止宋闕,心魔之外的秦樓亦是愣住。
在他的印象里,當年霍訣被邪氣入體,雖有掙扎,卻並未支撐太長時間。
畢竟宋闕邪法強悍,若是尋常修士,怕是幾個瞬息都堅持不到。
而今他的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限,又被強行灌入另一道邪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保留神智。
心魔幻境之中,被邪氣纏身的霍訣眼睫低垂,默然拔劍。
然而劍光四溢,指向的並非秦蘿。
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身體因劇痛而戰慄不休,手中長劍急出,斬碎縷縷暗色,宛如破鋒之影——
剎那間直直逼向宋闕,刺入青年胸口!
琅霄君自認運籌帷幄,從未料想到這般結果,一時暴怒難忍,拂袖而起。
霎時法訣盡出,金光四涌。霍訣已是強弩之末,哪有餘力抵抗,被擊出數丈之遠。
秦蘿心下緊緊一揪:「哥哥!」
秦樓一動不動,看著心魔里小小的身影毫不猶豫轉身上前。
霍訣已是入了邪,額頭青筋暴起、雙目猩紅如血,旁人見了定會退避三舍,秦蘿卻一步沒停,裙擺翻飛,在狂風中盪開層層微漪。
不知怎地,秦樓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敲。
可惜秦蘿終究沒能跑到霍訣身邊。
在她一步步靠近的同時,周遭場景倏忽變幻,只需一個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徹徹底底的另一番景象。
邪氣與黑霧消失不見,巍巍群山變成冷冰冰的牆壁。
秦蘿的眼睛哭成了核桃,癟著嘴吸了口氣,抬手把眼淚擦乾,抽抽噎噎地仰起腦袋。
她像是站在只有古裝劇才會出現的牢房裡,周圍又冷又濕,生了綠油油的青苔。
走廊里除她之外空無一人,牢房倒是關了不少陌生的修士,似是覺得稀奇,紛紛打量她這個與地牢格格不入的小孩。
秦蘿心有所感,目光經過一間又一間牢房,終於在盡頭角落的陰影里,發現一道熟悉的影子。
她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
當時大家討論起霍訣,師兄與娘親分明說過……從幽明山回來以後,霍訣被家族打斷了骨頭。
她記憶里的少年意氣風發,此刻卻渾身是血靠坐在角落,黑髮散亂,低低垂著頭,即便看不清面上的模樣,也能瞧出頹唐死氣。
秦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轉。
察覺到她的腳步,霍訣猝然抬頭。
他臉上多了幾道血口,紛紛雜雜橫在側臉上,嘴唇蒼白得毫無血色,見到她的瞬間皺緊眉頭,聲音又低又啞:「你來這裡做什麼?」
秦蘿飛快小跑到牢門前,隔著木欄看他:「哥哥,你——」
她想問「你怎麼樣」,但顯而易見地,現在的霍訣絕對稱不上好。
「地牢應當不會讓人進來……你偷偷溜進來的?」
霍訣壓低嗓音:「莫要來這種地方,我如今身份不做好,倘若你也被拉扯進來,那就糟糕了。」
他頓了頓,想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淚水,念及自己滿手血污,終是沒有動作,露出一個強撐的微笑:「不用擔心我。你看,我如今能說話能動,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不過多久,這件事定能水落石出。」
騙人。
明明他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紅,神識也微弱得可憐,想來琅霄君下手極狠,沒留一絲情面。
而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想著安慰她。
這種感覺心疼又無助,秦蘿徒勞張張嘴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另一邊的秦樓亦是沉默。
心魔由他的記憶所化,無論秦蘿怎樣去做,都不可能改變結局。
這段時期的背景,是琅霄君重傷霍訣,並把留影石公之於眾。
陣法的痕跡被他清除一空,從此以後,霍訣成了殺人不眨眼、利慾薰心的魔頭,在幽明山中屠殺數人,多虧琅霄君挺身而出,將其制服。
秦樓微微闔眼,前世的記憶一幕幕閃現。
這件事震動大半個修真界,霍訣也被關入仙盟地牢。
當年他從未見過陣法,猜不透宋闕的真實意圖,因此只能一遍遍辯解,是宋闕覬覦龍骨,設計害死了同行的所有修士。
可宋家哪會缺一根龍的骨頭。
這個理由無法成立,只得到一聲聲不屑的冷冷嗤笑。加之他入邪的畫面被一一記錄,對於大多修士而言,真相究竟如何,已經無需多想。
念及此處,秦樓輕輕動了動指尖。
霍嫵曾買通獄卒,偷偷進入地牢看望過他。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受到霍訣多年以來的照拂,對兄長心存惻隱,帶去一些療傷的膏藥,然而沒說幾句話,宋闕很快出現。
然後……便是他再一次操縱邪法,調動殘存於霍訣骨血之中的邪氣,讓他在親妹妹面前發了狂。
這一幕被隨之而來的諸多修士所見,如此一來,眾目睽睽之下,霍訣就當真成了個無法無天的狂徒。
有人想要殺他報仇,也有人念及他曾經的功績,提出廢他修為、放逐荒野。
沒人願意信他,霍嫵雖有猶豫,在爹娘的一番訓斥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低頭,一言不發。
哪怕她不願承認,可在鐵證如山面前,還是不得不去相信,哥哥已經成了個殺人如麻的惡徒。
如果站在他這一邊,無疑會被當作霍訣同夥,就算不被逐出家族,也會時時刻刻遭受閒言碎語。
心魔幻境中,事態發展與他的回憶慢慢重合。
宋闕在不久之後踱步前來,秦蘿心生警惕,擋在他與霍訣中間。
而霍訣體內的邪氣被瞬間催發,身側黑霧滾滾如潮,不過頃刻,便將牢門轟然衝破,殺氣直逼宋闕。
也恰是這個時機,與宋闕一併前來的修士們紛紛趕到。
剎那間靈力四起,為鎮壓惡徒,各門各派的法訣逐一現出。
霍訣失了神智,只知奮力相搏,然而十幾歲的少年怎會是他們對手。
「你怎麼在這裡!」
霍家夫人將秦蘿一把拉開,低聲呵斥:「進入地牢是大罪,更何況還是見他!」
這不像是一個娘親會對子女說出的話,秦蘿聽得錯愕,露出怔忪的神色。
秦樓卻是面色尋常。
霍訣和霍嫵是親生兄妹,娘親在多年前的意外中不幸身亡,如今這個霍夫人,是霍家家主的續弦。
對於娘親的關愛,兄妹兩人從未體會過太多,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霍訣對霍嫵格外好。
至於他們的那個爹,一心撲在修煉與宗族世家上,整天整夜想著的,都是如何讓霍家更強更大。
「霍小姐,知道你和哥哥關係親近,可如今他犯下這般大錯……」
秦蘿身後,不知是誰道了句:「你執意前來,不會是為了偷偷把他救走吧。」
「胡說!我女兒身正不怕影子斜,怎會生出這種心思!」
她身側的男人不悅揚聲,端的是滿臉正氣:「她不過出於兄妹情誼,想來勸霍訣迷途知返——霍嫵,你說是不是?」
霍夫人亦道:「就是就是!你可不要亂說話,壞了我們霍家的名聲!」
此言一出,當即有幾人輕笑出聲。
霍訣的醜事已經傳遍天南海北,霍家出了這種人,怎麼可能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名聲早就大不如從前。
眼前這一男一女,應該就是霍訣和霍嫵的爹爹娘親。
可他們給人的感覺,既不像她溫溫柔柔的媽媽,也和秦止江逢月有很大不同。
秦蘿聽著他們的交談,總覺得心裡不舒服,想要跑去哥哥身邊,被霍夫人拉得更緊。
「你去那邊幹什麼!」
女人面露怒意:「他害死那麼多人,就為了獨吞龍骨。霍訣的真面目,難道你還沒看清?」
「不是的!」
秦蘿用力掙脫:「我知道的,是琅霄君……是琅霄君布下的陷阱!」
「琅霄君?」
霍夫人無奈冷笑,看她的眼神漸漸冷下,如同盯著一個傻瓜:「霍訣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當時又不在場,怎能聽他的一家之言?琅霄君可是錄有留影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不是也看到了?霍訣邪氣纏身,殺害了好幾個身受重傷的修士。」
——可她當時就在那裡!
秦蘿下意識張口,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這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記憶。
在一千年前,霍嫵沒有前往幽明山,也從未親眼目睹過真相。
秦樓靜靜地聽,面色沉靜如水。
心魔里的一切,都與一千年前如出一轍。
霍嫵見他被眾人圍攻,本想出言勸阻,然而聽罷霍家人的一席話,終是一言不發。
他無比清晰地記得,少女眼中的焦急與關切一點點褪去,漸漸變為帶了歉疚的猶豫,最後默默垂下腦袋,不敢看他眼睛。
其實他沒想過讓霍嫵救他。
那時霍訣心中唯一的小小願望,便是妹妹能相信他一回,哪怕是給他短短一瞬的、如往常一般親近的目光。
可當霍嫵低頭,他分明瞥見了近乎於恐懼的神色,仿佛他是不可靠近的洪水猛獸。
「想想你自己,倘若你今日幫他,外人會如何說你?」
霍夫人厲聲道:「你還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前程,難道想叫人指指點點,說你是霍訣同謀嗎?看看他如今那副模樣,你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
他如今那副模樣——
秦蘿被緊緊抓著手腕,在蔓延的血氣里抬眼望去。
霍訣已被逼退到牆角,兩隻眼睛像是沁了血,紅得嚇人。
他的模樣與所有電視劇里的反派角色毫無二致,烏髮凌亂,雙目無神,渾身上下全是駭人的血痕,戾氣叢生。
霍夫人的聲音猶在耳邊迴旋:「他就是個瘋子,如今入了邪,哪知道你究竟是誰。想想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你也想變成其中之一嗎?」
她言盡於此,看著身側的女孩停止掙扎,暗暗鬆了口氣。
她對這兩個繼子繼女感情不深,如今霍訣入邪,唯有立刻與他劃清界限,才能保住霍家的名聲。
眼前這個小孩也是傻,居然想跑去霍訣身邊。這麼多人想要將他置於死地,她就算不被修士們誤傷,也會死於入了邪的霍訣手下。
如此千鈞一髮的關頭,怎會有人站在霍訣那一邊。
霍夫人對秦蘿的停頓很是滿意,正欲繼續開口,忽然見她猛地回頭。
毫無徵兆地,女孩下定決心般低下腦袋,在霍夫人手腕上用力一咬。
識海里的畫面劇烈晃蕩一瞬,幻境之外,秦樓屏住呼吸。
角落裡的少年頹然跌坐,鮮血流了滿地,只剩下極其微弱的呼吸。
四面八方的剿殺散去些許,也恰是這個間隙,秦蘿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
……她知道的。
不久前在幽明山里,哥哥被宋闕強行渡入了兩次邪氣。他渾身都在發抖,牙齒止不住地打顫,那時的疼痛與折磨一定遠遠超出她的想像,可即便如此,霍訣還是沒有傷她。
她的哥哥不是壞人。
他曾經站在海風和陽光里,雙目晶亮地向她說起自己的願望;也曾那麼那麼努力地,不顧一切地保護她。
殺氣划過衣襟、裙擺與臉頰,鮮血彌散成薄薄的迷濛霧氣。
女孩的臉頰被淚水打濕,身形卻決然堅定,立在不省人事的霍訣身前。
修士們沒有料到此等變故,紛紛收下法訣,不願傷了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
「霍小姐,」宋闕聲線清朗,穿過血氣而來,「你這是做什麼?」
霍家家主氣得吹鬍子瞪眼:「霍嫵!你給我回來!」
秦樓怔怔眨眼,寂靜的洞穴里沒有聲音,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不……不是的!」
瘦弱的女孩渾身發抖,通紅眼眶裡不斷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
她只有七八歲的年紀,從未經歷過大風大浪,面對身前一道又一道冰冷、憤怒與不解的目光,害怕得薄唇發白。
秦蘿在哭,卻自始至終沒有挪開腳步。
小小的身子纖細瘦削,籠罩下一片伶仃的暗影。她就那樣站在渾身是血的少年之前,用影子將他全然遮蓋,如同一把撐開的小傘,笨拙張開手臂。
「我知道的……不是哥哥的錯。」
她哽咽一下,深深吸了口氣,語調被哭腔衝垮,有無助的茫然,也有孤注一擲的決心:「為什麼不願意相信他?他什麼也沒做,全是宋闕給他渡了邪氣。」
秦蘿說著想到什麼,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向不遠處面色陰沉的霍家夫妻:「你們是爹爹娘親……你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幫他說說話,好不好?」
沒有人對此做出應答,那對夫妻仿佛見到瘟疫,匆匆別開目光。
「你既然看見留影石,就該知道你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殺了我兄長,理應付出代價,血債血償!」
一名漢子怒道:「方才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見到他是如何發瘋,豈有脫罪的理由!」
「再說,你聲稱琅霄君渡了邪氣給他。」
另一人搖頭笑笑:「霍小姐,琅霄君乃是法修,和邪魔歪道沾不上邊,他能從哪兒尋來邪氣?倘若他是邪修,我們難不成還發現不了?」
「不必多說。」
宋闕沒想到她會如此誤事,眸光望向秦蘿,生出幾分隱而不露的殺意:「霍小姐,你這樣包庇,許會被人誤以為是他同謀。」
這句話看似勸說,實則在人群中灑下一片火種。
當即有人不耐附和:「說不定就是同謀!霍嫵不是偷偷溜進地牢了嗎?指不定是為了把他放走!管他三七二十一,咱們先上便是,殺了霍訣報仇!我看霍家這兩個小孩,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場有不少是遇難者的親屬,聞言義憤填膺,生出一片喧譁。
秦蘿的聲音被淹沒其中,幾乎沒辦法聽清:「陣法……琅霄君殺了人,在山下畫了一個陣法。他不是為了龍骨,他——」
像一座汪洋大海之中的小小孤島。
茫然無措,害怕得渾身發抖,找不到任何人依靠,也不被任何人相信。
當年霍訣面臨的情景,一定比她更加無助。
他得有多難過。
不遠處的琅霄君聽聞「陣法」,雖然不知她是從何得來的消息,已然眸色漸深,自指尖掐出法訣。
秦樓眉心用力一跳。
秦蘿從小到大備受寵愛,絕不會想到世間竟還有如此荒唐之事。
說到底,人人皆為利往,無論家人還是朋友,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會被毫不猶豫地拋棄。
因此當霍訣從雲端跌落泥潭,狼狽落魄之際,沒有人相信他,更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
孤獨,痛苦,罵名,憎惡,他的人生如同一場笑話。
既然這樣……她為什麼還要上前呢。
秦蘿當眾說出陣法一事,宋闕定不會留她一條生路,此刻法訣已成,白衣青年即將傾身向前。
秦蘿沒發現他的動作,依舊筆直護在霍訣身前。
四周殺氣未散,她知道自己極有可能遇到危險,但也存了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相信著幼稚的奇蹟與正義——
或許只要站在這裡說出真相,她便能說服在場修士,保護身後的霍訣。
這是她唯一的辦法,如果連她也走開,哥哥就當真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了。
……快走啊。
秦樓用力握緊雙拳,抬眼的瞬息,望見女孩通紅的眼睛。
秦蘿聲音很小很低:「求求你們,我哥哥、我哥哥真的很好……他不會做壞事的。」
這雙眼睛,他再熟悉不過了。
在衛州蒼黝的春夜裡,女孩的杏眼盛滿簇簇煙花,無比欣喜,也無比純粹地向著他笑。
當他們初初相見,小孩鼻尖沾著雪白的小點,雙眼閃閃發亮:「哥哥閉關一定很辛苦,我想讓他開開心心的。」
還有那個深夜,她喝得醉醉醺醺,雙目混沌不清,明明自己受了涼,卻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放在他頭頂。
那時她說,她是蘑菇上的傘,只要有她在,他就不會淋濕。
正如此刻的幻境裡,女孩同樣張了手臂,護在霍訣身前。
識海里傳來陣陣劇痛,在漫無止境、愈來愈烈的疼痛里,秦樓咬緊牙關,凝神聚力。
心魔之中,那具本應沉沉昏睡的、屬於千百年前的身體,動了動殘損的指頭。
她不是千年前的霍嫵,她名叫秦蘿。
而秦蘿……是秦樓的妹妹。
一陣陣劇痛深入骨髓,一道道禁錮自識海破開。
錚錚響音連綿不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少年神識驟凝。
那是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理應由他來保護。
「既然霍小姐執意頑抗,」宋闕頷首,心知留她不得,手心白芒大作,「請恕宋某失禮,我們必須為死者討回公道。得罪了。」
話音方落,殺氣陡生。
勢不可擋的殺氣沉沉下壓,如刀如劍,向著秦蘿與霍訣所在的角落迎面襲來。
宋闕明白,她無處可逃。
他速度飛快,秦蘿來不及閃躲,心跳堪堪加速,卻在下一刻,見到對方眼中驚詫萬分的神色。
一道淡淡的血腥氣,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從她身後傳來。
秦蘿動作微頓,心臟重重跳了一拍。
就像一個荒謬的奇蹟。
那個遍體血污、神識大損、骨頭不知碎了多少塊的年輕修士,竟從她身後站了起來。
不留任何反應的時間,少年拔劍而起,如風將她護住。
劍氣凜冽兇悍,非但將宋闕的法訣一舉斬碎,甚至勢如破竹地直直俯衝,將他擊得後退幾步,吐出一口血來。
在驟然降臨的沉默里,少年勉強站穩身子,回頭看向她的眼睛。
他臉上全是血漬,唯有一雙琥珀色雙眼乾淨澄澈,隱約沉澱了幾分秦蘿看不明白的情緒,長睫輕顫,投下一片陰影。
往下看去,他右手拿著鮮血淋漓的劍,宛如殺神;左手卻在衣服上擦了擦,等指尖的血漬消失不見,生澀伸出手,為秦蘿拂去眼角淚珠。
這個動作很輕,指腹上的劍繭摩挲出輕微的癢。
女孩呆呆望著他,下意識出聲:「哥……哥哥?」
她頓了頓,帶著茫然的遲疑:「秦樓哥哥?」
少年一愣,倏地笑開。
——外表分明毫無變化,她究竟是如何將他辨認出來?
秦蘿不知這是怎麼回事,腦子裡迷迷糊糊一團糟,沒等到對方的答覆,便被一把抱起,臉頰埋進少年頸窩。
宋闕到底年紀輕輕,遠沒有千年之後的喜怒不形於色,被劍氣傷得渾身發抖:「霍訣,你還想帶著你妹妹造反不成!」
「別怕,是我。」
秦樓沒搭理他,身側劍氣橫生,左手輕輕摸了摸秦蘿腦袋,聲線低而溫柔:「閉眼,不要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