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鎮鮮少出現如此浩大瑰麗的煙火,一時間人聲四起,鎮民們紛紛從窗中門中探出頭來,仰面觀賞這場不期而至的盛事。
秦樓所說不假,如今正值百門大比前夕,百姓定會認為此乃宗門所為。但對於諸多修士而言,究竟是誰放出了這漫天煙花,答案就要耐人尋味許多——
宗門大族少有世俗煙火氣息,從前舉辦百門大比,往往是天降祥瑞,例如浮雲四起、白鶴凌空。
今夜煙花雖然絢麗,卻絕非千百宗族的作風,再看城中騰起的那條長龍,顯而易見地意有所指,倘若細細想來,定能明白與秦蘿有關。
偏生這場煙火來得毫無徵兆,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能與秦蘿掛鉤,更沒有炫耀逞能的意思,要說她有意顯擺,未免有些無理取鬧。
因此即便有誰猜出了這一點,也只能在心中暗暗羨慕,詬病不得。
秦蘿自然不會彎彎拐拐去想那麼多。
置身於魚龍狂舞一般的煙火下,看著漫天小星星聚攏又散開,她心裡唯一的念頭便是:好漂亮好好看哥哥真好!
這是她收到過最盛大也最特別的禮物,小朋友迎著夜裡薄薄的風吸了吸氣,望著秦樓的眼睛重重點頭:「開心!謝謝哥哥!哥哥有那——麼厲害!」
她站在濛濛夜色里,被火光包裹成一個小小的圓團,面容有些模糊,雙眼卻是乾淨得發亮,噙著滿滿當當的笑,一下子就從眼睛裡溢出來。
小孩表達感激的方式簡單又直白,秦蘿說著說著張開雙手,在一句語氣拖長的「那——麼」時,笨拙地把兩隻手臂大大張開。
看上去笨笨呆呆的樣子,高興得不得了。
不知道為什麼,秦樓竟被她澄亮清澈的杏眼看得有些無措,不曉得應該如何回應,只能彆扭垂下眼睛,低低應了聲「嗯」。
這場煙火持續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當火花的餘燼被夜色吞噬殆盡,也就到了離開屋檐、前去酒樓的時候。
秦樓看一眼身邊小孩圓鼓鼓的肚子,想到娘親的尖叫和嘮叨,略顯苦難地皺了皺眉:「那……我們去酒樓?」
秦蘿開心得原地一蹦:「嗯嗯!」
「啊——!蘿蘿!我的蘿蘿!」
江逢月倒吸一口冷氣:「為什麼肚子會變成這樣!」
毫不出人意料的舉動。
秦樓心虛別開臉頰,聽她把聲調揚高:「樓樓,讓你帶著妹妹在鎮子裡閒逛,不是讓你把她變成小豬球!」
秦樓:「別叫我樓樓。」
而且「小豬球」是什麼玩意兒?作為一個聞名修真界、威望極高的樂法大能,能不能別用七歲小孩的口吻說話?莫非這種說話方式還能傳染不成?
江逢月在廂房門口嘰嘰喳喳,那邊的秦止已經拿起一個玉林仙桃,毫不猶豫往秦蘿嘴裡塞:「來,果果。」
……他爹好像被同化得更加嚴重,已經開始了疊詞的使用!本來就不怎麼會講話,從今往後可還了得!
「不要再給她餵水果!」
江逢月抓狂:「你們這些當哥哥當爹爹的——男人哄小孩的辦法,難道只有狂塞吃的這一條路嗎!」
父子兩人同時露出茫然的神色,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迷惑,再明顯不過地透出幾個字:不然還能怎麼辦?
他們所在的酒樓是天河鎮最好的一處,廂房典雅古樸,窗外能聽見綿綿不絕的絲竹之音。中央的巨大圓桌渾然鋪開,熟悉的小夥伴們坐在旁側。
秦蘿得到意想不到的禮物,連走路都一蹦一跳帶著風。楚明箏見她在身邊坐下,溫聲笑笑:「蘿蘿,方才鎮子裡炸開了許多煙花,你喜歡嗎?」
此言一出,不遠處的駱明庭挑了挑眉梢。
當時秦樓與蘿蘿在一起,來不及與煙火鋪子聯繫,於是拜託他和雲衡問來了傳訊方式。
秦樓並未說明自己的用意,但當漫天煙火驟起,他瞬間就明白了究竟是誰所放。
「喜歡喜歡!」
秦蘿坐在椅子上,飛快晃了晃懸空的雙腿,咧嘴笑開:「那些煙花是哥哥送給我的,他想讓我開開心心。」
她說得輕快,一旁的江逢月與秦止卻是怔然愣住。
在秦樓更小一些的時候,他們兩人身為蒼梧執掌者,不得不出於職責四處平定動亂,一年之中許久不曾歸家。
這孩子從小就不愛與家人接觸,同他爹爹時有不和,夫妻二人曾經試圖做出補償,全都被直截了當地一口回絕。當初秦樓閉關結束,更是擺明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對秦蘿生不出親近疼愛。
他們倆徹夜長談了好幾天,腦子都快想得轟隆隆炸開,努力想讓兄妹二人少一些隔閡,結果……
這件事情,好像不用他們來操心?樓樓居然這麼懂事嗎?
兩道驚愕又欣慰的目光直勾勾盯向秦樓,隱隱約約還夾雜了一丟丟崇拜。
少年被看得耳根發熱,皺了眉頭低下腦袋。
「對了,」秦蘿把廂房裡的各位掃視一遍,發覺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尚未出現,「雲衡師兄呢?」
「雲衡?他等會兒過來。」
駱明庭笑:「他不是食鐵獸妖嗎?每年春末夏初的這段時間,食鐵獸都會靈力不穩,在人形與原型之間來回變換。他應當是變回了食鐵獸的模樣,打算等人形現出,再來酒樓找我們。」
食鐵獸!
秦蘿聽過這個名字好多回,始終不知道食鐵獸的真正模樣,聞言好奇道:「駱師兄,食鐵獸到底長什麼樣子呀?聽說它是上古神獸,是不是和龍、鳳凰還有朱雀一樣?」
慢悠悠笑吟吟的駱明庭先是一愣,旋即噗嗤笑出聲來。
若論身份地位,食鐵獸的確不輸朱雀玄武,但——
想想龍鳳朱雀傲視九霄的模樣,再回憶一番雲衡圓滾滾的身子、圓圓的耳朵和球球一樣的尾巴,駱明庭努力抿唇,才讓自己不至於笑得更大聲。
他是雲衡的朋友,無論發生什麼,都絕不會做出任何有損好友形象的事情!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駱明庭道:「食鐵獸聽起來可怕,其實性情溫馴得很,是一種能與人親近的瑞獸,你毋須害怕。」
秦蘿懵懵懂懂點點頭。
「後天便是百門大比,各大宗門的弟子都會參賽。與秘境不同,百門大比會讓弟子們彼此爭鬥,劍修刀修樂修法修鬼修……到時候門門宗法各顯神通,是實打實的競爭角逐。」
這會兒人沒來齊,尚未上菜。江逢月趁機加油打氣:「明庭、明箏、小謝、星燃、陸望和蘿蘿都會參加,白也傷勢未愈,今年先隨我們看上一看,為今後積攢經驗也是好的。」
秦蘿用手托著腮幫子:「哥哥不去嗎?」
秦樓搖頭。
駱明庭耐心解釋:「你哥從來不參加這些比試。往日他甚至懶得前來,今年算是破例,居然來了趟衛州。」
秦蘿點點頭。
真奇怪,她悄悄想。
哥哥不是壞人,但和大家總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與爹爹娘親是這樣,與宗門也是這樣,仿佛無論家人朋友、還是整個修真界,都讓他找不到歸屬感。
就像游離在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情之外似的。
「不過!在那之前!」
江逢月抬起右手,敲了敲身邊江星燃的腦門:「你得先把檢討書寫完,否則不許出門。」
秦蘿抬眼:「檢討書?」
駱明庭亦是好奇:「檢討書?」
「學宮不是布置了課業嗎?這小子寫得一塌糊塗,把夫子氣得厲害,連夜給我發了傳訊符。」
江逢月扶額:「前面的小測十個錯九個也就罷了,最後那篇日誌簡直離譜——萬幸你們雲衡師兄不在,否則定會氣到七竅生煙。」
不知怎地,秦蘿察覺駱師兄的笑臉出現了短暫一瞬間的凝滯。
日誌之於古代,大概和「日記」差不多。
秦蘿心裡生出好奇,戳一戳江星燃衣袖:「你寫了什麼內容?」
江星燃幽幽望一眼駱明庭,手臂微動,從儲物袋拿出一張紙來。
於是幾個小朋友大朋友一起湊上前。
駱明庭討好似的微笑朗誦:「文題:《雨中賦》。很不錯啊!很文雅的題目嘛!讓我看看下面——」
年輕修士的笑容一點點暗淡下去。
[今天下了大雨,我覺得很累,中午才起床整理遺容,外出散步。]
老天爺,什麼叫開篇雷擊。
這篇文章的主人公,他是一具能外出能整理遺容的屍體嗎?
駱明庭強忍瞳孔顫動,繼續往下看。
[我來到後山看雨,居然見到雲衡師兄。
當時雨好大,嘩啦嘩啦,雲衡師兄卻一步邁進雨中。我恐怖大叫:「雲師兄!你做什麼!」
雲衡師兄說:「我要修煉!」]
[「修煉?」我大吃一斤,「雨太大了,還是來我傘下朵雨吧!」
雲衡師兄問:「下雨又如何?我們修行之人,本就不應困於天氣。」
我覺得好冷:「可是太危險了,這裡又冷,路又滑——」
雲衡師兄道:「你不過是心性不堅,莫要在我面前小便!」]
駱明庭眼角一抽。
駱明庭:「這個……你是不是想寫『狡辯』?」
他說著目光下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說罷,雲師兄便祭出法器,在狂風大雨中初試雲雨情。]
——雲雨情不是這麼用的啊!!!
[我的心情五穀雜糧,看著師兄在雨里動來動去,七竅生煙,忽然他腳下一滑,砰咚摔了下去。
他在地上爬著,眼珠子都快擠出來了。我飛快上前,人中差點給他按碎,才見他睜開眼睛。]
駱明庭:……
「趴著」寫成了「爬著」……想想雲衡擠著眼球爬來爬去,莫名多了幾分好笑的錯覺是怎麼回事。
[雲師兄對我說:「你一定記住,管它下雨晴天,只要心不動,萬物就不動。只有這樣,方可固守本心,修成大道。」]
[正因有了他的執著,當我第二天打開天梯榜,發現雲師兄的排名上吊了三個位置!
我好高興,蹦著跳著大喊:「太好啦!太好啦!雲衡師兄上吊啦!」
雲師兄笑著對我說:「只要你勤學苦練,總有一天也能同我一樣上吊的!我們一起上吊,讓整個修真界為之震驚!」]
駱明庭:……
駱明庭:什麼鬼啊!!!
是想寫「上調」吧對吧對吧!從開篇的屍體到這裡的師兄弟齊上吊,這真是鬼故事嗎!
駱明庭一邊看一邊讀,從最初的激情昂揚,到了如今的寡水清湯。
[這次下雨讓我學到了許多。我一定要學習雲師兄的精神,努力修煉、認真讀書,等來年孝上學宮第一名,孝出水平孝出強大,孝出修真人的決心!]
口口聲聲說要考上學宮第一,結果連「考」字都寫錯了。
從某種程度來說,屬實一位大孝子——
但這也太好孝了!
而駱明庭也的確笑了,伸出右手,慈愛地摸一摸江星燃小腦袋瓜:「寶,千萬別拿給你雲衡師兄看,他會哭的。」
江星燃小臉皺成苦瓜,委屈巴巴:「是你要我寫師兄師姐修煉時的光輝事跡,還說立意很高。前面的小測也是——啊嗚,啊嗚嗚嗚!」
他話沒來得及說完,就被身邊的駱明庭一把捂住嘴巴。
「別灰心,一次小測而已,咱們以後還可以慢慢學。」
江逢月遲疑片刻,手中現出一張傳訊符:「這是夫子寫給你的留言。」
江星燃呆呆接過,駱明庭湊上前一丟丟。
[觀汝小測,余長嘆兮。
星燃,近日若有不快,大可前來傾吐一番,為師定當全力相助。莫要發泄於小測之中,鬼畫桃符,滿篇皆錯,不似七歲神智所為,余觀之扼腕。]
簡單來說,這份小測寫得如同鬼畫符,夫子覺得他精神出了點問題,不像有七歲的智力水平,詢問他是不是遇到了某種難題,並聲稱願意全力相助。
——可這份小測!壓根就是他拜託駱明庭師兄幫忙寫完的!還用了整整一盒白玉糕作為謝禮!
駱明庭尷尬挪開,尷尬輕咳一聲。
「欸欸欸別難過嘛。」
駱明庭撓撓腦袋,真心誠意地安慰:「我小時候跟你一樣,文試也特別糟糕,每回學宮墊底的那種。但你看看現在的我,不一樣挺好挺優秀嗎。」
跟他一樣。
江星燃呆呆看他一眼,又愣愣望一望手裡的超低分小測考卷。
優秀是永遠不可能優秀了。
就在那短短一瞬間,他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
江星燃小嘴一癟,悲從中來:「嗚哇——!」
秦蘿身為朋友,懂事地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然而目光不經意間一個上揚,手中動作兀地停下來。
江星燃亦是愣住,沒出口的乾嚎堵在喉嚨裡頭,打了個嗝。
救。命。啊。
雲衡師兄不知在外聽了多久,當真如他日誌里寫的那樣,整個身子、大臉和四肢全都爬在窗戶上,脖子扭曲著一晃,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