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很無辜,秦蘿很懵。
直到被雲衡面色慘白地拉走,秦蘿都在非常認真地思考,雲師兄想也不想轉身就跑,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吃辣鍋?
雖然她在之前的世界裡吃辣鍋會肚子痛……但如果是修真界,應該沒關係吧?
吃不了火鍋固然叫人傷心,好在小孩的注意力來得快去得也快。
金凌城處處繁華,秦蘿沒過多久就被其它商鋪吸引了注意力,在大家的一致協商之後,找了家糖水鋪子坐下。
「這邊是服裝店,那邊是餐館,還有——」
雲衡聽她口中嘟嘟囔囔,不停冒出一些聽不懂的詞彙,沒過一會兒,還用手指戳了戳他衣袖:「雲師兄,那邊的鋪子怎麼全關門了?」
如今盛會在即,每家商鋪都敞開大門張燈結彩,唯獨那幾家灰暗寂靜,房門緊鎖。
再一看門上的牌匾,赫然全是書鋪。
「畫中仙鬧出這麼大亂子,還有誰敢看書?」
隔壁桌的年輕男人低聲笑笑,朝這邊轉過腦袋:「那麼多妖魔鬼怪爭先恐後往外冒,書鋪是最危險的地方。前幾天這裡才發生過一場騷亂,說是邪魔霍訣從話本里鑽了出來,把整條街弄得一團糟。」
識海里的伏魔錄本是舒舒服服平躺著,聞言硬梆梆跳了幾下。
霍訣。
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秦蘿心中不免生出好奇:「這個邪魔是話本子裡的角色嗎?」
「也不能完全說是吧,畢竟他是有個真人原型的。」
男人摸摸下巴:「聽說多年前正邪大戰,最為棘手的便是這霍訣——他天性頑劣不堪、嗜血兇殘,從小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胎,長大後更為變本加厲,殘害無數忠良。」
這人分明在胡說!
伏魔錄騰地立起,只想就地狠狠給這人一拳,再把那些胡言亂語的話本子燒個一乾二淨,不讓它們侮辱主人分毫。
可如今的它靈力微弱,只能待在一個女孩的識海里,就連告訴秦蘿當年的真相、甚至坦言霍訣是它主人都做不到——
千百年前的故事已成定局,一個作惡多端的邪魔,哪能得到太多真心的信任。
秦蘿倘若知曉了它的真實身份,一定會生出畏懼吧。
「正邪大戰!」
秦蘿沒忘記要幫伏魔錄找主人的事兒,有些興奮地戳了戳它臉頰:「和你主人在同一個時間耶!」
「……嗯。」
識海里的靈體再度軟趴趴癱了下去:「聽說過,不熟。」
也對,霍訣既然是那麼厲害的邪魔,一定和伏伏沒什麼交集。
秦蘿沒有多加在意,很快轉移了話題:「從話本子裡跑出來的,全是壞人嗎?」
「這倒不是。」
不遠處坐著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姐姐,聽他們這邊聊得嘰嘰喳喳,輕笑著接了話:「像是桫欏聖女、福祿壽星、瑤靈之類的角色,也會突然顯形。不過這些畫中仙沒有靈識,只懂得橫衝直撞四處搗亂,和妖魔並無差別。」
「桫欏聖女,福祿壽星?」
雲衡微詫:「這些都是很久以前話本里的角色了吧?霍訣也是,我記得最初聽到他們的名姓,還是在小時候——不過瑤靈倒是頭一回聽說。」
「瑤靈是幽州的民間傳說,相當於夢仙。」
又有一人插嘴:「傳說這夢仙專門守護小孩,倘若有誰做了噩夢,瑤靈就會自天河而來,在夢裡乘著瑤光從天而降。」
秦蘿脆生生地問他:「然後呢?」
「然後啊,便是天光大亮、群魔四散,萬事萬物復歸澄亮,噩夢不再啦。」
聽起來是個好浪漫好浪漫的故事。
小朋友心滿意足,低頭喝了口甜滋滋的水,末了戳戳小狐狸的耳朵,用傳音悄悄問他:「你聽說過這些故事嗎?」
白也生在幽州,兒時自然聽娘親講過其中幾個故事,只是——
白狐輕輕點了點頭,卻沉默著沒有答話。
無論是娘親還是那些傳說,距離他都已經太遠太遠,幾乎沒辦法記起了。
旁桌的年輕男人搖搖頭:「說來奇怪,畫中仙來得沒頭沒腦,誰也不清楚緣由。如今只能指望城主儘快擺平事端,否則若是在請神節出了岔子,那就——」
他說話時目光往外瞟了瞟,不知見到什麼,整個人的動作忽然停住,沒過片刻,鋪子外傳來一道驚呼:「救、救命啊!畫中仙……怎麼出來這麼多!」
秦蘿心下一動,倏地抬頭。
街道兩邊流光飛舞,端的是燈火如星、火樹銀花,雖是一派繁盛之景,長長的巷子中央,卻是暗影浮動。
一時間街頭喧囂四起,人群紛紛竄逃,在越來越嘈雜的尖叫聲里,秦蘿終於看清畫中仙的模樣。
一道影子從小巷飄出,全身上下能清楚看出工筆描繪的痕跡,乍一看去,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水墨圖。
那是個抱著仙桃的矮小老人,表情慈眉善目,然而悠悠一轉,便有靈氣四散,掀翻一處瓜果攤。
在他身後,是潮水一樣密密麻麻、上下翻湧著的更多影子,如霧亦如畫,叫人分不清虛實。
雲衡蹙眉:「我去鎮壓動亂,你們好生留在此地。」
身旁的三個孩子亦是起身。
「……你就不用了。」
雲衡把最矮最小的蘿蔔丁輕輕按下:「赤練那次的傷還沒好透,衝上去送死?乖乖留在這兒看桌子。」
那些渾濁幽暗的身影多不勝數,不知究竟匯集了多少個話本里的人鬼仙魔,憑他們定是難以制住。
眼看幾人漸行漸遠,秦蘿獨自坐在糖水鋪里,小心翼翼掃視一番周圍景象。
鋪子裡的客人要麼倉皇逃竄,要麼出去幫忙鎮壓異變,她身邊算得上安全,可不知怎地,心臟卻突突跳了跳。
四面八方,忽然出現了一陣十分奇怪的寂靜。
……不對。
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
女孩雙臂之中,被緊緊抱住的白狐陡然睜開眼睛。
「秦蘿,」少年音和伏魔錄的驚呼同時響起,「危險,快逃!」
這句話堪堪落下,待她再一眨眼,周邊竟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模樣——
糖水鋪子的色彩如褪色般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白。白色迅速蔓延,吞噬燈火、星空、夜色與喧鬧的人群,最終填滿整個視線。
白也的爪子用力一顫。
「本來還想把你們幾個全拉進來的,反正都不是我的對手,解決起來也輕鬆。」
似嬌似媚的女音噙了懶洋洋的笑,出現在她身後某處角落:「小妹妹不必慌張,這是我造出的一方幻境,待會兒事情解決,便能放你出去。」
秦蘿緊張得渾身緊繃,迅速轉身。
之前糖水鋪里的漂亮姐姐雙目含笑,一雙鳳眼正盈盈盯著她瞧。如今的她比之前更為白皙精緻,仿佛褪去了某種精心套上的偽裝,一襲紅裙輕盈似火,美則美矣,卻顯而易見地不可接近。
像一條漂亮的毒蛇,真真擔得起一聲「靡顏膩理、瑰態艷逸」。
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上下,似是覺得有趣,目光觸碰到小狐狸時,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淺笑。
沒過一會兒,她繼續開口,卻不是對著秦蘿:「孤閣尋你很久了,白也。」
秦蘿的動作猛然一僵。
「孤閣……原來如此,所以我才感知不到他的妖丹。」
伏魔錄語氣微沉:「多年前就聽說孤閣閣主有溶丹的念頭,沒想到如今當真會用上——」
秦蘿一怔:「溶丹?」
「就是讓妖丹硬生生溶進骨血之中,造成的痛楚相當於骨頭在身體裡一天天融化,以後每每使用妖力,亦會生出劇痛——真是瘋子!」
它忍下更多罵罵咧咧的話,很快穩住心神:「能憑空製造幻境,修為絕對不低。這女人之前出現在糖水鋪子,連雲衡都沒發覺她不對勁,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你萬萬不要惹她生氣,一切順著對方的意思來。」
……對方的意思。
懷裡的小狐狸安安靜靜,秦蘿下意識將他抱得更緊。
她好像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狐狸哥哥總是不願提起自己的過去,以及說到回家時,小狐狸眼神中暗藏的意思。
伏伏說過,孤閣是座人間煉獄,只有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才會住在裡頭。
而眼前的姐姐,要把他帶去那個地方。
女孩心口倏地發緊,目光定定往下,落在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之後的命運……會是什麼?
直到現在,死死捂住的秘密終於被毫不留情一把揭開,當字跡浮現的那一瞬間,她竟然不敢低頭去看。
[狐族,家境貧寒,幼時被生母低價賣入孤閣,訓練為死士。]
秦蘿眼睫動了動,心口咚咚一跳,鼓起勇氣繼續往下。
[社交無,親朋無。因屠殺邪龍赤練,識海遭受重創,傷勢未愈、心魔滋生,於新任務身死命隕。]
然後是……[神識盡毀,死無全屍。]
秦蘿下意識感覺到眼眶騰起的熱,在最下面一行,還見到天道給出的提示。
[極度危險,切勿接觸。]
天道將他視為不可靠近的高危人物,可毛絨絨的小狐狸,分明正乖乖被她抱在懷中。
也正是此刻,白也神色不變,自她懷中縱身躍下。
這是他早就料想過的結局,如今順理成章地發生,不會叫人多麼難過。
……本應是這樣的。
可跌落地面時,他卻莫名想起那顆清甜的糖,以及秦蘿口中許許多多天馬行空的話。
因識海受創,他只能維持在狐狸的模樣,爪子向前邁開,緊緊落在地上。
這是第一步。
然後是第二——
「不可以!」
清凌凌的嗓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秦蘿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他身前,攔住了往前的道路。
她因恐懼而顫抖不停,目光卻牢牢看著他的眼睛,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你不回去好不好?我們可以繼續待在一起……那種地方一點也不好,你根本不喜歡它,對不對?」
「小妹妹,莫要搗亂。」
紅衣女子輕笑一聲,語氣仍是溫溫和和:「你若是乖乖的,我不會找你麻煩。」
面臨浩浩蕩蕩的威壓,她看見那孩子在發抖。
然而奇怪的是,秦蘿並未把腳步移開。
倒是有情有義,有點話本里的味道,可惜現實哪來那麼多奇蹟,能讓她肆無忌憚逞英雄。
她知道這是來自蒼梧的小孩,殺是殺不得的,令其移開卻是小菜一碟。
元嬰期的靈力渾然凝聚,雖有收斂,仍於瞬間化作一道白光,向著秦蘿飛旋而去。
伏魔錄已經做好了耗盡靈力保人的準備,猝不及防,卻見跟前一道影子閃過。
靈力深入骨髓,引來悶雷一般的劇痛,白也忍下喉間鮮血,扶住女孩雙肩,筆直擋在她身前。
他身上滿是新舊傷口,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只能勉強用手掌按住她肩頭,垂下漆黑的眼睛。
「……我騙了你。」
白也聲音很啞:「我之所以屠殺赤練,不過接了任務。我也並非什麼大俠或散修,而是孤閣里的死士——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惡。」
秦蘿感受到他掌心和尾音里的顫抖,剛要開口,眼淚卻止不住往下落。
「我不是好人,跟孤閣里的其他殺手沒什麼兩樣,你沒必要留我。」
少年心頭悶悶發澀,嘴角卻揚起不帶感情色彩的弧度:「……孤閣不願與蒼梧交惡,我走之後,她不會再傷你。等離開幻境,去找你師兄。」
他低低說罷,忍痛竭力吸了口氣,不敢去看秦蘿的眼睛,轉身繼續向前。
她一定很失望。
白也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在飛舟聽人談論孤閣,女孩眼中滿滿全是恐懼與牴觸的神色。
真是可悲,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之一,滿身血污,惹人厭惡。
他化出人型已是勉強,後來又遭了一道襲擊,此刻頭腦陣陣發痛,妖丹所在的角落同樣生生發疼。
少年邁出第一步,倏然之間,眸光怔怔一動。
不是錯覺。
有人……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才不管你到底是大俠,散修,還是從孤閣出來的殺手……你就是你啊,這些身份哪有什麼不同。」
秦蘿用力吸一口氣,止不住眼淚洶湧往下落:「我說想和你一起歷練,帶你吃好多好多糖果,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都是真的。」
也許他從來都緘口不言、默認了許許多多與實際並不相符的言語,可無論如何,秦蘿永遠未曾對他說過假話。
那些聽起來天真幼稚的言語,全部是一個孩子最為真摯的祈望。
握在衣袖上的力道緊了緊。
萬籟俱寂里,白也聽見女孩噙了啜泣的低語:「你和所有人都不一祥,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小狐狸……不要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