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直挺挺躺在雪地里,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哆嗦。閱讀
被冷的。
作為年僅七歲的小孩,沒人能在被抵著脖子、刀鋒正好刺入皮膚的情況下保持鎮定自若,說老實話,在最開始的一段時間裡,她緊張得心口砰砰亂跳。
可這個拿著小刀的哥哥看上去十分可怕,一番對峙下來,力道卻始終很輕,這會兒更是擰了眉頭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孩對於善惡的分辨往往不需要道理,比大人們純粹許多,也敏銳許多。
砰砰的心跳一點點緩和了下來。
秦蘿還是不敢亂動,看向對方滿身的猩紅。
修真界裡的血跟批發似的,無論是誰都得流上一點。秘境探險是,平日裡的修煉也是,受傷流血仿佛成了家常便飯,不流不是修真人。
在以往的世界裡,除卻偶爾的膝蓋摔破皮,秦蘿幾乎從沒見過血跡。
她起初覺得難以接受,直到經歷了龍城裡的那場幻境,才終於勉強習慣下來——
但像眼前這樣嚴重的傷勢,秦蘿還是頭一回見到。
少年本就生得蒼白,如今一張臉好似淌盡了血色,生出幾分人偶般古怪的脆弱感。月光下的黑衣濕漉漉的,雖然分辨不出顏色,卻能嗅到無比清晰的血腥氣。
他的側臉、脖子和手臂上,全是被劃破後血跡斑斑的裂痕。
秦蘿只需看上一眼,就感覺身上與他傷口相同的地方開始隱隱發疼。
「你,」被壓在雪中的小朋友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很疼呀?」
少年的視線仍舊冷凝,眉目冷峻,看不出表情變化。
這是個奇怪的小孩,他想。
他殺過無數妖魔鬼怪,也斬過不少人族,無論地位多高、實力多強,被刀鋒貼上脖子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會哀聲求饒。
可她雖然害怕得眼眶發紅,卻莫名其妙地,和其他許多人都不一樣。
……明明都被抵住脖子了,哪有問對方疼不疼的。
「我儲物袋裡有藥,你要不要用一點?流血太多不好。」
秦蘿見他不說話也不動,膽子更大一些:「你不是蒼梧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我院子裡?山門前後都有陣法,外人是進不來的。」
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少年始終沉著臉毫無回應。當最後一個字落下,不過瞬息,卻見他猛地皺起眉頭。
一直端詳他神態變化的伏魔錄:……!!!
蒼天可鑑,自打跟了秦蘿,它每天都能操心到禿頭成災,曾經多麼意氣風發趾高氣昂,如今卻成了個嘮嘮叨叨的老嬤嬤。
眼看那人神色驟變,它正要拼盡全力展開咒盾,意料之外地,小刀居然並沒有落下來。
那不知名姓的少年沉默不語,臉色白得嚇人,迅速收回握刀的右手,朝著身側退開一步。
他體型修長,起身時遮下一片陰森森的黑,身影迅速一晃,等秦蘿眨眼再睜開,已然不見對方的影子。
伏魔錄四下張望,遲疑出聲:「……這就走了?」
好像的確是走了。
可他為何要走?方才分明是他一直占據上風,秦蘿毫無反抗之力,只要將她作為人質,必定能離開蒼梧仙宗。
而且……不知怎地,它總覺得當那少年起身離去時,神色里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有什麼好慌的?
「宗門裡闖入外來之人,總歸是個變數。無論如何,還是先用傳訊符告知長老,嚴肅處理此事吧。」
伏魔錄不愧為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條件反射開始嘮叨:「今夜楚明箏不在家中,你一人留在此處太過危險,不如去醫堂住上一夜,以免那人再來。」
它考慮得面面周到,秦蘿聽罷連連點頭,摸了摸脖子被刀尖抵過的地方,不疼,滲了一點點小血珠。
「可是,」她見不得自己的血,苦巴巴吸了口冷氣,「醫堂離這裡好遠好遠,我修為不夠,沒辦法飛過去。」
如果一步步用走的,恐怕得來個爬雪山過草地的幼崽版本艱苦大長征,等她抵達醫堂,楚明箏早就痊癒回了家;
仙門裡雖然有校車一樣的仙鶴,卻不知何時才會路過這裡,讓秦蘿在冰天雪地里可憐巴巴地等,實在有些慘兮兮。
伏魔錄:「哼。」
伏魔錄在識海里挺直腰杆,嘚嘚瑟瑟甩了甩腦袋:「還記得你小師姐的那本[縱山河]嗎?跟我比起來,它就是個弟弟——在藏書類法器里,我是它們當之無愧的老祖宗。」
聽起來好厲害!
秦蘿很給面子地睜圓眼睛,拍了兩個清脆的巴掌:「哇哦!」
「飛天這種簡簡單單的事情,弟可,兄亦可。」
孤寡了幾十上百年的老人家終於有了吹噓自己的機會,被秦蘿一聲「哇哦」高興得尾巴翹上天:「而且吧,我不僅能夠上天,還不需要藉助你的神識和靈力——沒辦法,生出了神智的絕世法器,就是這麼與眾不同。」
秦蘿越聽越興奮:「伏伏,那你一定也能像縱山河那樣,被我拿在手裡打敗壞人囉!」
「這個,」兢兢業業的老嬤嬤嗓音突然變小,「暫時有點難度,有點難度。」
它積攢的靈力每回都因為秦蘿消耗一空,現在可謂是一滴也沒有。
如果要把它用作板磚,直接砸人腦袋還行;至於實打實戰鬥什麼的,實在有些吃力。
秦蘿「噢」了一聲:「那你能像縱山河那樣,把書里的內容映在空中,讓我帶去學宮給同學們看嗎?」
伏魔錄直接飆上高音:「絕絕絕對不可以!蘿蘿,我的存在是個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什麼學宮啊朋友啊,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到!」
它身份尷尬,與正道位於截然相反的兩個角落,對此同樣無可奈何,抬眼望見秦蘿眼底的失落,心裡莫名發苦發澀。
無論曾經多麼風光無限,如今的它這樣沒用,定然讓人失望。
伏魔錄小聲開口,沒有太多底氣:「不過,只要等我慢慢恢復,一定能讓你在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的。」
秦蘿從儲物袋拿出它厚厚大大的本體,指尖柔軟白嫩,輕輕撫過古舊的紙頁:「你其實特別特別厲害,比好多好多法器有用得多。伏伏,等你恢復以前的實力,一定能讓大家刮目相看,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她說罷一頓,揉了揉封頁上花里胡哨的粉色書皮:「你不要難過啦。」
小孩子又不是笨蛋。
比起不能讓她拿在手裡出風頭,伏伏自己的心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它以前那麼厲害,還有個很好的主人陪在身邊,如今時間過去這麼久,一切全都消失不見。
它才是應該傷心的那個,卻總是擺出一副大大咧咧、萬事操心的模樣,即便在這種時候,也還想著要來安慰她。
……啊真是的。
伏魔錄彆扭地挪開視線,隔著千百年漫長的間隙,久違感到一絲手足無措。
它這是,被一個七歲的小孩安慰了嗎?
「我才沒有難過。」
粉色的書頁嘩啦啦一動,沉穩乾淨的男聲努力拔高語調,卻一點威懾力也不剩下:「小孩只管自己高興就好了,不需要替我們大人操心。」
秦蘿捏一捏它粉紅的外皮:「可是大人也會有不開心的時候啊。」
她說著彎起眉眼笑了笑,露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不過伏伏這麼厲害,一定很少會覺得難過——只憑自己就能飛到天上、還能在識海里和人講話,其它法器羨慕都還來不及呢。」
就你嘴甜。
伏魔錄心裡的小尾巴再度飛翹上天,努力壓下語氣里的笑:「一般一般,還行還行。」
它被一堆彩虹屁哄得心情大好,歡歡喜喜騰了空。秦蘿第一次駕馭屬於自己的法器,掩不住兩隻眼睛裡布靈布靈的光。
等伏魔錄漸漸升起,地上厚重的積雪在流風裡迴旋不休,化作白霧一般的碎屑,輕飄飄浮上半空。
秦蘿向遠處望去,四面八方儘是銀裝素裹、粉白玉砌,除了漫山遍野的雪,見不到任何其它顏色。
可是……好像不太對。
小姑娘呆呆一愣,視線重新凝聚,定在院子旁邊的樹林中。
四下滿是鋪天蓋地的白,一抹猩紅便顯得格外突出。
那是血的色彩,無聲暈開大大一團,被雪花沁染之後,變成模糊不清的濃濃粉色,只需一眼,就能瞬間吸引旁人的視線。
秦蘿戳戳厚重的古書:「伏伏,你看那邊!」
伏魔錄明白她的用意,帶著十倍警惕緩緩前行,越是靠近,那團猩紅就越發清晰。
並非是之前那個身受重傷的少年,準確來說,那些血跡甚至不屬於人類。
擁有尖耳朵大尾巴的小獸奄奄一息,一動不動躺倒在棉被般的雪地里。它的皮毛皆是瑩白,仿佛能與雪花融為一體,腹部、後背與四肢卻被鮮血浸透,極致的紅與白兩相交映,顯出令人膽戰心驚的猙獰。
一隻通體白色的小狐狸。
它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的皮肉,新傷舊傷密集如網,腹部更是被什麼東西貫穿,破開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
就像被人惡意虐待了一樣。
秦蘿看得脊背生寒,心裡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一團棉花,難受得緩不過氣。
「當心!」
她正要上前,猝不及防聽見伏魔錄的低呼:「之前那個挾持你的臭小子下落不明,這隻狐狸又恰巧出現……說不定這正是他的原型。」
它總算是明白了。
難怪當初那小子站於上風,卻忽然之間臉色大變,倉惶離開秦蘿的院落。
他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小腹的血洞更是致命,若是旁人,早就會被疼得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偏偏他不信邪,非要頂著這麼一身傷挾持人質,直到體力不支、劇痛難忍,不得不變回原型。
如果繼續留在秦蘿身前,上一刻還冷若冰霜、拽到不行的少年修士,下一瞬就噗通一變,化作一隻小小軟軟、手無縛雞之力的白狐狸……
這種事情倘若被小女孩看見,他也會覺得不好意思,面上過意不去吧。
這隻妖獸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秦蘿卻仍是滿臉猶豫。
兢兢業業的伏魔錄老嬤嬤只好繼續道:「你若不信,我自可辨出他的妖丹。妖物皆有內丹,以我的實力,找出它不難——嗯?」
伴隨一個充滿疑問語意的單字,伏魔錄的嗓音戛然而止。
奇怪。
為什麼……它完全感受不到這隻狐狸體內的妖丹?莫說妖丹,居然連一絲一毫的靈力也察覺不出,與真正的野獸沒什麼兩樣。
秦蘿腦袋瓜轉得飛快:「伏伏,它沒有妖丹對不對?」
這不應該啊。
如果狐狸不是那個黑衣小子,無論傷口還是消失出現的時間地點,兩者怎會如此契合?
然而事實的確如此,等伏魔錄第三次上上下下搜了個遍,仍沒能找到與妖丹有關的半點蹤跡。
「不管它是不是妖,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是先送去醫堂吧?」
秦蘿朝小狐狸一步步靠近,伸出雙手,卻不知應當落在哪裡。
它身上有太多傷口,無論哪處角落都血跡斑斑,叫人不忍觸碰。
伏魔錄沉默半晌,良久,妥協般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這樣,你聽我說。」
它沉了聲:「把藥膏塗在指尖,但別直接擦在它身上——只需要隔著很近的一點點距離,把你的靈力聚在手指頭,讓靈力與藥膏彼此相融,一併傳入它的身體裡頭。」
秦蘿努力理解這段話的含義,覺得應該和電視劇里的「傳真氣」差不多。
她向來是個認真好學的學生,聞言點點頭,從儲物袋裡拿出藥瓶。
地上全是冷冰冰的雪花,小狐狸受了這麼嚴重的傷,萬萬不可在冰天雪地里多待。
秦蘿努力分辨它的血跡與傷痕,搜尋片刻,終於找到一塊可以落手的皮毛。
寒風呼呼地吹,女孩摸了摸冰涼的鼻尖,挪動雙腳,用同樣小小一團的身體為毛球球遮住冷風。
她頭一回親眼見到狐狸,比起兔子和貓貓狗狗,這種小動物更為蓬鬆,大大的尾巴如同巨型蒲公英,無意間拂過掌心,柔軟得讓她不敢用力。
它身上很燙。
小狐狸半閉著眼睛,不曉得神智是否清醒,秦蘿的指尖掠過薄薄一層皮肉,仿佛稍稍一按,這團毛茸茸的小不點就會悄然碎開。
這是具極度脆弱且柔軟的身體,根本無法與之前強大冷戾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秦蘿小心翼翼把它抱在懷中,也許是這份溫暖太過久違,在渾渾噩噩的高燒里,雪白毛球往她身上貼了貼。
兩隻爪爪啪嗒一下,和鼻尖一起蹭過頸窩,帶來滾燙的癢。
她動作生澀,固定好毛球在懷裡的位置,學著伏魔錄教授的辦法,把靈力一絲絲匯入它身體中。
……好奇怪。
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氣息,狐狸輕輕動了動耳朵。
它的識海一片悶熱,好似沒有邊際的巨大蒸籠,置身於其中,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然而正是在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毫無徵兆地,突然傳來一道清冽微風。
那道風並不猛烈,細細柔柔、絲絲縷縷,雖然稱不上磅礴浩蕩,所過之處卻生出旖旎柔色,如同清光乍現,吞沒團團簇簇的洶湧黑潮,將漫無邊際的苦痛無聲撕破。
這是它從未體會過的感受。
仿佛一瞬之間,冬去春來,萬物復甦。
小小的狐狸猝然睜開雙眼,下一刻,安靜皺起眉頭。
它正以一種十分恥辱的姿勢,躺在另一人懷中。
身體被整個翻過來,露出雪白柔軟的肚皮,爪子軟綿綿搭在兩側,渾身上下不剩一點力氣,連躲開和逃離都做不到。
耳朵被輕輕摸了一下,又軟又薄,只有絨毛覆蓋著單單一層皮肉,與熊貓的觸感截然不同。
神志不清的小狐狸喉嚨微動,發出一聲低咽般的「嗚嗚」,很快察覺自己失了態,耳根轟然一熱,用力咬緊牙關。
它從未被人抱過。
尤其……將它抱在懷裡的,還是之前那個豆丁大小的女孩。
——其實伏魔錄所料不假,他名喚「白也」,正是那名出現在院子裡的少年。
今日所發生的種種,盡數超出了想像。
遠在大陸另一邊的幽州風雲暗涌,設有聞名修真界的死士組織,孤閣。
孤閣中死士眾多,無一例外是自小被馴養的人形兵器——白也便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前來寧州,本是為斬殺不周山中的惡龍赤練。
赤練心性狠辣,於死斗中不敵於他,只能騰於空中倉惶逃竄,眼看無路可退,便凌空引爆靈力,求一個兩敗俱傷。
當他醒來,已是置身於蒼梧仙宗。
為掩飾身份、隱瞞妖氣,凡是孤閣中的妖與半妖,都會於年幼之際服用[化骨丹],忍受日復一日鑽心刺骨的劇痛,令妖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之中。
有人說他們是不人不妖的怪物,但無論如何,正因有了化骨丹,他才能躲過蒼梧仙宗里的重重陣法禁錮。只不過……
這些傷,未免太重了。
孤閣從不缺修為高強的死士,更何況他年紀輕輕,頂多算得上一株幼苗。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幼苗枯萎了,總會有其它許許多多的種子取而代之。
重傷的、殘疾的、叛逃的、軟弱無能的兵器,會被毫不留情銷毀掉。
面對這種瀕死的軀體,治療也不過是浪費時間。
所以……
在朦朧不清的意識里,小狐狸垂下眼睛。
受傷的話,只要靠自己簡單塗些傷藥,等它過段時間癒合結疤就好;身負重傷的話,只要包紮好傷口,一天天咬牙挺下,竭力捱過生死關頭便是。
幾近廢棄的東西,丟掉才是最好的辦法。
但這個與他毫無交集的陌生小孩……為何要費盡心思,把靈力注入他筋脈里呢。
秦蘿的靈力澄澈纖細,與藥膏融成清風般的一團又一團,涼爽卻也溫暖,悄無聲息撫平傷口上難以忍受的劇痛。
好奇怪。
仿佛五臟六腑全被溫暖逐一填滿,每個角落,每處縫隙,都舒服得隨時會軟趴趴化開。
「你醒啦!」
秦蘿靈力不夠,只能大致為小狐狸止住血跡,使其不至於流血而亡。
小姑娘之前一直在專心致志療傷,抬頭便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瞬愣神後,毫無保留地咧嘴笑開:「你別怕,我很快帶你去醫堂。」
白也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救他。
他經歷過暗無天日的廝殺,也在九死一生的逆境中殺出一條血路,那些事情於他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手起刀落,神色不會變化分毫。
他在九州做過那麼多常人難以想像的事,被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卻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緊張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動彈,亦是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感受。
他定是被高燒蒙了心神,才會生出如此陌生的情愫。
「好啦伏伏。」
等傷口不再往外溢出血跡,秦蘿長出一口氣:「我們走吧。」
白糰子沒查出妖丹,被心疼不已的醫修姐姐帶進了小房間。
這會兒天色已晚,稍稍有那麼點礙眼的鄭鈞傲終於消失不見,留楚明箏一人躺在屋中。
外人擅闖門派乃是大事,等小師姐為她治好脖子上小小的破口,又滿面嚴肅給長老們發去傳訊符,一番折騰下來,整個醫堂里的人已然睡去大半。
「今夜你便在醫堂歇息吧。」
聽聞她曾被小刀抵住脖子,楚明箏心有餘悸:「明日我便能去院中陪你,門內也會大肆搜查那人蹤跡,莫怕。」
秦蘿點頭:「小師姐,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你看,我現在還能跑跑跳跳,脖子也一點都不疼——倒是你的傷,一定要認真養好。」
楚明箏垂眸笑笑,看她當真開始原地殭屍跳,心中覺得好笑,又無端生出暖意。
「對了。」
坐在床頭的少女眸光微動,語氣很輕:「不久前來了消息,待得明日,你爹娘或許能回來。」
秦蘿的小身板瞬間挺得筆直。
「你近日懂事許多,他們見了,一定會開心。」
楚明箏被她小鵪鶉似的模樣逗樂,摸摸女孩的後腦勺:「他們遠在北方除魔,是為見你,才將返程的日子提前許多。」
秦蘿點點頭,有些緊張地碰了碰鼻尖。
「除開此事,我聽說一個月以後,各大宗門會選取一些新入門的練氣弟子,令其共同參加一場小型試煉,也算嶄新一年的資質測試。」
小型試煉,那不就跟考試沒什麼兩樣嗎。
秦蘿想想自己的修為水平,十分誠實地皺了皺臉。
「你和星燃都在其中,別擔心,應該不會太難。」
楚明箏笑:「秘境裡處處都有留影石,到時候你爹你娘、我和各位師兄師姐、還有其它門派許許多多的長老弟子,都會在外觀看你們的表現。」
在這世界上,居然還存在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聯合盯著的考試。
秦蘿絕望地張大嘴巴。
修真界怎能想出如此惡毒的規則,這樣一來,在場圍觀的大家豈不都會知道,她是個不怎麼聰明、修為也不高的快樂混混小鹹魚。
「蘿蘿當初在龍城的時候,就表現得特別勇敢啊。」
楚明箏笑意更濃:「放心做自己就好。沒人規定你一定要成為比所有人都優秀的第一名,到時候進入秘境,你只當旅行觀光便是。那裡有不少野花靈植,說不定運氣好,還能碰上一些奇珍異寶。」
她說罷抬了眼,似是察覺到有人靠近,朝著門口揚起唇角:「結束了?」
「結束了。」
為小狐狸療傷的醫修姐姐伸了個懶腰,面上仍有憤然之色:「也不知道是誰將它傷成那樣,若是被老娘揪出來,非把那人丟進毒蟲堆里,餵個百八十瓶毒藥不可!」
伏魔錄安靜無言,看一眼她頭頂牌匾上的[醫者仁心]。
秦蘿心裡放心不下,同小師姐匆匆打完招呼,便直奔狐狸所在的小屋。
比起之前血肉模糊的模樣,如今它要顯得乾淨許多。傷痕被繃帶悉心裹住,露出瑩白無暇的皮毛與軟肉,細細一看,才瞧出這是只五官極為漂亮的小動物。
雙眼漆黑,鼻子小小圓圓一個,臉頰兩邊的輪廓冷厲流暢,身為一隻狐狸,居然顯出幾分寂然的冷硬。
它還在發燒,兩隻眼睛懶洋洋半垂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然而等秦蘿再凝神看去,一切全都變得寂靜如常。
房間裡很靜,沒有點燈,恰巧月亮被烏雲吞食殆盡,一來二去,整個空間只剩下從走廊滲進來的光。
白也止住渾身顫抖,不願讓她發覺貓膩。
那個女孩動作很輕,也許是害怕吵到它,站在門前看了好一會兒,便輕手輕腳把房門慢慢合上。
光線一點點暗下去,好不容易平復的身體再度開始顫抖不停。
雪白的圓團暗暗凝神,渾身皆是緊繃,狼狽吸了口冰冷的氣。
怕黑是他很小時候的事情。
孤閣為培養死士,時常會將數個孩童鎖入暗無天日的小屋,命令孩子們自相殘殺,直至留下最後一人。那樣的日子循環了一遍又一遍,黑暗,血氣,不絕於耳的慘叫,如同無法逃離的夢魘,每每當他置身於黑暗,都會在識海中引出無邊劇痛。
好在他已經慢慢習慣。
……本應習慣的。
可今夜卻成了例外,持續不斷的高燒讓記憶一片混沌,往日噩夢轟然浮現,裹挾在每一絲夜色裡頭。
白也頭痛欲裂。
走廊里的燈火漸漸褪去,無邊黑暗再度君臨。當識海里的劇痛抵達頂峰,毫無預兆地,他聽見一道吱呀聲響。
那是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本應離去的女孩將木門推開,流光傾瀉而下,刺破舊日的重重幻影。當秦蘿來到他跟前,腳下踩著黃澄澄的光暈,以及呼呼啦啦的冬日晚風。
識海中仍是死者們鋪天蓋地的慘叫,令她的嗓音格外模糊:「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怕黑?」
小狐狸只是渾身顫抖,沒辦法應答。
「開門以後,它抖得沒有之前那麼凶。」
伏魔錄沉聲:「應該是怕黑……這裡有沒有蠟燭?」
秦蘿當然不會知道蠟燭藏在哪個角落,一時停了動作。
其實比起房門緊閉時,他的顫抖已經緩和許多。
走廊里的燈火昏黃微弱,但總歸有別於漆黑夜色,小小的白團貪婪汲取,試圖摒退一浪接著一浪的噩夢。
像這樣一個人挺過去,他早已習慣。
他只不過是千千百百死士里的一個,不會有誰憐惜為了殺戮而生的兵器,更何況白也從不需要憐惜。
暗潮熙熙攘攘,雜音恍惚不清,隔著一瞬的間隙,有人輕輕拍了拍他臉頰。
秦蘿小小聲:「小狐狸,你看。」
被她觸碰的「小狐狸」懨懨睜開眼睛。
下一個瞬息,瞳仁驟然縮緊。
四下皆是蒼黝夜色,他卻見到一束突然闖入眼底的光。
屬於秦蘿的靈力清淺如絲,從食指指尖慢慢升起。起先只有圓圓一個白色光點,好似墨汁那樣渾然暈開,旋即光點越來越多,仿佛天邊星色逐一墜落,勾連出連綿成片、團團簇簇的朦朧星河。
小朋友修為不高,很難凝出潔白瑩亮的氣息,僅僅是這些零零星星的光暈,就已經耗去她渾身上下的大部分力氣。
靈力極易消散,四散的白光如霧如影。
秦蘿笨拙伸出手去,掌心聚力,將它們凝捧於雙手之間。
因為即將超出身體負荷,她的手指在輕輕發抖。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
天邊星月俱寂,烏雲翻湧如潮,見不到分毫亮色。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吞沒,此刻於他眼前,卻現出點點星光——
只為他而生的星星,從女孩瑩白的指尖升騰墜落。
在小小一片的昏暗空間裡,仿佛世上所有的亮光都被她捧在手心。
白也忽然迷迷糊糊地想,他只不過是孤閣里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然而在千千百百的死士里,或許只有他一個,被贈予了這片獨一無二的星光。
白光照亮秦蘿晶亮溫和的眼睛,被輕輕一送,往前裹住小狐狸圓圓的鼻尖。
四周安靜極了,她又累又困,聲音輕如羽毛:「別怕啦,慢慢睡吧,我會一直在這兒陪你哦。」
哼,又來了。
這丫頭總會毫無保留地釋放善意,明明自己用光靈力,已經困到不行。
伏魔錄越想越酸,嘟嘟囔囔:「你講這麼多話,它又聽不懂。」
對哦。
秦蘿認真思考。
秦蘿打了個哈欠,戳一戳小狐狸薄薄的耳朵,學著它之前低低的鳴叫:「嗷嗚嗷,嗷嗚嗷嗚,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嗚。」
伏魔錄:……
把不久前還在的溫馨還給它啊你這傻瓜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