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於青丘的今日,也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昨晚的燈火徹夜通明,映得長街恍如白晝,樓宇亭台上的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靡靡響了整夜。
秦蘿興致勃勃逛了整夜,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才和謝尋非一起回到客棧。
捨不得街邊熱熱鬧鬧的景象,固然是晚歸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說起此事,不得不提一提她唇上醒目的嫣紅。
謝尋非被她一通胡亂撩撥,親吻時少見地失了分寸,薄唇寸寸碾過,留下一片再明顯不過的紅與腫。
若是被她家裡人看見,客棧恐怕要被掀翻。
這次的祭典不愧為狐族盛事,規模大、人員多、持續時間也挺久,到了半夜的時候,四面八方盡數綻開絢爛煙火,更勝繁星流瀉、天河滔滔。
秦蘿看得開心,玩得盡興,回到客棧後舒舒服服睡了個好覺,等起床打開窗戶,已是午後時分。
與此同時,她聽見咚咚的敲門聲。
敲門的那人是她娘親——
江逢月聽說青丘有片十分有名的巨石林,隨處可見嶙峋磐石與參天石柱,她生性愛玩,一時間生了興趣,想邀請大家一同前往。
於是秦蘿便跟著來了巨石林。
這地方位於青丘城以北,距離不算太遠,御器飛行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達。
身旁的江逢月嘰嘰喳喳說著科普,她一邊耐心聽講,一邊打量林中景色。
沒有樹木的「林子」,倒也是有趣。
整片石林地勢平坦,見不到太大起伏,盤踞其上的各種石頭卻是高矮不一,擁有千奇百怪的形狀。
有的低矮如石凳,有的龐大似高樓,有一根細細長長的石柱直入雲霄,好像是沒有盡頭的一柱香。
高聳的石頭占了絕大多數,投下一層又一層沉重的影子。地面昏沉無光,只能從黑黝黝的倒影空隙里,偶爾窺見幾縷明晃晃的陽光。
這樣看來,真有幾分像是樹木婆娑的密林。
「昨夜。」
秦止黑眸幽深,陪在江逢月身邊看風景,毫無徵兆地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你們?」
秦樓懶懶抬眼,目光飛快掠過秦蘿和謝尋非。
「我們昨天去過許多小巷,幾乎逛遍了大半個青丘城。」
想起小巷高牆下的事情,秦蘿嗓音一頓:「青丘很大,我和謝哥哥回客棧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
她眼中的倉促一閃而過,秦樓雙眼微眯,若有所思盯著謝尋非瞧。
「天快要亮……那你豈不是沒睡多久。」
江逢月尋了一處陰涼之地,從儲物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食盒,挑了個平整乾淨的磐石放下:「不過我跟你爹也很晚才回客棧。街上抓金魚和猜燈謎的小遊戲你們玩過了嗎?挺有意思的。」
無需多想,就知道秦止肯定被迫陪她抓了起碼半個時辰的金魚。
江逢月說著一停,抬頭看了看身旁的秦樓:「樓樓昨夜去做什麼了?」
秦樓:「……」
秦樓:「閒逛。」
「秦樓師兄昨夜同我們走散了,就算用上傳訊符,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個方向。」
江星燃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真情實感痛心疾首:「我、陸望和楚師姐分頭去找他,找了整整半個時辰,後來好不容易匯合,便去街邊尋了些小遊戲來玩。」
秦樓面無表情,從磐石上拿起一個空空蕩蕩的茶杯,抬手做出喝茶的姿勢。
江星燃:「路邊不是有那種扔飛鏢的挑戰嗎?秦樓師兄花去一千多靈石,把人家的靶子戳成了篩子,唯獨正中央的小紅點從沒被碰到過。最後靶子在空中碎成齏粉,只留下一個小紅點兒,圍觀群眾齊齊鼓掌,店老闆感動哭了,送給他一把特製的飛鏢。」
伏魔錄一邊懸在半空,一邊用書頁捂住自己的封皮,在秦樓頭頂上飄來晃去,沒臉去聽。
秦蘿同情看一眼自家兄長,欲言又止。
多少年過去了,她哥還是個準頭極差的路痴。
無論昨夜發生了什麼,放眼此時此刻,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的家人朋友,風平浪靜的石林,連空氣也同樣風平浪靜,感受不到絲毫的喧譁與騷動。
秦蘿舒舒服服坐下,開始風平浪靜地吃東西。
「都是你娘準備的這些。」
秦止尋了塊石頭坐好,拿起其中一個小籠包,塞到江逢月口中:「你昨夜煩勞至極,待今日回去,好生歇息定要。」
江逢月學著他說話的方式,笑嘻嘻應下:「沒問題啊我覺得,是有點累了我。」
秦止點頭。
秦止:「那今晚什麼時候能睡你?」
秦樓的一口熱茶嗆在喉嚨里。
「是『你,今晚,什麼時候能睡』。」
江逢月勉強維持微笑:「這樣說話才對,懂了嗎?」
秦止沉默著眨眨眼睛。
秦止又一次點頭:「懂了我。」
這人算是沒救了。
江逢月只想扶額,猝不及防,忽然聽見一道無比熟悉的嗓音——
「嘗嘗這個,玲瓏水晶肉丸,味道很不錯。」
低頭一看,是秦樓正握著一雙筷子,往他妹妹碗裡夾食物。
小姑娘道了聲謝謝,認真把它塞進口中,玲瓏水晶肉丸個頭不大,熱氣倒是很燙很足,入口的瞬間鮮汁散開,味道稱得上不錯——
自從持之以恆不斷練習後,她娘親的手藝進步不少,如今做出的飯菜終於不會半生不熟,亦或是泛起色澤詭異的泡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由於能夠吃上正常飯菜,秦止原本蒼白的臉色忽然之間紅潤了許多。
「好吃!」
秦蘿豎起大拇指:「這個哥哥,謝謝娘親。」
她話音方落,眼前居然又出現另一雙筷子。
謝尋非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用筷子夾了白嫩嫩軟嘟嘟的蒸餃,眼尾稍彎,向她挑了挑眉。
秦蘿啊嗚一口吞下。
——可惡,居然直接拿了筷子餵她。
秦樓秦止對視一眼,兩對瞳孔深淺不一,皆有暗色閃過。
秦蘿已經成了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他們身為父親兄長,自然不可能像兒時那樣,把自己的筷子直接送到她口中。
這是場暗潮洶湧的較量,謝尋非憑藉他的厚臉皮,打從一開始就贏在了起跑線上。
劍聖傳音入密,一字一頓:「他的眼神。」
秦樓握緊手中筷子:「沒錯。是那個,一定是那個。」
那分明是——
一剎之間,兩人通過神識交互一併出聲:「色!誘!」
可恥。
可恨!
他們總算明白,秦蘿作為一個乖孩子規規矩矩這麼多年,怎麼突然就被拐得沒了影子。
謝尋非這臭小子擺明了早有心思,平日裡少言寡語、總是冷冷淡淡地笑,哪曾想看向秦蘿的時候,竟會用出這種沒眼看的伎倆。
秦樓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指尖蠢蠢欲動,觸碰到口袋裡的一顆留影石。
「葡萄酥,味道很好。」
秦止不逞多讓,也把一塊點心塞進她嘴巴:「嘗一嘗。」
小姑娘呆呆坐在中央,在眾人風平浪靜的注視下,吞掉一個酸酸甜甜的葡萄酥。
她總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了。
秦樓又遞來一個大雞腿:「娘親特意做的,你保證喜歡。」
謝尋非聲音很輕:「芙蓉糕,宮廷特製,很甜。」
秦止:「紅糖饅頭,好吃。」
秦蘿顫顫巍巍,又吞下一口甜膩膩的紅糖。
「白柳驚風,聽說是青丘特色小吃。」
「紅玉滿堂,有點燙,小心。」
「……大包子,也好吃。」
「嘖嘖嘖嘖,這是傳說中的修羅場啊。」
江星燃悄悄傳音入密,對身邊的陸望耐心解釋:「誰叫你不和我們一起看話本子,這下不懂了吧。修羅場就是說,幾個角色為了同一人爭風吃醋,那人會得到眾星捧月的厚待,從此無慮無憂、無痛無災——」
他一段話剛剛說完,神色兀地呆住,打了個小小的飽嗝。
位於「風平浪靜」中心地帶的小姑娘,慢慢悠悠咬了口拳頭大小的肉包。
秦蘿兩眼一瞪,直挺挺靠倒在身後的一塊石柱上。
不說「無慮無憂無痛無災」,在眾星捧月之下,如今的她儼然像是條死魚了。
「停停停!你們別給她胡亂餵東西!」
江逢月倒吸一口冷氣:「蘿蘿,別怕,深呼吸!」
秦蘿的兩隻手臂軟綿綿擺了擺。
「即便是修士,等食物完全化作體內靈力,也需要一段時間。」
秦樓斂眉正色:「你感覺如何?倘若仍不舒服,我這裡有個消食健體用的法訣,要不要試試。」
他用了不容拒絕的陳述句語氣,琥珀色瞳孔凝沉幽深,一等一的可靠。
秦蘿有氣無力點頭:「謝謝哥哥。」
「不過這個法子治標不治本,我師尊教過我一則心法。」
謝尋非輕笑看著她:「此法能增強體魄、鞏固神識,還可以促進靈力的汲取與轉化,可謂一勞永逸。」
秦蘿的兩隻眼睛現出亮色:「謝謝謝哥哥!」
可惡,被他裝到了!
父子兩人迅速達成統一戰線,匆匆對視一眼。
「更厲害的心法我還有。」
九州聞名的劍聖一本正經:「《塑體心經》,體修必備,只需五十年便可入門。一旦習得,便不會感到飢餓,倘若修煉至巔峰,可刀槍不入、不懼疼痛。」
好像……總覺得越來越奇怪了。
秦蘿遲疑一下,還是乖乖應聲:「嗯……謝謝爹爹。」
秦樓亦是接話:「我這裡還有本《除蕪真經》,能助你消化體內濁氣,修煉時間不長,十年便可入門。」
幾個小輩吃著包子看熱鬧,安安靜靜一言不發,唯有江逢月嘟嘟囔囔:「又是十年又是五十年的,拜託,蘿蘿才多大?」
謝尋非適時開口:「確實長了一些。師尊教我的法子很是簡單,你若是想學,一個月之內定能成功。」
秦樓:?
秦止:???
江星燃慘遭一次打臉,努力重整士氣,繼續給陸望解釋:「你看,這就是眾星捧月的優待。秘籍本身不是重點,能不能修煉成功也不是,重要的是他們關心秦蘿的一份心意。」
秦樓毫不猶豫:「我的《除蕪真經》,能讓蘿蘿在一年之內學會。」
江星燃面如死灰,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對勁,瞬間安靜如雞。
他差點忘了,在場這幾個,全是無法用常理揣測的劍修。
秦蘿一個哆嗦,猛然抬頭。
——不要啊!十年的量壓縮成一年……她哥是個遠近聞名的修煉狂人,她她她一定會死掉的!
秦止頷首表示贊同:「我的《塑體心經》,若是用上十成功夫去努力,能在五年中達到入門。」
秦蘿:……
她!才!不!要!
劍修恐怖如斯。
幾個劍修撞在一起的修羅場,更是噩夢。
在她和小師姐看過的所有話本里,幾乎都會出現男性角色們互嗆的劇情,要麼暗潮洶湧,要麼直接動手,打個天昏地暗。
為什麼到了真真切切的生活里,明明應該是他們之間的內卷,最飽受折磨的卻是她?
那邊的秦止摸摸下巴:「保守估計,其實三年也行。」
秦樓蹙眉深思:「我當時修煉這個心法,用了一年的時間……蘿蘿倘若加把勁,十個月也未嘗不可。」
謝尋非:「我的法子……大概十天。」
三人說罷一起抬頭,三雙眼睛晶晶亮亮,清一色像是滿懷期待的狗狗。
此時無聲勝有聲,那眼神分明在說:我對你最好,我的功法最有用,選我選我!
秦止揚唇:「女兒,雖然過程或許有些累,但三年之後,你,就是銅牆鐵壁。」
秦樓豎起一個大拇指:「蘿蘿,和哥哥一起,用我的心法,讓他們刮目相看。」
謝尋非點頭:「來,修煉吧。」
秦蘿:?
秦蘿:???
果然是風平浪靜的一天,伴隨著風平浪靜、只有一個人受傷的修羅場。
——所以你們劍修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