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8章 洗胡沙(四十六)

  沈伯清瞧著少年臉上一閃而逝的迷惘,有心探究,又覺這會不是說閒話的時候,才要問其他的,面前少年忽地變了臉色,溫馴秀氣盡退,眼角眉梢恣意張揚。

  薛凌道:「你住口,聽我先說。就不知,你想聽實話,還是好話?」

  沈伯清不自覺被鎮住,幸而飛快恢復如常,抖了抖衣襟,笑道:「實話怎麼講,好話又怎麼講。」

  薛凌看了眼蘇姈如,挑眉笑道:「我曾經有個伯伯,他常與我說,好話勝好刀,沈老大人既問了,那就是好話也要聽,實話也要聽,那我就好話說在前頭。

  我為沈元州而來,縱他是個蠢貨,奈何時運捧英雄,他現在是個香餑餑。想換個人吧,奈何因霍家一事,西北人心確實許多在他,困難的很。」

  光這「蠢貨」二字,已然算不得好話,薛凌稍頓,沈元汌怒道:「你」沈伯清抬手止住,仍笑道:「你繼續說。」

  薛凌輕蔑瞧了一眼沈元汌,「嗤」得一聲,續道:「沈大人瞧瞧如今局勢,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現狼煙四起,亂世之間,還有什麼比幾十萬大軍在手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爭我斗難停,何不坐山觀虎得利。

  偏這話,沈元州想不明來,竟讓天子無端將他手中兵力抽走一半,現今還被幾筆朱墨壓的喘不過氣。

  西北人人有心推他一把,不巧你這滿門老小反拖著他後腿,拒旨,無非就是先背個不忠不義的罵名,後事有得改。

  可若是你姓沈一脈不幸,盡數橫死京中,他就要把不親不孝的擔子也扛上,人死大過天,青史沒得修啊。

  這還是他抗住了,若是扛不住,那更是雞飛蛋打。我來請沈老大人,與我一起往北。

  咱們占地為王,合蘇家之財,北拒胡人,做個無過為功的守將贏千秋事,南奉天子,當個聽宣拒調的臣子駛萬年船。

  不管別地如何,等塵埃落定時,只怕已無力與沈家再戰。彼時,大人手上有兵,冠上有名,退可退,爭可爭。

  沈老大人,定會兒孫滿堂,君臣人倫。」

  她笑問:「這話如何,大人可愛聽。」

  沈伯清盯著她,薛凌絲毫不怯,郎朗道:「愛聽就走,以後多的是日子聽。」

  沈伯清嘴角笑意漸勝,緩緩道:「你們年輕人,光陰渡的少,總愛聽好話,老夫是知天命的人了,虛言難入耳啊。還請公子,將實話一併告知。」

  薛凌噗嗤一聲笑,霎時焦灼道:「小人想為西北萬千黎民懇請大人,無論如何,即刻動身。大人留京一日,沈將軍便為難十分。沈將軍為難十分,胡賊便要猖狂萬分。

  今大敵當前,天子不顧累卵之危,將西北兵力已然抽走半數,若還要換將易兵,十六城焉有完卵能存。

  正所謂古來亡者,有亡國,有亡天下之分。國之將亡,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天下將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而今天下將亡,只盼老大人,莫做一君之臣,臣無非當朝,且為萬民匹夫,匹夫可吊千秋。」

  她是有些懇切:「沈將軍,無論如何不能回京。」

  沈元汌呼吸急促,似壓著怒氣,沉聲道:「你究竟哪句是好話,哪句是實話?你是誰,敢妄議君臣。」

  薛凌偏過腦袋,斜斜撇了一眼,道:「小沈大人分不清,我大可在說些實話,當今天子如何登的基,怎麼稱的帝,日月照著呢。霍准又怎麼死的,黃家是如何沒的,神鬼看著呢。咱們這些俗人,可以裝瞎,切莫真瞎。

  我說,我再等一刻。」她轉回頭,復看著沈伯清,笑道:「你們不走,莫耽誤我回去,還來得及在天子再次調兵之前換個將軍。」

  話落又瞧與蘇遠蘅道:「蘇家的錢,能收回來多少?」

  蘇遠蘅似瞬間對她格外恭敬,頷首溫聲道:「全數是不行了,約莫五六分吧。」

  薛凌再看與沈伯清,冷笑道:「我就看,沈元州到時候一無皇命授權,二無錢銀養兵,他能在寧城撐幾時。

  今晚沈老大人不肯坐著讓我帶走,來日怕是要躺著,今晚我尚嫌你拖沓,來日,沒準要嫌你」她頓了頓,雙眼微眯,好似已到了那時,手往鼻尖上輕點了一下佯作捂鼻,鄙道:「腐臭。」

  沈元汌怒道:「你是什麼人,你威脅我們。」又勸沈伯清道:「爹,此人來路不明,動機成疑,不管李敬思說的是真是假,我們決不能跟他走。」

  眼見沈伯清沒答,又指著蘇遠蘅吼道:「蘇遠蘅,他跟你一起來的,他是誰,你們敢威脅到沈家?今晚話說出去,你九族難保。」

  薛凌拍了拍手,無謂笑道:「沒事,我們九族今夜就離京了,你還是趕緊清點清點族譜,免得漏了誰。」

  說罷朝著沈伯清哂然一笑,迴轉來招呼蘇遠蘅道:「走,口信帶到了,接不接的到人,不在咱倆能力範圍內,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這還沒邁步,沈伯清已然出聲道:「小公子且慢。」

  薛凌頓腳,笑道:「至多五句。」

  沈伯清道:「你圖什麼。」

  薛凌想了想,略仰頭張狂道:「怎麼著,也得是個一字並肩王,就不知,來日是誰詔我?」

  沈伯清又看向蘇遠蘅道:「小蘇大人,您又圖什麼呢?」

  蘇遠蘅連連拱手,拖長了嗓子諂媚道:「不敢不敢,沈老大人抬舉,您說說這如今,我哪敢圖什麼呢,蘇家那是.那是是那您說這,行運使,他在名不在冊。

  都這點上了,天子也不給個冊子,那垣定,垣定又這麼近,京中京中兵馬那.那是個無根五基的牆頭草啊,你這.你這」

  他臉上橫紋忽退,鬆手直腰挺胸,昂然道:「我圖個贏家從龍事,只要沈元州能撐住,沈老大人,肯不肯給我寫本冊子?」

  沈元汌急道:「爹」

  沈伯清依舊是先揮手,而後看與他,慈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他二人說的好話不中聽,實話卻是有理。難道你真要一句『忠君之事』就讓你兄長棄西北千里疆域,百萬生民於不顧嗎?無論如何,元州不能在此時回京。」

  沈元汌道:「我當然並非作如此想,我知道兄長不能回來,只是今晚所言,未免太匪夷所思。縱是天子最近連日急詔,可依兒子之見,未必就.未必就..」

  他自個兒失了底氣,話到此處,喃喃數聲,一聲比一聲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