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章 洗胡沙(四十三)

  薛凌愕然回神,牙齒堪堪輕咬了一下唇內,才將已然竄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頓了片刻忽覺那句「我可沒動蘇姈如」似乎在自個兒心中預演了千百次,就為著哪時哪刻說的理直氣壯。

  她確實沒動蘇姈如,只是真相不需要預演,心虛才會欲蓋彌彰。

  蘇遠蘅仍沒回臉,即使車簾厚重,連星輝都透不進半點,他仍看的出神,不知在看哪一方。

  薛凌喜滋滋道:「應有新人,像故人,說的真好,那還真是借你吉言。當年他們逼死我父親,只希望沈元汌明日在金鑾殿上,也是心甘情願血濺三尺。」

  她笑意不減,復慢悠悠轉著手腕,恍若方才真是聽了幾句好話,蘇遠蘅再未多言,縱然這個新人說的不是沈元汌,故人說的.也不是薛弋寒。

  可非要說是,也挑不出錯來。

  車輪「吱吖」聲裡間或有些些輕微「砰砰」聲,是蘇遠蘅指節偶爾在車窗上扣,一副閒散模樣。反薛凌坐在那失了自在,抓著手腕腦中儘是蘇姈如和永樂公主那攤子爛事。

  當時是.是.是自個兒再三厭煩蘇姈如是個蠢貨,明知永樂公主是裝的,必然會嫉恨蘇府沒想方設法搭救,居然還敢若無其事的湊上去。

  蠢貨就是蠢貨蠢貨死在永樂公主手裡也是自找的。

  她抬眼,又飛快的垂下去,確認蘇遠蘅還面向窗外,又忍不住抬眼看罷一眼,疑心惡念大起

  蘇府必然是嫉恨自己沒想方設法搭救,自己怎麼也就湊上來了?

  薛凌終未有言行,直到了沈府近處,蘇遠蘅方從容轉過臉來,看與薛凌笑道:「該是快到了。」

  薛凌再不似白日裡恣意,冷道:「你帘子都未掀,既不辨天時,又不認地路,怎麼就知道了快到了。」

  蘇遠蘅指了指車門廊子上掛著的一個小配子,笑道:「瞧,漏刻將盡,便是快到了。」

  薛凌順眼去,果見那配子主體是個玉樣漏刻,中空有沙,甚是精巧,掛在那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先前竟未注意到。

  想是蘇家與沈府沒少來往,所用時間腳程皆有定數,那蘇遠蘅知道便不足為奇。只她仍未全然放下心來,笑笑道:「那麼,還請少爺多多照拂。」說話間,腰身躬的極彎。

  蘇遠蘅目光在她右手腕處一掃而過,笑道:「不敢當。」那手腕垂的筆直,正是往外滑劍的姿勢。似乎是他方才剛轉了個眼神,就見薛凌左手瞬間彈開,一點寒芒已到了袖口。

  瞧的愈清,反而愈覺像個樂子。

  她樂意繼續裝,他也沒說破,直至沙漏滴盡,薛凌才一瞟眼,馬車已經停了。蘇遠蘅知她心思,笑笑看與門口,果見車夫掀了帘子,壓著嗓子道:「主家,到了。」

  蘇遠蘅撐著起了身,道:「我先下去罷。」說罷也不等薛凌回話,自貓著腰往外。

  薛凌正有此意,依行事規矩,本該是下人先去,然後伺候主家下。只她已然起了戒心,當然是蘇遠蘅在前的好,她緊跟背後,稍有不對,即可將人拿住。

  若蘇遠蘅在後,反倒麻煩,難保馬車門有暗板,自己前腳下車,後腳蘇遠蘅門一關連人帶馬一併走了去。

  總而蘇遠蘅算個周到人,雖周到有周到的嫌疑,但世上無有萬年船,唯多些謹慎。她急急起了身,幾乎是貼著蘇遠蘅前後跳下馬車,難為蘇遠蘅一身橫肉沒嘰里咕嚕滾起來。

  薛暝隨即湊到面前,手按在腰間也是個起劍的架勢。然蛇影彎弓皆未見,不過幾聲蟲鳴倒甚是清脆。

  薛凌飛快環顧了一圈,四野空曠,好遠處才有別家燈火。正對著的,是一面青磚碧瓦牆。

  約二十步遠處有個門廊,月色底下能看見門楣雕花的大致輪廓,估摸是個平日裡下人進出的如意門,難為蘇遠蘅能跑到這來,她還以為再不濟也得走側門去。

  再看馬車周圍除卻車夫外,另有三四人,蘇銀與薛暝在內,另兩人是生面孔。幾人目光交匯,蘇遠蘅拍了拍袖口,道:「都各自去吧,我與薛落進去便是。」

  薛暝沒料到蘇遠蘅用的是這稱呼,目光一緊看與薛凌。她沒察覺薛暝意圖,只整了整袖口道:「無妨,你跟著那位,他去哪你去哪」。說話間朝著蘇銀努了下嘴,顯然那位指的是蘇銀。

  蘇遠蘅又交代道:「都趕緊散了吧,此地不宜久留。」話落與薛凌一點頭,轉身向門口處去。

  薛凌一甩手,隨即跟上,二人到門口時她再回頭看,那馬車和人已是不見半點蹤影,霎時飛天入地了一般。

  雖這群蠢狗跑的快了些,然蘇遠蘅單獨和自己留在一處,也能讓戒心勉強消得幾分。

  舒了口氣間,蘇遠蘅已急扣兩三聲門。手指是貼著門板敲,力道卻用的大,聲音便沉悶厚重,既夠清晰,又不會傳太遠。

  門幾乎是應聲而開,薛凌瞭然,這門看來是專給特殊之人留著的。她忙換上一副謙卑模樣,彎腰垂頭畏畏縮縮站在蘇遠蘅身後,餘光見蘇遠蘅抬手,遞了個什麼東西給裡面人。

  那人並沒接,還帶了些擔憂低聲道:「小人識得蘇大人,怎這個點來,可是遇上了難事。」

  對話可知,蘇遠蘅確然並非第一次走這個道兒。沈家小廝稱一句「大人」,並未逾矩,蘇遠蘅雖未在冊,卻確有官身,掛著行運使的名頭兒,鼎盛之時,沈府來往總要糊個表面客氣。

  薛凌暗自琢磨,蘇遠蘅幾乎是顫聲道:「沈老爺子可歇了,我有大事要說與他。」

  那人不敢多怠慢,領著薛凌二人就進了門,過了幾個廊子,安置在一處偏屋裡,說是即刻就去請人來。

  蘇遠蘅叮囑道:「也將小沈大人一道兒請來罷。」

  那人喏喏答應著褪去,蘇遠蘅未敢落座,踮著腳在屋裡來回走。薛凌知是到了別人地頭,戲要做的全些,只能跟著來回,間或低聲勸一句「少爺歇歇吧,咱急也急不來的。」

  蘇遠蘅恍若未聞,頭上汗珠子跟瓜出水一般接二連三往外冒。薛凌前後跟著,只覺蘇遠蘅實在胖了些,白日看著還好,這會離得近,跟個球似的,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端的是人胖汗多,這午夜間,自個兒尚有泛涼,他倒成了三伏天的黃羊,氣都喘不順,沈家老不死再不來,能先喘死他去。

  幸而這事並未發生,不多時,門外一聲咳嗽,蘇遠蘅「蹭」一聲轉向往外,三兩步滾了過去,沒等喊出聲,整個人左腳絆右腳栽倒在門檻處。

  薛凌忙飛奔上前要扶,人還沒拉起來,他邊咳邊喊:「沈老大人。」

  沈元汌跟著上前一併將蘇遠蘅扶了起來,不解里難掩疲憊道:「這是出什麼事了,急這這幅模樣。」

  「出大事了,沈大人。我來接,」他緊拉著沈元汌,卻看與沈伯清,道:「沈老大人,快收拾東西隨我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他急的很,但話語間並無擔憂關切,更像是趕著來拿自己的什麼要緊物件兒,並非為著沈家福禍安危。

  恍若是確認自己主家站穩了,薛凌緩緩鬆了手,退後兩步半垂著頭,瞧見沈元汌腳上常鞋穿的極周正,再腳踝稍稍往上,褲腳袍沿都一板一眼,不像是倉促間起身披著的。

  站一旁那老不死就是個極好的對比,便鞋都沒穿勻,踩著鞋跟過來的,身上是裡衣里褲裹一件外衫,連帶子都沒系。

  也就是說,沈元汌一夜未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