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遠蘅瞧與薛凌,卻失了對視的勇氣,轉瞬垂頭拿了筷子掩飾,隨口道是桌上菜溫酒熱,趕緊吃吧。
能讓沈元汌死在金鑾殿上固然好,可如何個死法?他不知道,也問不出口。只薛凌既跟著要去,自個兒知與不知,差別不大。
薛凌挑眉瞧與那隻空杯,並未再續,也未多用菜,撿著近前幾隻碗碟夾了些往嘴裡,沒頭沒腦問:「都在原處罷。」
蘇遠蘅仍沒抬頭,亦是沒前沒後的答:「都在原處。」
薛凌起身笑道:「那就,莫問來日,你我且共今朝。」
蘇遠蘅細緻將筷子擱在桌上,抬身拱了拱手,甚是恭順樣笑:「還得薛少爺承讓。」
薛凌左手在右腕間一搭,含笑離去,剛過門檻處,薛暝隨即冒了出來,約莫是已在此等候多時,根本就沒隨下人去用飯。
薛凌問過一句,他答是已經用了,真假無所謂,薛凌再沒多問,走在前頭道:「跟我走就是,這破地兒我住過三五年歲,比壑園可熟多了。」
薛暝應聲,二人一路往原薛凌住處去,果真是依了蘇遠蘅那句「都在原處」,她原來的屋子陳設一應未改,又纖塵不染,好似昨日還在此歇過。
裡屋架子上,灰撲撲兩套男子樣式的粗服亦如既往常年擱著,是她在蘇府時常用的下人裝扮。
午間既說明要與蘇遠蘅一同前往,二者心照不宣,薛凌唯有小廝這個身份可用,無怪乎方才蘇遠蘅要恭敬道一句承讓,許是薛凌今日之勢,人前稱他一聲少爺,再是佯裝,他亦不敢心安理得。
薛凌手放上去,免不得勾起些過往。然除卻可笑,竟別無它想。瞧罷衣衫,又行至桌前,筆墨已干,字跡未褪,翻來復去,姓氏百家爾。
「沈」字好翻的很,就在開頭,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她拿起一張,仔細瞧了瞧,在薛暝面前一揚,笑道:「今日起的早,明日估摸著睡的晚,人困的很,我去眯兩個時辰,你也找個地睡睡,醒了不必跟著我。」
薛暝不答,卻是明顯不情願。
薛凌道:「蘇遠蘅貼身帶的人太多,定會引起沈家疑心,哪有偷雞摸狗鬧那麼大陣仗的。他能把我捎進去不錯了,就算事兒不成,為著銀子的緣故,沈家也不會立時把他給弄死,我安全的很。」
薛暝為難道:「就怕萬一。」
「真有萬一,我出不來的地方,加上你多半還是出不來,不如在外頭接應我。」
薛暝仍未罷休,道是「要錢的是沈元州,萬一沈家人想不了那麼長遠呢,多個人,到底多一份力。」
薛凌邊笑邊往床邊走,混若浪蕩道是:「雞窩裡還能長出鷹崽兒啦,我不信沈家那老不死不知道這一攤子爛事。」
嗓門之大,薛暝忍不住往周遭瞥了兩圈,想著這又不是壑園,薛凌未免過於放肆了些。
等回過神來,薛凌身影已然被屏風擋住,約莫是往床榻間去了。他不好追去再勸,又忱勸也無從勸起,哭也好笑也好,荒唐又非這一時半會。
輕嘆了聲氣轉身往外門,別處蘇遠蘅還在和一竿子人商量。蘇銀在側,多有懷疑之言,終是不能違背蘇遠蘅的意思。
到頭來,萬處似一處,皆是明月如霜掛中天。
蘇遠蘅將幾粒丸子吞下肚,「砰砰」兩聲門響,薛凌應聲而起,快手拿了一旁衣物換上,隨後極為嫻熟將頭髮挽起,再往銅鏡看,竟似真的回到了過去。
鏡中景物分毫未改,像極了無數個她在蘇府里夢魘驚醒的夜晚,總分不清自個兒是誰,反反覆覆的想去辨認那張臉。
這一年半載,莫不然只是一場大夢不覺?
她驟然心驚,手搭在下頜處,左右搖晃了兩下,才將那口提起的氣緩緩呼出來。
瘦了些,凌厲了些。
雖那幾年在蘇府過的並不開懷,到底能稱一句養尊處優,自離了蘇家,愛恨奔波,免不得免不得要凌厲些。
凌厲些好,即便這一年來少有快活,她絕不肯重來的。
薛凌放下手,出門與薛暝相對,後者亦是換好了衣衫,小有愣神又飛快恢復如常,倒是蘇遠蘅見著時笑得極坦然,明晃晃瞧著薛凌,笑了好一陣。
問過時辰,亥時初初,現趕往沈家,到達之時正該是午夜。往蘇府偏門後,早有馬車等候在此,車身車輪俱是黑色,連馬匹也是黑的。薛凌與薛暝對視一眼,輕點了下頭,隨即率先上了馬車。
蘇遠蘅並未立即跟上,似乎格外鄭重與蘇銀交代了幾句什麼,聲音極小,隔著四五步遠的薛暝一字也未聽見,不由得他多了幾分心焦。
有心想喊薛凌,蘇遠蘅已然說完,笑笑與他道:「先生莫怪,宅中私事而已,我與你家少爺,必然同生共死,絕無獨活。」
這幾句倒是中氣十足,薛暝正不知如何回應,薛凌撩簾自車窗探出半個腦袋,跋扈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要死你死,我要獨活的。」
說罷朝著薛暝脆聲道:「一會到了外頭,你離人群至少三尺五寸遠,瞧清楚些,至多一個時辰,若我沒出來,即刻扔個信,舉壑園李敬思兩處之力,將蘇家雞犬給我屠乾淨。黃泉路上,咱湊個熱鬧。」
又笑意盈盈瞧著蘇遠蘅道:「好了,快上來吧,晚了趕不上趟兒。」
蘇遠蘅未有喜怒,倒是蘇銀上前一步,惡道:「至多一個時辰,若我家主人沒出來,我就即刻扔個信,全天下再無你薛凌容身之處。」
薛凌輕蔑瞧罷一眼,欲說「你家主人棺材上釘子釘了七八顆,千百年也爬不出來了」,想來又覺無趣的很,剛才幾句話實則為著哄薛暝,哪有功夫和這蠢狗爭長短。嗤過一聲便悠然丟了帘子,懶懶將身子靠在車窗上,細細碎碎的捏手腕。
蘇遠蘅上車坐定,一時沒見言語,不知走了多遠,忽聽得他道:「真像。」
感嘆不像感嘆,尋常不像尋常。
薛凌也是無聊,眼皮子一抬:「像誰?」
「後事像前事,今時像舊時。」
不是說人她摸不著頭腦,手在腕間停住,眯縫著眼思量,這蠢狗莫不然還要開始..講點交情?
是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她也是這般下人摸樣深夜伺候蘇大少爺行在路上。只是這會說來,未免有點不切實際了吧。
蘇遠蘅眉目淡漠,轉臉向外,徒勞去看被一簾遮住的夜色,徐徐道:「去歲永樂公主落水之後,我.娘親仍與駙馬府來往。你鄙她是個蠢貨。現我成了那個落水之人,你還不是,與我來往未休。
應有新人,像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