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9章 常(五十)

  她躺在一處蘆葦里,腳下流水夜來朝走,頭上浮雲晝開暮合。有誰過路,分明有誰看見了她。

  但說的是「別多事,把她拖進去草里就行,帶回去還了得?」

  過了兩天丟了個饅頭進來,又聽見說人說「新帝登基了。」

  又過兩天,人歡喜閒話「朝廷發錢了。」「有糧米領。」「不抽丁了。」突而驚叫一聲「啊呀,這人要死了,咱們昨兒丟的饅頭沒吃。」

  「我就說不要拿來,也就是咱們這還能吃上。」

  這是過了多久啊,她躺在那,嘴裡有兩根帶泥的蘆葦根,嚼著嚼著再不願意嚼。

  李敬思李敬思.他居然真能如此,霍雲婉.是不是還要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躡手躡腳的聲響,有姑娘家道:「你等會,我把饅頭撿回來,洗洗還能給狗。」

  另人催她:「你快點誒,莫耽誤去王嬸母家抓兔子,我前兒去看了,一窩子白的跟雪樣,可好玩了。」

  那女聲盡在咫尺問:「有幾隻啊,我也讓阿娘討兩隻來。」

  「那你快點.」話音未落,地上死屍忽而暴起,將身側姑娘整個按到了泥里,另一個尖叫「有鬼」,轉身跑開了去。

  「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她按住了底下人的脖頸:「你騙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說話間將人往泥里按了又按,而後竭力,再次倒了下去。

  那女子驚恐萬狀,爬起要跑,卻聞地上「屍體」哀哀在哭,嘶啞在喊「白色..白色怎麼會有雪一樣的兔子。」

  她復躲在蘆葦後,低低聲問:「你你..是不是沒死.」

  「怎麼會,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呢?」

  「兔子都是白色的啊,咱們養的兔子都是白色。」

  她進到兩步,試探著要扶薛凌,道:「我我來」

  薛凌猛地坐起,抓住她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帶我去,你帶我去。」

  她環顧四周,抓了那個饅頭往嘴裡,三五口咽罷,死握著那女子道:「你帶我去看看,你帶我去看,我沒見過,我沒見過。」

  女子猶豫不敢,外頭再傳嘲雜人聲,原先前跑開那女子去喊了人來,手執鋤頭鐮刀,才看見是個半死不活枯骨在這。

  「我我隨父親走親,遇著歹人,落了水。」她身上麻衣早成枯黃,很像窮苦人家出來的小姑娘。

  脫掉的衣衫漂往了別處,京中人命並沒追到這來,通緝的告示也說抓男的,沒人懷疑她。

  問過兩句,來了個壯年漢子將她背回了屋裡,洗淨身上泥,才看到身上傷口已生了蟲,尋常人早該死了。

  發現她的那個姑娘叫秋紅,十五六年齡,又拿了個灰黃饅頭來道:「不然,你先吃點?我看你」跟個骷髏沒區別。

  她興興念叨:「你吃吧,聽官爺說,咱們這不抽丁了,哎呀。」

  「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

  「兔子都是白色的啊。」

  薛凌倚在床上,許久淚眼道:「你騙我」

  秋紅蹦跳著站起道:「我騙你做什麼,王嬸母養了大半輩子兔子,咱們這賣好些呢。」

  「你騙我你敢騙我」她翻身要起,卻再無力氣,栽倒在地,砸的「哐當」一聲。

  秋紅失色,忙喊「哎呀,哎呀,你要死了。」

  門外一中年婦女闖進來道:「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我的天。」她要伸手拉,又怕薛凌這樣子,能給拉散架了。

  她縮著爬起,往牆角挪,念叨問:「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呢。」

  秋紅看著自己娘親道:「她她要兔子。」

  婦女咂舌道:「這要什麼兔子。」

  她好像抓著了救命稻草,希冀看與那中年婦女,問:「怎麼會有白色的兔子,原子上怎麼會有白兔子。」

  她怕這婦人聽不懂,揮手比劃:「只有灰的,我只見過灰的,怎麼會有白兔子,白兔子這種祥瑞,怎麼會在你這等賤民手裡。」

  「哦哦哦哦」婦人頓時著急,還以為她是官家追責,連連:「是是是,白兔子,咱們養的就是白兔子,你那說的是野兔子。

  野兔子..野兔子,眼睛是黑的,咱們養的是紅的,紅兔子就是白兔子,哎呀,你說你那個野兔子才沒白兔子

  不是,你可別誤會,不是我們藏寶貝,只有眼睛是黑色的白兔子才少見,才是祥瑞,咱們這不是啊,不是」

  她頓手,散了滿身戾氣,乖順臥在角落裡,當年兔子究竟是什麼顏色的眼睛,她根本沒看過。

  怎麼會,這如許年,都想去抓回來,真是荒唐至廝。

  秋紅遞了饅頭:「你吃不吃?」

  「吃。」她接了手。

  在許多天後問:「你叫秋紅。」

  人生無處不花紅,何必執著舊時春。官員跑馬又繞著村莊在傳什麼話,大赦天下,除徭免役,宮裡頭幾人在爭,國庫早空,不收稅,很快就沒人辦事了。

  西北捷報,只是先前布防,打了個出其不意,要是胡人再攻,只怕糧米要供不上。

  永樂公主偏著臉問李敬思:「帝後情深,皇兄死了這麼久,霍雲婉怎麼還不跟著去。」

  永盛里喊聲震天,蓋過含焉怯怯嗚咽,哭過一陣,好像沒人聽,就算了。

  她抱著兩隻雪一樣的兔子,跪在人群中間,看馬蹄帶著泥從眼前過,「萬歲萬歲萬萬歲」喊得格外臣服。

  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她好普通,她與眾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