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 常(四十七)

  第1096章 常(四十七)

  薛暝已然忘了這話,回想見過的老和尚不多,也沒見薛凌去過別處,只能是隱佛寺里,她又不喜歡那地兒,能與哪個老和尚說這些?

  老和尚.是那日大雨,兩人走不及,歇在隱佛寺後山茅屋,停燭無火夜自明,還說了什麼?

  她當時問的.是如何才能春長在,人記性太好,屬實不是什麼愉快事。

  薛暝垂目,又聽她小兒樣念叨:「我小的時候,常常跟魯伯伯去原子上找黃羊,可惜了,你上回去沒遇著。

  那東西,有.」她拿手朝著窗外比劃:「有這麼大,比養的羊小些,肉又香又嫩,角很利,皮子又軟,就是警覺,一點動靜就跑了,人還隔著老遠。

  我們兩個人啊,又不能分頭堵,有時候幾天都遇不到,遇到了也逮不著。

  有一回,我轉悠了大半個上午,還是沒遇著,回城的時候,看到了幾個獵戶,馱了十來頭在馬背上,我氣都要氣死了。

  我說去搶過來,魯伯伯又說只能搶一隻,被我爹發現就死定了。一隻也行啊,那時候平城裡頭沒啥好吃的,就指著原子上東西吃,我騎馬追上去.」她回頭來,笑看著薛暝道:「你猜怎麼著?」

  薛暝頭愈垂,笑笑道:「你沒搶著。」

  「哎呀。」薛凌又轉臉向窗:「好沒意思,我以為你要猜我搶了十七八隻,怎麼你看我是搶不過那群蠢狗。」

  她張嘴,對著昭昭明月無聲嘶吼:我沒搶,你看見了,你當年就看見了。

  我沒搶,我要回去的。

  薛暝輕喘了聲氣,摸著腰間刀柄,脈脈看著她後背,直到了扶風山腳下。往山上的人皆在此處查驗身份,火把隨著隊伍燃了老長。

  此時天還沒亮透,趕車的漢子遠遠停了馬,隔著帘子輕道:「到了,爺換過衣裳再去吧,就在坐下隔板里。」

  薛凌鬆手,回正身子,薛暝已起了身道:「你先換,我稍後再上來。」說完下了馬車。

  薛凌彎腰,熟練拉開櫃門,見兩套薄甲分別疊放,上有淺口笠帽,正是在冊御衛巡值時的公服。

  她伸手拿開帽子,看到帽子底下扣住的是腰牌。薛凌稍頓,隨即快速換過衣服,仍將恩怨收在袖裡。

  之後卻沒立即下馬車,而是掀開另一頂帽子,也將牌子抽出來,兩枚都收在了自己身上。

  薛暝上來換過衣裳,再下去站到一處,趕馬的道:「那咱們這就過去了。」又看二人腰間無物,提醒道:「兩位爺還是將牌子掛著好,進山要查的。」

  薛凌掏出來一枚往腰上系,薛暝愣道:「什麼腰牌?」他反應也快,到底以前辦過不少事,這等場合出入是該有個身份印證,方才沒顧著爾。

  壑園斷不會在這等事上出岔子,都不用趕馬的提醒,他伸手與薛凌道:「我的給我。」

  沒等薛凌推脫,又道:「我殺個人,搶了他的,一樣能進去,給我。」

  趕馬的蹙眉,暗忱這活兒不該他來過問,薛凌擠眉弄眼躊躇,薛暝甚是火大,嚴聲呵道:「拿來。」倒好像他才是那個主家。

  薛凌慢吞吞從身上掏出另一塊遞給他,趕馬的忙打了圓場道:「兩位爺別耽擱了,快些去吧。」

  薛凌一努頭:「你領路。」

  人連聲應了,取下架子上螢燈,走在前領著薛凌二人往一處隊伍里,和領頭的交談了兩句,隨即讓她與薛暝站在了最末,去接上了等進山的隊列,依次往入口等查驗放行。

  陸續又有人跟在後頭,天家重事,火把底下,登記的卒子搜查的格外細,先核對腰牌名姓,又問哪營哪官哪職,再全身上下摸索,確保無私刃。

  薛凌眼看著要輪到自己,稍有忐忑,這麼個查法,袖裡恩怨肯定是藏不住。正思量,前頭高喊了一聲:「咿,唐漕兒,怎麼今日是你幹這差?」

  那卒子抬眼,笑道:「哦,是我,你戍何處?」

  「巡台西。」他指了指薛凌與薛暝:「這一隊都是,李大人下,城八四列的,負責.」

  一旁管事的似乎也認識他,過來道:「給陛下辦事呢,你們回去再談。」又催卒子趕緊查人放行。

  卒子笑接過薛凌與薛暝腰牌,登記之後揮了揮手示意趕緊走,搜身的也只隨意在她二人衣服上蹭了蹭,便放了過去。

  薛凌放下心來,跟著隊列一路往上,只說得爬到什麼時候,然天色微明時,前方嘈雜,隨後便有有手持長槍的小吏過來傳話,說到了,要各帶隊的按上頭令先去紮營處點卯等宣。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這才半山腰不到,再看遠遠有一片開闊處,人群竄動,彩帛亂飄,好似祭台所在。

  想過兩轉,大抵是扶風山險,要把魏塱抬頂上去屬實不容易,抬到這就不錯了,皇帝擺了登高的譜,底下人撿個稍輕鬆的活兒,兩廂其樂。

  領隊的來傳話道:「咱們先去棚子處領兵刃,辰時開巡,一刻一換,有個分毫差池,全家老小都得掉腦袋,都警醒著點。」

  身旁眾人唯諾應答,薛凌跟著一併彎了腰。又往長棚處遞了腰牌,見幾十個木桶,桶里刀槍劍戟豎著塞的滿滿當當。

  皇帝身邊的御林衛巡值慣來如此,防止有刺客淬毒在兵刃上,近身之人皆不得帶私器,且巡值來去一刻一換,不能在一個地方久留,除非是李敬思那等在朝在朝的親信之人。

  薛凌的身份職責是守天子帳,按例該佩刀,她不善用,稍有猶疑,等著旁人都拿完了,仍不見有誰招呼自己,只能隨著取了一把掛在腰間,薛暝有樣學樣,也取了一柄。

  天色大亮後,底下送了吃食來,人馬各歸其位。辰時過半,有號角鐘聲,十來宮女先行鋪了錦毯往祭台正中,退往兩旁後,六駕拉天子輦緩緩而來,鳳鑾隨其後。

  薛凌佇立在外圍,魏塱一身明黃,從轎輦下來,轉頭扶了吉服在身的霍雲婉往台上去,李敬思緊隨在側,周有貼身護衛八人。

  皇帝在前,文武按官位一一跟上,行至台下分付兩列,一聲濃厚鐘響,禮官捧典唱時,巳時正,恭旭陽。

  宮人奉來玉璋玉珪,魏塱與霍雲婉各執其一,並行面朝東風,高舉過頂,文武齊跪,禮官再唱。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

  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敬拜皇天之祜。

  薄薄之土。承天之神。興甘風雨。庶卉百物。

  莫不茂者。既安且寧。敬拜下土之靈。明光於上下。勤施於四方。旁作穆穆。

  薛凌偏頭,目光落在魏塱轎輦處。她想這玩意兒一般是人抬,今日可能是山路難走,居然是馬拉著。想必午間休息時,這些馬匹離魏塱帳子也很近。

  有馬的話,山路跑是跑不快,但祭台這一片是平地,只要能衝出御林衛包圍圈,進入山林間,脫身就有把握。

  她腳下隨著人來回巡邏未停,目光儘可能去看周邊地勢,東邊是來時路,南是峭壁,往上西北兩面皆是懸崖,離祭台位置各有百步,邊上有工匠緊急搭的欄杆,高約到人腰。

  按京中輿圖,崖下是護城河北水段,且急且深。文武帳子都是靠著南邊山壁搭的,天子居在其中。

  祝詞唱罷,文武起身,祭台上司天監請卜,不知是請出了什麼結局,薛凌遠遠看著魏塱似乎甚是開懷,而後磬盤齊響,禮官喊「獻六牲」。

  再作鼓聲雷鳴,儺戲的舞者蹦跳入場,粉墨油彩,牛鬼蛇神都上了台,旋轉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天子呵,天子呵!授命於天,既壽永昌,既壽永昌。古老的巫師雙臂大開,魈頭赤紅,在台中高呼對著魏塱高呼「既壽永昌」。

  薛凌笑笑垂了頭,平淡默念「今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日過正中,風雲漸緩,台上鼓點慢下來,供過的六牲撤下,禮官司刀分割成片,宮人各取其一裝載成盤,文武同享。

  魏塱下得高台,薛凌目光跟過去,身後突然一聲高喝:「交班換值,各歸其位。」

  已經換過,八次了。

  薛凌垂頭要往旁處去,突聞領隊的站出來與那人道:「副使明鑑,咱們這,是李敬思李大人親治的,平日不幹這巡值的活兒。

  今日是天家祭祀,不敢用外人,才頂了這差。您瞧這會午時了,祭禮該要暫歇,咱們得去陛下身邊守著,章程上是有註明,您看,是不是找人來交接。」

  那人忙拱了拱手,道:「如此你們先去,是我看漏了冊子,還請勿怪。」交班本該對冊點數,他是喊了好幾次,沒料到這茬兒,唯恐得罪人。

  領隊的客套道:「不敢不敢」。說罷喊了薛凌幾人走。

  薛凌長出一口氣,摸著刀柄隨人往魏塱帳外。不多時見李敬思與數御衛擁著魏塱霍雲婉過來,掀簾進了帳。

  她斜眼,看馬匹車輦果在不遠處著,只是比較偏,從這過去,要過三四層人群,呆會打起來,決計是不行。

  守衛三步一站,她與薛暝相隔,難以傳話,正想著辦法,湊上來一個人輕道:「姑娘站了許久,若還有什麼交代,要先說著了,此處無旁人。」

  薛凌瞭然,笑道:「沒了,我等著就行。」

  那人點頭退了去,她往薛暝身邊移了兩步,輕努頭附耳道:「東南位,看見馬匹了嗎。」

  薛暝稍回頭,道:「嗯。」

  「如果我進去了,你就想辦法去砍斷細繩,把馬帶到門口來。」

  薛暝看著她,沒答話,薛凌悄道:「蠢貨,只要能衝出人群,山這麼大,我們哪兒藏不住,你還能跟我一起進去?」

  薛暝又忘後看了看,鄭重點了頭,薛凌站回原位,祭台上還在吹拉彈唱,忽而來路處喧鬧,她側身去看,兩匹快馬被攔下,馬背上人依稀是驛使。

  把守卒子驗過身份,小跑進帳通傳,隨後和李敬思一起出了簾門,去接過驛使書函。

  再轉回來,點了薛凌道:「你來呈吧。」

  薛凌抬臉,目光與他交匯。隨意點守衛呈函這事兒合不合規矩難說,但是身旁無一人有異,那就是合。

  她摸刀,躬身道:「是。」話落出列,與薛暝擦肩,上前接了兩封書函,上有羽檄交馳,是軍情緊急的意思。

  李敬思入帳,上前未行大禮,只拱手與魏塱道:「稟陛下,是祁興來的軍書,百里加急。」

  魏塱斜在寬大軟椅上笑:「什麼加急加急,什麼事加急追到這山上了,就不能等朕回宮了再說,呈來看看。」

  他身旁各站了兩個帶刀侍衛,其中一個正是衛尉徐意。霍雲婉與永樂公主在下座一側,皆是木偶一般坐著,幾個宮女在旁伺候,各人桌上有吃食鮮果若干。

  因天暑熱,帳內角落有冰盆徐徐生煙。李敬思揚手,薛凌雙手托著文書往前,行至桌前五步,叩首在地。徐意繞開桌子,下來取了再奉給魏塱。

  魏塱看了眼跪著的薛凌,漫不經心喊「下去吧」,說著要打開。薛凌再叩首,思量著是不是要喊一句「謝過天恩」。

  然腦子好像還沒轉過來,她知道這兩封軍書未必就是真的,只是編個假的來,也要編個像模像樣,要麼,編西北那頭,要麼,編黃家。

  祁興是黃家地沒錯,但祁興在垣定後頭,中間還隔著個哪,也就是這兩月間,樊濤已經帶著黃家人一退再退,退到祁興去了。

  在魏塱眼裡,算是攻下了兩座城池,西北沈元州又死了,難怪諸事大吉,不惜勞師動眾跑到扶風山來祭天。

  不知那兩城,又有多少老翁嚎啕,淚入垣定城下滔滔暗河,衝到她曾經拿著的一紙輿圖上。

  她起身,抱拳再躬身,刀在腰間,恩怨滑到了手心。魏塱取下函上鳥羽要翻,帳內無風而羽動。

  他轉臉,薛凌已到跟前,魏塱丟了書函起身大喊「賊子刺駕」,手推開椅子要走,沒能推動。

  薛凌躍起腳踩到了桌上,橫過恩怨,魏塱脫身不得,後仰避過,她前傾向下,再揮手,從上至下,將人釘在了椅子上,碎血濺了一臉。

  魏塱吃痛要呼,薛凌左手五指張開死死壓住其半張臉,輕巧擰出恩怨再進入血肉。她就說嘛,五步之內

  若士必怒,血流五步。

  魏塱再起不了身,驚恐轉頭,只看見身後徐意的位置有刀刃鮮紅,再看旁處空無一物。徐意.徐意霍家事,徐意明明是站在自己這頭啊。

  侍衛者四,另兩個是親衛,幼時就跟著的。只是人不能用一處,親衛有二,御衛有二,敬思.李敬思.

  他去看李敬思,依舊是只能看見佩刀,是李敬思的佩刀,李敬思在這,怎麼不過來?

  他迴轉頭,雙目圓睜看著薛凌,合著血從薛凌手掌里擠出不成詞的咕噥。

  他喊:「刺駕。」

  霍雲婉拾了個銀勺,笑敲著碗沿,聲音如金如玉,哼歌一般唱:「刺駕。」

  聲極小:「刺駕。」

  又大了些:「刺駕。」

  她改了個腔調,婉轉唱:「刺駕。」

  聽來不怎麼滿意,再改:「刺駕。」

  又漸聲高:「刺駕。」

  薛凌低頭,笑道:「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她緩緩放手,將恩怨往外抽:「你敢搶我的東西,逼死我父親。

  今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魏塱揚手要捂住胸口出血,發現自個兒已抬不起手。「你你.」他從椅子上跌倒在地。

  霍雲婉尖聲劃破天際:「刺駕!來人,刺駕。」

  徐意揚刀要砍,李敬思上前拉了她,沉聲道:「快走。」

  薛凌看地上魏塱上半身紅透,絕無生機,何況屋裡還有幾位,她任由李敬思拉扯到屋子中間,往門外一推。

  長槍刀尖探簾,她手往腰間,人多處兵刃長些更好,背後風聲,下意識揚刀回頭,偏了寸余,只消得些力道,沒能擋開,左肩登時一麻。

  李敬思砍過之後欺身上前,橫劈斜挑一氣呵成,將薛凌逼往角落,橫刀堵住,對著門口眾守衛吼道:「速速救駕,搭箭,留活口。」

  霍雲婉敲響最後一聲,丟了勺子,瑟瑟縮於桌椅間,軟語呢喃:「刺駕。」

  宮中一疊舊信,霍雲暘私信拆出來,說的是「父親深悔當年之事,是他對你不住」。

  倒也不是這話就如何消了舊恨霍准,這話不就是說,薛凌撒謊麼,她壓根沒問啊。

  反正霍雲暘不可能撒謊,死人最誠實了,說什麼就是什麼。

  永樂公主跪在桌前,攬著魏塱,手指近乎覆沒在其傷口裡,撕扯著內里血肉猛搖:「皇兄,皇兄。」

  徐意喊:「太醫,傳太醫。」

  薛凌手從傷口處拿下來,丟了刀,捏著平意笑與李敬思,連個為什麼都沒問。

  倒是李敬思見她氣定神閒,心裡發毛,瞅著人還沒圍到近處,咬牙沉道:

  「我見慣你負人,焉知你不負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