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常(四十五)
李敬思拿著手上紙張,猶有忐忑未定,低聲道:「也不知東西是真是假。」
永樂公主含笑迎上,一雙藕臂攀上脖頸,軟聲道:「你管它是真是假,到時候就知道了。」
「如果是假的,豈不是她.」
手指點上唇齒,捂住了他想說的話,永樂公主道:「管旁人如何,而今京中,你說了算。」
暗室無聲,捲簾散下來,薛凌坐在馬車裡深呼了幾口氣,自言自語般嘆道:「嚇死了嚇死了,總覺得那味兒散不去。」說話間拍了兩下身上,似乎衣襟上沾惹了來。
李府裡頭,薰香是濃了些,那也沒濃到進去就沾上的地步,薛暝溫聲道:「哪有散不去,出來不就沒了麼。」
薛凌一邊嗅著手,道:「你也聞到了?你說那樹都成禿枝子了,怎麼花味還這麼濃。」
薛暝愕然,不知如何答,她又嗅了兩下,催著道:「熏死了熏死了,趕緊回去拿別的捂一捂。」
他後仰偏頭,離李府已走出了好遠,實沒聞出什麼花味來。分明壑園點的,是沉木香。
戌時過半,兩人回到了壑園,想是進門時有人去傳,逸白特候在了住處,待薛凌進門,忙從檐下迎了來。
薛凌稍愣,恐是有急事,隔著幾步遠高聲問:「你在這做什麼?」
逸白含笑上前躬身作了禮,雙手奉上一張紙道:「姑娘下午不是說要尋個辦事的主顧,特交代小人晚間呈來麼,怕耽誤事,特在此處候著。」
薛凌伸手接了,沒好氣道:「嚇死人了,你隨便遣個送來不就好了。」
逸白笑道:「姑娘特意交代的事,還是我來穩妥些。」
薛凌抬紙,院裡燈火昏暗看不清楚,就見名姓甚多,奇道:「找一個就行,要這麼多幹什麼。」
「原是說姑娘吩咐一聲,底下幫著辦就行,您這非要親自去,恐一兩家不能入眼,小人擬了城裡頭三四個檯面上的,名姓住址都有,看看喜歡何處,只管交代。」
以他想,就算薛凌有所圖謀,也無非是為著日後行事。幾家大夫攤子,又能翻出什麼來,何況日後如何,誰說的准,這兩天的事無論如何要周到些。
薛凌大喜搖了搖手上紙張,道:「謝了謝了,就這麼著,明兒我就去把事兒辦了。」指了指屋裡:「這看不清,我去屋裡看。」
「姑娘.」逸白話沒說完,薛凌已抬腳走了去,和往日別無二致。他站直身,看著薛暝追入屋裡,兩人斜影在門廊處一閃而過,而後院裡寂靜無聲,恍然剛才只是回來了一陣風。
薛凌快步走到桌前,掌燈將紙鋪開,細讀了一遍,寫了有五家之多,當大夫的,開藥館的,行針的養身的,逸白確實周到。
薛暝看她頗有得意,當是真的有人要託付。想身邊諸人,也沒誰了啊,見薛凌看了許久還沒丟,忍不住問道:「這是要替誰尋」
薛凌伸手將用力將紙撫過一遍,笑道:「故人,明兒再告與你。」
薛暝作罷,又歇過一陣各自睡下,天明之後,薛凌起的甚早,只說是京中最後一日,且去採買些臨行物件,園中用過早膳,趁著日頭還未烈,帶著薛暝出了門。
為著皇家祭天,京中數條街封行,常人不得出入,倒讓旁餘地方格外熱鬧。人群間來去轉盡京中風流,午時歇在了臨江仙里。
依照兩人出來的慣例,薛暝撿了幾樣茶點吩咐小二看著上。以他了解,薛凌並不拘於吃什麼,且避著點糖口東西就行,她不喜甜。
薛凌倚軟榻處窗沿上,看午間太陽將護城河水照的一片金光,她問:「咱們回來,是不是就沒下過雨啊。」
薛暝上前些許,想了想,回來快半月,是沒下過雨,卻不知薛凌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莫不是擔憂明日誤事。
他往窗外天邊看了看,道:「是還沒下過,看今日天色,應該還有好幾日晴。」
薛凌笑看他,調侃道:「你是真要去司天監謀差了,可惜如今我許不得你。」
薛暝忙垂了頭,莫名不敢與她對視,門口聲響,有小二來送茶水點心。薛凌輕巧躍下軟榻,笑走了幾步,與那小二道:「你替我撿兩屜桃花酥來,一屜擱在這,一剃拿盒子裝了,我要帶回去。」
小二連聲應答,擱下手中東西道:「您稍後,即刻就來。」說著退了出去。薛暝聽聞兩人對話,心中懸懸,想他平日最是留神她喜好,怎麼會叫錯了東西。
薛凌坐下,隨手撿了個三絲卷子在吃,一邊指著旁邊椅子道:「你吃飯啊,跑一上午你站窗邊喝風。」
薛暝依言坐下,稍後小二再來,依著她的交代,一疊桃花酥錯落有致堆在高腳粉青瓷碟子裡,翠濃粉淡,如花似玉開在桌上。
又一油紙包的四四方方,霞色緞帶系了擱在一側,喊著「您二位慢用呢」,又道:「人間四月芳菲盡,七月荷花兒並蒂開,這桃花謝啦,廚房剛出的荷花盞兒,也給姑娘來兩包?」
薛凌眉開眼笑,揮手道:「不要不要,吃不完了」又趕緊喊著薛暝給了散碎銀子當賞錢。
揮退了小二,當即先將油紙包收到跟前,湊近聞過一口,歡喜與薛暝道「是了是了,就是這個。」
她抬手先拿了一塊在嘴裡,咬的酥皮撲簌簌往下掉,忙伸了左手抖下袖沿去接,咽入喉才喊薛暝:「你嘗嘗你嘗嘗,就是這個。」說罷將接到的碎屑也揚進了口中。
薛暝笑頷首拿了一塊,目光下移定在她左手腕間。甚少,甚少見她毫不遲疑的將那道疤從袖裡抽出來。
他咬了一口,比之她常吃的東西,甜味濃了許多,不像是她能喜歡的東西,昨日在李府,還聽她說聞不了桃花味。
這些矛盾怪異,想不出合理緣由,他也沒立場問,只隨著壺中茶水一併咽入肚子裡。
午後暑熱去不得旁處,兩人往樓下大廳聽說書先生念詞消磨到夕陽時分,拎了那包桃花酥出得臨江仙門。
薛暝當是要回壑園,明日事多,早些休息好。轉了幾個街角,卻見薛凌非是往壑園去,趕忙問了,方聽她道是「往存善堂走走,怕是沒下回再來」。
情往故地,攔不得她,且那處有人隔三差五看著,收拾的還算乾淨,薛暝老實跟在身後,緩步到了地方。
門上仍是無鎖,薛凌推門,裡頭空然只有些草木氣。看地面尚算乾淨,她也知有人打理,與薛暝稱了聲謝。
薛暝道:「不是咱們,底下只是看顧別遇上歹人。」
如此多半是那個叫石頭的在時時過來,薛凌進到裡頭,笑道:「那,回去把契紙都找出來,給了人吧,省的以後麻煩。」
半個永盛都能給出去,這地兒值不了幾個錢,薛暝稱是。薛凌走往後院,見那樹石榴花七零八落還有掛著,殘是殘,不改其艷。
她將那包桃花酥擱在樹根處,笑道:「沒什麼好東西,就這個,分點給你。
別的,我都找著了,就你的,我找不著。也不是找不著,倒也找著了幾個,只是那個幕後人,找不著。
找著了,暫時也不好怎樣。你想算了,就算了吧。過幾天咱們就回去了,就算了。
算了這種事,是你說的啊,你的事,就算了。」
薛暝一頭霧水不知道在說誰,莫不然這樹底下也埋了一個。過幾天要回去,說算了,聽來指的是那個姓李的,姓李的不是埋在隱佛寺嗎?
薛凌拍了拍手,瞧見樹根底下堆了些光潔鵝卵石,有大有小,不知道是何時砌的,伸手撿了半個雞蛋大的,撩起裙擺擦的十分仔細。
薛暝當她是留個念想,也沒多問。擦乾淨後,薛凌笑放進了袖籠里,與薛暝道:「快走快走,好時光到頭了,得去干爛事兒了。」
「咱們不回去?」
「回回回,去完江府就回。」
「現在去?」
「現在去。」
薛暝看天色已暗,道:「什麼事那麼急,非得趕在這會,咱們明天.」
「走。」薛凌打斷道,轉身往外。薛暝無奈,只能跟上,出了門,她轉身,細緻將門合上,柔道:「以後我就不來了啊。」
說罷才離去,往街上尋了馬車,薛暝又念叨了兩句,眼看宵禁將至,這屬實不是個好點兒。
薛凌倚在車窗上,聽一句點一下頭,待他說完,卻是笑道:「最後一回,以後再不往江府去了。」
薛暝蹙眉,惱將臉轉向一旁,再沒勸。外面的車馬,只能往江府正門去,再用不得薛暝往日身份,扣門許久,等了通傳,弓匕方姍姍來迎,冷臉問:「深夜過來,是什麼事。」
薛凌心緒頗佳,指了指天邊,笑道:「這說的哪年哪月話,這會還不到酉時,我還指望討碗飯呢,算什麼深夜。」
弓匕不答,匆匆將人領往江玉楓書房處。薛凌站在門口,雙手往腰上一插,昂首挺胸深呼了一口天地清氣,方撤手往裡,只說有這口氣在,進去看到啥都能忍一忍。
過了屏風處,江玉楓照常捧書坐在桌前。薛凌不欲與他寒暄,朗聲道:「薛璃呢,我來找他。」
薛暝就在身後跟著,猛然抬頭看罷薛凌又去看江玉楓,驚覺自己失態,又趕緊垂了頭,想不出江府里怎麼還有個姓薛的。
正在分神處,「嘩啦」一聲,江玉楓手上書砸將過來,薛暝再要擋已是來不及,反倒是薛凌側身躲閃順帶扯了他一把。
再看地上,確只一卷筆墨,傷不了人,不知江玉楓為何大發脾氣,薛凌也是沒個預料,奇道:「你晚間吃錯藥了。」
話落江玉楓抄起桌上杯碗鎮紙連丟了三四樣,薛凌一一避過,冷道:「你再丟,我就不客氣了。」薛暝在旁手搭到了腰間。
江玉楓轉了臉,哈哈笑道:「拓跋銑怎麼了,你把他殺了,是不是,是不是你把他殺了,你把他殺了,你該在西北,你怎麼會在這,你怎麼會在這,你站這幹什麼。」
薛凌愈加一頭霧水,想這些事兒誰跳腳也輪不到江玉楓跳腳,自個兒如何行事都與他無干啊.
猜不出個緣由,她也懶得參合,尋常道:「我很快就要走了,太子登基,天下還是大梁,江府雖暫無實權,到底是世襲的公卿勛貴,你謀什麼都可以,也算平安落地,在這摔什麼鍋砸什麼碗。
薛璃在哪?」
她以為人在裡面,頻頻往裡屋看。江玉楓與弓匕諷道:「聽不到薛小將軍令嗎?去把人喊來啊。」
原薛璃居然不在裡屋,薛凌這才回正眼光,弓匕道:「方才就著人去傳了,再等等罷。」
江玉楓笑道:「等什麼等,去催啊。」
薛凌復往門外看了眼,聽弓匕這話,大概是她扣門時就去傳了薛璃,畢竟能猜到自個兒來多半只為著這樁,然薛璃現在不在這,就是聽到自個兒來了,還在磨蹭。
她仍是無聲喘了口氣,心中暗道罷了罷了。弓匕得了話,應聲後往外。薛凌原地站著,有意緩和,指了指桌上,笑道:「怎麼這會來,茶都不捨得給了。」
江玉楓嗤嗤笑過兩聲,仰頭看著屋頂道:「你怎麼把他殺了?」
「他托大,來誘我,我想他死。」
「他死了,你也可以接著聚兵啊,為什麼要回來。」
「他都死了,我聚兵做什麼。」
「你聚兵打回來啊。」
薛凌頓了頓,眼前是魯文安仰身跌往城牆外,江玉楓追問:「你不是去過朝堂嗎?你不是造了兵符嗎?你不是苦心孤詣攬勢謀權求財嗎?你為什麼放著幾十萬兵馬不要,兩手空空回來了?」
她垂頭,土丘下枯槁乾瘦的老頭喊「我哪裡要什麼天爺的兒子哦,我要我的兒子啊」,她抿嘴,輕道:「我只想要平城。」
江玉楓哈哈大笑拼命拍打著輪椅扶手:「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當年薛弋寒要將你送走,怪不得,我說他留個廢物在京中做什麼,廢物也比你這種蠢貨好,廢物好歹聽話。
你這種蠢貨,你這種蠢貨.你這種蠢貨,他是早知道你是個蠢貨,怪不得他也覺得你死了最好。
你看你這種蠢貨.」他笑的涕泗橫流:「你看你這種蠢貨,看見了薛弋寒下場,還要搶著步他後塵,我就說他為什麼不讓你這蠢貨留著。
原來你倆是同一種蠢貨,他知道你是個蠢貨,你說你,你要死早去死啊,當年就去死啊,為何拖到今日來。
你跟他一起死了不是更好,我用那廢物用的順手些,哎你說你們怎麼當年,薛弋寒當年怎麼不直接殺了你,他倒是把事兒做完啊。
他不做完,你也不做完,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含笑聽了,站在這,和幾年前的薛弋寒重疊,窗外是明月成雪。
薛璃耐著性子等江玉楓罵完方進門,他是得了消息薛凌過來,遲遲未迎並非刻意拖延,實是自上次回來,舊病突來,每況愈下,天色稍晚就躺下了。
起身後又怕自個兒面容過於憔悴,喊丫鬟換過衣衫洗漱後撲了些粉方過來。江玉楓喊弓匕去催,剛出門便遇上,兩人進來,那些話,一字不漏都入了耳。
「家姐。」薛璃正經拱手,彎腰行了禮,又與江玉楓恭敬喊:「大哥。」
江玉楓一撩書卷,懶懶撇開臉去。薛凌輕頷首,垂目間想不出個好話來。
我要走了,你跟我回去?他與江府情濃,定不跟自己走的。
我要走了,我帶你回去?這話聽來托大,萬一他覺得自個兒強迫他就更難跟著走。
這不是好地方,你跟我走?也是不行,說了那麼多次沒什麼用,何況江玉楓就在這,吵起來了局勢更糟。
我以前不對,你跟我回去?那不行啊,多半勸不動,這三四年,也不能說不對。
她茫然失措,瞥見窗角玉兔清輝,打著旋兒往屋裡灑,平城要下雪了。
她伸手往手腕處,習慣要捏,觸及骨骼,才記起不是,轉而伸向袖籠,避開恩怨輪廓,笨拙拿出那兩塊石頭,托在掌心往薛璃面前遞,像她幼年晚了時辰要被薛弋寒抓住的忐忑與僥倖。
「平城.要下雪了,我們回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