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8章 常(九)
分明她話語如沐春風,沈元州卻無端有懸心之感,只說推算來薛凌年歲要比自己小許多,樣貌也作小兒樣稚嫩,如何言辭之間如得道高僧,連個語氣起伏都沒有。
她若心存怨對,該是詰問相激,她若無此意,就不該提起,怎麼說的如尋常家話,聽來是.
舉重若輕,壓了自己一頭。
他未發作,勉力道:「薛小少爺此話未免嚴重,你身在官宦之家,當知金枷玉鎖身不由己。
彼時近京兵權在黃家手裡,是新帝外戚,京中御林衛由霍家執掌,霍准與新帝有翁婿之誼,而你父親,身在囹圄,諸人只是時宜而已,一朝天子一朝塵,過則有過,非罪矣。
難不成,你今日是問本王討個說法?」
薛凌搖了搖頭,道:「前塵往事,討來有什麼用,何況伱自己都說,時宜而已,非罪。
我來這.」她指了指沈元州腳處,道:「你看你腳下三尺地,是我舊時玩鬧所在,我年幼時,父親常帶我來寧城,我豈能眼睜睜看著它落入番人之手。
聽說已打了幾日,如何?」
沈元州稍緩,道是「戰況還好,胡人未作猛攻,反常有騎兵至城下騷擾叫罵。」
說到這裡,他沒繼續往下說,薛凌心知肚明,接話道:「看來,他多半是是候陣設伏,想誘你出城迎戰。」
「我也正是這個看法。」
薛凌搶道:「但寧城近處無埋伏點,唯鳥不渡可以藏點人,我看,他們應該紮營在那近處,意圖引誘你過去。
也是蠢,你既已稱王,來日與京中必有一戰,固守兵力要緊,怎麼會貿然去追。何況那頭。。。」
她頓了頓,似乎才記起來,認真道:「平城如何?他們既已打過來了,平城是撤兵,還是城破?」
沈元州平和許多,道:「你說的都對,胡人是在鳥不渡那頭,但是離鳥不渡還有數十公里,大概怕我騎兵襲營。
至於平城那頭,他們撤了,但沒往此處來。」
「去了何處?」
「幽縣。」
「幽縣。」薛凌重複著,想了想,道:「倒也說不上遠,何人領兵,怎麼去了那,我記得,那是烽火台處,以前並無駐兵,他是什麼身份去的?」
沈元州算是徹底信了她身份,笑笑將孟行之事和盤托出,道:「現在這局勢,還問什麼身份。
他去了是好事,如果直奔寧城而來,反成個燙手山芋,一是城門能不能開非我力所能及,二是平城幾個守將,皆是霍雲暘身旁舊人。去平城守著還好,要跟在我身邊,沒個時日,如何敢信。」
薛凌端碗喝了口涼茶,目光微動,此話意思就是原來霍雲暘的人,沈元州一個都沒留在寧城,如此最好,不用擔心哪個倒霉鬼碰上自個兒。
她再無要打探的消息,輕笑道:「城是你在守,什麼叫非你力所能及。」
沈元州嘆言「他們撤過來之前,胡人在附近明目張胆,唯恐寧城不開門,所以孟行領兵過來,開與不開,兩難。」
薛凌無謂說得聲「也是」,將茶碗擱下道:「今日我來的晚,如蒙不棄,不妨撥間屋子給我,後事再議。另外,聞君家蒙不幸,深感其厄,將軍節哀。」
沈元州拱手,道:「忘了忘了,你風塵僕僕過來,本該早些休息,這樣,我喊底下人帶你去最裡頭先住著吧,那裡客房多。」
薛凌起身稱謝,沈元州跟著起身,又喊她:「薛小少爺。」
「嗯?」
沈元州道:「當年之事,你說的對,哪有袖手旁觀客,皆是推波助瀾人,而今我雙親俱去,手足不存,方知.」他搖頭,苦笑道:「你多擔待。」
薛凌輕頷首未答話,沈元州續道:「走走走,你先住下,明日我再擺酒與你洗塵,你來的好,甚好。我看你面容疲憊,可是這一路走的艱難。」
說著話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薛凌道:「何處不艱難呢。」
沈元州自認感同身受,荒唐一般道「你說的是」。出得房門,薛暝急急迎上來,見薛凌無恙,稍安生了些。
他本等得焦急非常,幸虧霍知看見先前屋裡人往外,玩笑般道「小少爺必定無恙,你看裡面的人都出來了,若是有異,肯定是留在裡面幫忙的。」
這話實有道理,假如沈元州起了疑心,肯定不會把手底下人遣走,薛暝方被勸住。
外人聽見也不要緊,他說的高聲,唐澗哈哈道:「你這小子聰明的很,那你說能有個啥異,難不成你們真是來刺殺我家王上?」
霍知拱手道:「非也非也,我與他說笑爾,是我們初來乍到,怕惹了誤會。」
幾人又耐心等得一陣,直到此時。唐澗見沈元州含笑出來,估計是與薛凌相談甚歡,也衝上前刀柄戳了戳薛凌,道:「如何,姓趙的,是不是以後我們就要共事了。」
薛凌彎腰不答,沈元州笑道:「他們路上過來辛苦了,今晚太晚了,還是趕緊安排個地方住下,早點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唐澗問:「住哪啊,與兄弟們住在一處?」
沈元州看了看薛凌,又看那七八個影衛,道:「這樣,來者是客,先往後院住幾天,等相熟之後,再看。」
唐澗稱好,左右看了看道:「誒,那胖子呢?」
沈元州指了指裡頭偏屋,道:「忘了,他也一併住著吧。」又與薛凌道:「是你帶他來的嗎?有心了。」
「是他帶我來的。」
沈元州只當她謙辭,交代唐澗快些領人去歇下,不忘跟薛凌道:「許多屋子久久空著沒住人,可能生了霉氣,且擔待一下,明日再命人打理。」
他自問心正,當年沈家對薛宋案全無愧疚,今日又和薛凌成了同病相憐人,自個兒說是稱王,來日未必說不得開朝,自己早晚要殺進京去,薛凌來投奔自己,乃是同仇敵愾,理所應當。
薛凌回了聲無礙,唐澗進裡屋喊了陳澤出來,領著一行人往後院去。幾個走廊後,離沈元州已有老遠,薛凌方將手中錦囊還與薛暝拿著,身份這種事,今晚算是暫時瞞過去了。
陳澤且走且看,不停問是什麼地方。唐澗偶爾答,偶爾不答,夜風徐來,推著薛凌走到了去歲霍雲暘燒紙錢處。
唐澗指了指前頭道:「到了。」
薛凌一聲笑,好像是聽到霍雲暘說「希望斷七之日,我可以,把你也燒給我爹」。
這個希望沒能成真,如果沈元州知道了沈家之死的真相,他能不能忍著自個兒到沈伯清斷七?
「時宜」二字,就想置身事外,未免過於慷他人之慨。
耳旁陳澤高呼一聲:「可算是到了,這七彎八繞,不找個轎子來抬,我生下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今兒這罪是把一輩子的受完了。」
唐澗嘲笑幾句,另對薛凌指了進院最外的倒坐房道:「底下兄弟就睡這怎麼樣,再往裡頭是二重院,安靜些,你看你安排。」
薛凌點頭,朝著周遂努了努腦袋,霍知笑道:「這樣,我也在外頭吧,入鄉隨俗,不必講究。」話落招呼眾人去。
得了薛凌首肯,周遂領著人去了屋裡,唐澗又領著薛凌薛暝和陳澤再往裡走,過了垂花門,沖薛凌道:「看你幾個細皮嫩肉,特給你選個好的,別說咱不照顧,這裡頭.」
話說一半,檐下處竄出個猛狗樣東西,並著一聲低咽朝著薛凌飛撲而來,哈氣聲轉眼就到耳邊。
各人全無防備,壓根沒看清是啥,唯薛暝隨時顧著薛凌,一手將人扯開,拔劍要砍,忽記起這是個畜生,肯定是此處人養的,砍死了不好交代,只帶著劍鞘劈了一記。
按說尋常畜生挨這一遭,怎麼也得夾著尾巴屁滾尿流竄開,孰料得這玩意全無感覺樣,只稍偏了偏身子,沒撲倒薛凌,倒將旁邊陳澤按倒在地,口流涎水,嗚嗚聲滲人。
幾人還沒回神,又飛出來個真正的狗,尾巴擺的像個撥浪鼓,衝著幾人狂吠。
唐澗叫道:「哎哎哎哎哎哎哎,這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說話卻沒伸手將那玩意從陳澤身上拉開。
薛暝與薛凌始看清伏在陳澤身上的是個半丈長花皮豹子,皮色亮的像要滴油,在陳澤身上脖頸間來回亂嗅。
陳澤嚇的雙目緊閉手腳亂劃問:「什麼玩意兒,什麼玩意兒,什麼玩意兒咬我。」
唐澗還在「哎哎哎哎」,屋檐處一姑娘家連滾帶爬跑出來,一頭亂髮問:「啊啊啊啊,怎麼了,他怎麼咬人了。」
跟著衝到那狗面前狠拍了一巴掌喊:「不准叫」,又往陳澤處兩隻手揪著豹子耳朵往上猛拎,一面喊:「快起來快起來快起來。」一面笑的比哭都難看,給眾人說:「他不咬人不咬人,不咬人的。」
薛凌頓時叫苦連天轉了臉,媽的,齊清霏怎麼在這。
方才認出是個豹子就道不好,現聽見人聲更加確定無疑。唐澗貌若不滿,實則逗弄道:「齊將軍你怎麼回事,大晚上的將這畜生放出來。」
齊清霏總算將那豹子從陳澤身上扒開,又整個人雙腿分開坐在其背上,死死按住哭喪著臉沖唐澗道:「我都睡了,他倆忽然起來,就衝出來了,你可看見了,往天他不咬人的。」
她不減齊府性子,好像還愈加放肆了些,氣呼呼衝著陳澤喊:「你是不是藏什麼東西在身上了,雞鴨還是兔子,不然專咬你,還不快拿出來。」
實則那豹子對陳澤並不感興趣,不然齊清霏未必能將它拖起來,現雖被按趴在地,仍昂著頭一雙橙黃眼珠子透亮往薛凌處瞧,剛才大抵是撲錯了人。
幸好眾人注意力並沒在豹子身上,也就無人看薛凌,都只關注那倒霉鬼。陳澤感覺到身上空了,縮腳往後退出許多,摸著院門框才睜眼。
結果看見個球樣腦袋在自個前面,張著嘴哈氣,嚇的又是一聲大叫,跟著往後退出好些,屁股都坐到了門框上,連聲道「自個兒身上啥也沒有啊」。
齊清霏抓著耳朵將那腦袋又大力往上提了一提,道:「說了它不咬人,你跑什麼。」
薛暝這會才注意到薛凌躲閃,輕問:「怎麼了。」
唐澗聽見話,與薛凌笑道:「這是原京中齊世言家的姑娘,不好好的在家端茶倒水,非說要當個將軍,前些日子來的,也住這。
地方上,咱們就不要說什麼男女不便了,反正你住不了幾天,又不是一個屋子,先這麼著吧。」
他指了指薛凌,跟齊清霏道:「這也是來投奔將軍的,暫時住這,過幾天就走,齊將軍沒意見吧。」
齊清霏全未管一旁站著的是誰,門口處夜色沉沉,幾個人都是男子樣貌,晃眼間相差不大,她隨便擺了擺手,抱屈道「我哪裡敢有什麼意見,你們別對我有意見就成」。
那頭陳澤再三說豹子要吃人,她正忙著掰扯,吵的不可開交,顧不上旁人。
沈元州認不出自己正常,但齊清霏肯定能認出自己,薛凌抬手作咳嗽狀與薛暝道:「我們先進去吧。」
她用的男音,兼之陳澤搖頭大喊「我住外頭我住外頭,這住不得」,齊清霏氣的只拎著那豹子頭往人跟前湊,只顧重複道是「說了不咬人不咬人」,對薛凌聲音毫無反應。
她留下來不容易,生怕被趕走,這要是新來的訛上了自個兒,沈元州肯定不允許自己留在寧城,是爾定要跟陳澤爭個高下。
唐澗不知那豹子如何衝出來,且往日是沒見過這東西發狂,只當是夜晚來了生人故。笑與薛凌道:「那你們先進去」又喊齊清霏:「齊將軍在這守著先。」
底下人都識得齊清霏,故以「將軍」這個稱呼日常打趣。沈元州留她,一是趕不走,二來失了幼妹,見她年歲與其相仿,聊以慰藉,是爾人住這有小半月了。
薛凌側著身子有意避開,跟隨唐澗進到屋裡,唐澗道是「先歇著,有什麼事明天再說,聽到號角也不用著急,這幾天胡人攻城,早上聚兵是常事。」
薛凌點頭,他便轉身退了去,薛暝復問剛才為何,薛凌關上門,行至窗前,拉開糊紙,看院裡唐澗正和齊清霏笑鬧說啥,陳澤還坐在門口擺手不肯起,
那狗坐在一旁,舌頭伸的老長。
她氣嘆的比那狗舌頭更長,凝神聽罷周遭無人,方無奈輕道:「我以前在齊家住過。」說著指了指了窗外:「那蠢貨定能認出我來。」
薛暝跟著往外看,又聽薛凌道:「她認不出我,那倆畜生估計也要認出來了。」撐了一整晚的那口氣散去,人又像瞬間要垮掉,她自撐著窗棱處,嘲道:
「可能這種事,就叫報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