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洗胡沙(八十)

  她回頭,像在給荒唐張狂添一個合情合理的註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時無英雄,我且來當個聖人。」

  話間淡漠滄桑,渾然看透世事,真得了道。說罷垂目往門裡去,薛暝回頭,看那隻貓還仰面躺在原處,黃澄澄的一攤。

  也對,他想,凡夫俗子,草芥而已,真能如這貓兒一般,也是種運氣。若是屋裡姑娘作了聖人,未必不是世人運氣。

  他心中柔軟又起,記起要去給含焉傳個話,這便轉了身往旁處去。

  裡頭有丫鬟隨時候著的,突見薛暝進來反嚇了一跳。薛暝道是薛凌遞話,讓含焉好生休息,因這兩日薛姑娘要去遠處,怕沾染了病氣無法啟程,就不親自來瞧。

  丫鬟自是依從,薛暝轉身出門,他與薛凌俱是想到,也許含焉故意裝病避免回平城,遞話來叫她安心些。

  誰也沒想想,未必就不是含焉真的受了江風,染恙在床,帳目都沒去看。

  總而世人只信自己猜想,多說也是無益。倒有了這句話,含焉確添安心,她固然與薛凌親近,然說要跟著回平城,實在是有些為難。咳嗽之間又想得一遭,回去作什麼呢?此處也很好啊。

  捲簾底下,薛凌仍捏了筆,才消得片刻,逸白眉目含笑進了院,得底下通報後站到薛凌面前,道:「西北那頭的消息,沈元州,反了。」

  紙上濃墨一灘,還寫著那篇《儀禮.喪服》,薛凌恍若早有預料,淡然道:「哦,如何就反了,怎麼就反了。」

  逸白道:「如何就反了,這小人可說不上來,怎麼就反了,小人倒是能答得一二,是和黃家一樣,自立為王,擁兵駐城,號群雄,誅昏君,退胡人。」

  「他喊的倒多。」薛凌此時方抬頭,捏著筆筆笑:「沒旁的麼,這點小事,倒要你親自跑來。」

  逸白腰身愈彎,道:「若只是朝上消息,我就不來叨擾姑娘,只今日文武都在宮外行祭祀之事,底下說,消息傳到的時候,天子失儀,小人想著,姑娘沒準要多問一些,還是小人親來更為妥當。」

  薛凌果停了筆,笑的分外得意,道:「是麼,怎麼個失儀法,倒難得他沒被氣死。」

  逸白繪聲繪色說了一遭,逗的薛凌直樂,好一陣閒話後薛凌順嘴提了一遭明日就要離京。

  以她想來,今夜去過蘇凔處,明早趕著天明出門,此時與逸白作別,省了明日特意繞個彎子。

  不料逸白道:「小人正要提及這茬兒呢,姑娘此去,不知哪日迴轉。山遙水闊,書信難遞,難免京中故人想念。

  姑娘看,是不是往也往霍家姑娘處,說些私話再走。」

  薛這方明白過來,笑道:「你說的是,我本也打算問你,只是,現這局勢,確保來去無虞?再說了,你不是送了倆人來我身旁,有他們在,怎會書信難遞。」

  「姑娘放心,上頭越亂,下頭越是無序,姑娘若去,小人自會安排妥當,就看姑娘,是晚間去呢,還是晨間去?」

  話已至此,顯是推脫不得,薛凌道:「早晚有什麼區別麼。」

  「全憑姑娘願意。」

  薛凌想過一陣,道:「那便明日晨間去吧,今晚我定了是要往蘇凔處一趟。」

  逸白頷首稱是,薛凌續道:「既然如此安排,我明日晚間離京,非是我急著走,實是西北那頭,耽擱不得。

  另來,蘇凔於我,你們是知道的,不管這京中出了何事,務必留他性命,等我迴轉。」

  逸白一一應下後退了去,薛凌又是接二連三嘆了數聲,並非沒想著要去霍雲婉處裝裝樣子,然霍雲婉丟了倆狗過來,還以為能躲個閒。

  她自與薛暝換了交代,又問行囊一乾物事可有齊備,聞說都備好了,方復多了些開懷。

  午膳後歇過,日頭剛有西斜,薛暝便說車馬已備好,道是:「蘇大人上元遇刺,一直在養傷,咱們與他來往是常事,若刻意去的晚了,反而惹人生疑。」

  薛凌似尚有困意在身,耷拉著眼皮沒說話,薛暝又輕道:「他那不比李大人處要緊,想必天子也沒插眼線盯著,不必太晚的。明兒一早你要往宮裡去,回的太晚歇息不好。」

  薛凌清醒了些,有些不樂意,冷冷道:「是逸白喊你改的時辰,你到底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她就說無端端的薛暝突而自作主張,分明是逸白怕自個兒耽誤了去霍雲婉處。

  薛暝輕道:「確有其理,咱們明日趕早,晚間又要行路,何必今夜也睡不安生。」

  這話就是默認乃是逸白指使,薛凌橫眉終未發作,且甩袖跟著出了院門。往蘇凔處便多有簡省,只得一個馬夫和薛暝跟著,另備了兩隻山參作禮。

  始出得壑園,又過正街,薛凌忽覺車外安靜許多,這個時辰,正是傍晚鬧集,怎麼今日人聲都難聽到。

  她掀簾,側眼看外頭御林衛人挨著人,站的一排看不到頭,心下疑惑,與薛暝輕聲道:「守成這樣,咱們還出街。」

  薛暝道:「咱們有憑有證,來去無妨,這路繞不過,待過了此街,應該就好些了。」

  薛凌作罷,想著因大祭,守的牢實也無可厚非,這一路確無人叨擾自個兒,想是天日未黑透,壑園的馬車,輪值管事的也認得。

  斜陽將殘未殘處,馬車到了蘇凔住處。難得守門的還是那老頭,花白鬍子開了門,上下打量薛凌,道是「小姑娘瞧來面熟,但他老眼昏花實在認不得是誰。」

  薛凌負手笑道:「老爺子是記性不佳,我與你家主人常來常往,你倒不記得我。」頗有驕縱意味。

  看她意氣,多半是與主家確然相熟,老頭兒轉身從著裡頭喊,又問薛凌:「小丫頭姓甚名誰,總要報個來路。」

  「你與他說是壑園的過來。」

  「哎呀,原是壑園的大夫,我是真真的老眼昏花了。」老頭也再不叫人去通傳,伸手請了二人進門,一面言語謝過壑園往日醫者之恩,跟著迎來個小廝,得了交代引路。

  小廝反有遲疑,說大人交代不見客,貿貿然去怕是不好,老頭吹鬍子瞪眼道:「不見客,還有不見大夫的,趕緊領了去。」

  小廝這才勉強應承,走出數步,薛凌未作避諱,與薛暝道:「我看那老頭記性倒好的很。」

  薛暝含笑相答,尋常趣事,好像也甚是難得,他素沒見過幾回薛凌與路人是個好相與。

  晚風暮鼓,小廝道是主家在池邊修身,領著薛凌二人去了,果見蘇凔衣衫單薄倚在池中亭台欄杆處,手裡端了個巴掌大個青瓷平口瓮,裡頭似裝著魚料,他正慢悠悠拿了往池子裡灑。

  許是聽見動靜,回頭見薛凌三人,竟沒來迎,仍是轉回身,懶懶散散往池裡丟著預料。

  小廝解釋道是「主家傷愈之後似有心疾,萬事都提不起興趣。初初還好,尚有別的大人來瞧,這倆月,就清淨了,先帝忌禮後,主家回來愈發神衰,不知為何。」

  又作哀求模樣與薛凌道:「姑娘是醫家,千萬尋些法子,勸勸大人。」

  薛凌應聲道:「這個自然。」話落笑意不似進門時活潑。行至池子連廊,小廝道:「大人交代萬勿擾他,您二位且去,小的就不方便過去了。」

  薛凌沒作搭理,邁步直往亭中,行至蘇凔身側,正色道:「蘇凔。」再看亭中桌上置了筆墨宣紙等物,然硯台墨凝,約莫主家已許久沒碰了。

  蘇凔又丟數粒往池中,水波滾滾,約七八條錦鯉擺頭甩尾搶的分外起勁,半晌才聞他道:「你怎麼來了。」

  薛凌道:「我還有奇怪,今日朝中大祭,看你這模樣,是沒去了。」

  他始轉臉過來,勉力笑道:「我一介文官,去與不去,朝與不朝,有何要緊。」

  薛凌心生不爽,卻看蘇凔眼窩深陷,顴骨高聳,仿若十天半月沒吃過一頓飽飯。

  她記起梁成帝忌日之時,張口是句心疼:「怎麼瘦成這樣,是身上傷沒好透嗎?」

  蘇凔復去撈瓮里餘糧,道:「早已無礙,不必掛懷。」

  薛凌跟著瞧往池裡,上幾回來還沒見池中游魚,不知何時多了這些。她終心裡有愧,不敢高聲,續平常道:「既然沒大礙,怎麼一直沒還朝,莫不然,你也要斬衰服喪三年。」說話間老實打量了一回蘇凔衣衫,幸而雖有舊色,倒是尋常袍子,

  蘇凔並無觸動,反旁兒薛暝聽聞愈發生疑,想這兩日薛凌總提及人死服喪之事,不知為著哪一樁,好像是從江府回來那晚開始。

  倦鳥啼夜,不知過的多久,才聽蘇凔道:「而今朝堂俱是兵家事,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何苦為難自個兒。你今日過來,究竟有何貴幹?」

  薛凌壓著急躁,語調漸冷,道:「你上回,不是說你悟了,就悟成這樣?」

  又是寂靜良久,她耐心不佳,愈等愈是心煩,撇臉道:「我來與你作別,明日我就要離京,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而今時局風雲變幻,京中安寧不知能撐得幾時,若見事不對,你最好是往李敬思處暫避,不要守著這破地不放。」

  「你往何處去。」

  她還是生出些期待,屏息道:「我要去西北,回平城處,你.」

  話未說完,蘇凔頓首,漠然看她,冷冷問:「你去幹什麼。」

  薛凌咬唇,將心中沸騰悉數咽下,垂目道:「我自然是要去把我的東西拿回來。

  今日我來,也無旁事,只此一樁,你且保重自身,無論如何,不要枉丟了性命。」

  蘇凔「嗬嗬」笑過兩聲,仰天道:「丟了性命,我如何丟了性命。」他問:「你可知昔日陳王妃如何。」

  薛凌被問的一頭霧水,蹙眉道:「我哪知道她如何,她不是回了齊家祖居。」

  蘇凔又笑數聲,道:「是了是了。」他自趕客:「承蒙你過來,話已說盡,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薛凌看了眼薛暝,心頭火起,想想自個兒舔著臉過來,茶水都沒喝一口,早知不如遣個下人來傳話算了。

  她甩袖要走,又道:「我還是提醒一聲,事到臨頭,千萬不要信蘇遠蘅,他如今反覆,未必沒有記恨於你。」

  蘇凔垂頭,薛凌候得片刻仍沒聽見聲響,轉身往暗處走,才行三兩步,聽得身後道:「稍等。」

  薛凌停步,瞧與蘇凔,他仍未抬頭,只問:「沈家事,是不是你乾的。」

  「是啊。」

  「你如何,如何作得.」

  此事反而坦蕩,薛凌只當他是問個中經過,搶白道:「這還不容易,將人騙出去,再弄死了塞回去,澆上桐油,見火即燃,水都潑不滅。」

  「我聽聞聽聞聽聞,元汌.他..他.亡於朝堂他.」

  「他高堂姊妹盡在我手,死不死的不是很好選嗎?」

  「你如何做得這種事!」蘇凔抬頭,雙目血紅,手中罐子啪嗒一聲跌進了水裡,他怒道:「你如何做得這種事來,沈家當年並未如何。沈元州身戍西北,你在京中,害他父母手足?你如何做得這種事來?

  我知道是你,我一猜就是你。」

  薛凌氣笑,又兩步走回跟前,嗤道:「可見你猜得不夠周到,何來就非要是我,沒準京中人人都想他全家趕緊死了。與其沈元州回與不回棱模兩可,不如定個准信,你看沈家死透,他回與不回,不就准了麼。

  蘇凔閉目,搖頭痛道:「你如何,你如何」

  薛凌打斷道:「你當日往壑園說你悟了,今日又因這爛事和我爭論不休。如何,你倒和沈元州情深義厚,沈家當年怎麼就是並未如何。

  就算當年並未如何,你猜我是如何將沈伯清那老不死騙出了府門,我說他趕緊去西北,沈元州沒有後顧之憂,來日才好造反稱帝。」

  蘇凔驚不能言,薛凌又道:「算我求你的,去給宋柏多燒兩柱香」她指了指池中:「豈不比餵這野物來的有趣。

  我話已說盡,我不在京中的日子,你要如何,我鞭長莫及。我曾救得你,已然不負宋柏。你要去死,是你愧他。」說罷薛凌轉身要走,又聞蘇凔喊她。她住腳,聽得一聲愴然飄搖:

  「你可知,清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