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愛恨歸零的勝局

  第429章 愛恨歸零的勝局

  在抄寫時,慕正光看過一遍紙條,在刪除時,他又看過一遍。往事的脈絡,徐的心意,在他的腦海里都有了更清晰的模樣。

  慕正光把抄好的紙條鎖在柜子里,從不翻閱,但紙上的話,他常常回想。小徐同學臨終前的話也被他抄在紙上了,那些話很長,包含的內容很多,但其中最關鍵的,無疑是教導人如何面對親人的死亡。

  假如徐只是我的朋友,或是我的姐姐,她死了,我肯定不會這麼傷心,一年多過去了,差不多能放下了。

  可是,我們是相識九年的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如果她沒死,可能再過幾年,我們就會結婚了。對我來說,她不可替代,不會有另一個人能取代她。

  但是,倘若有一個能及得上她一半的人願意關心我,我也願意回以同樣的關心。有個同學曾說過「班裡的有些同學已經半年沒和同齡的女生說過話了」,以前我把這句話當玩笑話,現在我也成這樣的人了,我才發現這句話一點也不好笑。

  人的幻想越詳細、越具體、越美好,人就越有可能陷入更深刻的遺憾,但崔勻清遲遲沒有看見遺憾牢籠。

  慕正光用兩條實線、兩條虛線為幻想定下邊界。

  兩條實線是指身體和心靈上的痛苦。由於這兩條線的存在,讓他不至於在幻想中越陷越深,更不可能付出行動,嘗試把幻想變成現實。

  兩條虛線分別是良知和理智。心裡有放不下的人,在這種狀態下,去追求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等同於背叛和不忠。出於良知,這種事不能做,出於理智,也能得到同樣的答案。

  在界限之中,慕正光的幻想橫跨過去和未來:如果時間能倒流……如果徐還活著……

  在這繁盛無比的幻想中,死亡既是開端,也是終結。無論在慕正光的幻想中出現了何種未來,名為死亡的往事都能很快將他拖回現實,他雖然痛苦,卻很清醒。

  小徐同學已經離開人世十四個月了,根據她生前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與正義的距離來看,她的輪迴,或者說她的死亡,也許並不是悲劇,又或者說,對她來說不是悲劇?對我來說,也未必是悲劇。如果我把這件事視為悲劇,那就說明我還不夠信任她,不信任她的人格、人品,更不信任她說的話、講的道理。

  這不也是背叛嗎?

  我已經背叛她太久,我也已經背棄正義太久。

  人類能做的不是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命中注定發生的事,而是在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做出正確的選擇,退一步講,不要做出嚴重背棄正義的選擇。

  慕正光對正義的嚮往和對往事的追憶總是不斷地起衝突,曾經的那個幫助他走向正義的人,竟成為他最難翻越的山。

  她擋在那裡,她的一舉一動,都化作荊棘,所有美好的往事,都是風沙和冰雨。她的笑容,如同迷霧,讓人辨不清方向,看不到路。

  但是,美好的往事依然能給人帶來益處,冰雨亦是水源,攀爬這座山的人,不會渴死。她的聲音、她說的話,像懸掛的星,以微弱的光,指引人方向。

  楊樹雨也看到了這座「山」。這座山的誕生,不是因為罪惡,但也不是因為正義,這是追求正義的必經之路,而非終點。

  楊樹雨自認為讓她來越過這座山,至少需要一年。如果是讓崔勻清來爬山,那就是痴人說夢了,她看到那座山就會被嚇倒,更別說攀爬了。

  在爬山的同時,慕正光還在觀察他人的惡意與優越的生活。

  許多人說命運不公,其實命運是公平的。也有許多人說出身不公,其實出身也是公平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遇到的不公平對待,確實是不公平的。在善與惡的對決中,這種不公平對待會表現得尤為明顯。

  有些人在年少時便相識,經歷十餘年的風風雨雨,終於走進婚姻。

  有的人在倉促中選擇了一個自己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人,慌慌張張地走入婚姻。

  他們的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更進一步說,他們的婚姻都不是由他們自己決定的,他們的婚姻都是合適的。這種合適不是以人的角度來看,而是從命運的角度來看。

  明白了這些道理,不代表人能接受事實。慕正光把道理與現實結合,得出結論:前者不值得人羨慕,後者不值得人詛咒?不是詛咒,而是不值得人恐懼。

  得出明確的結論後,就要做出選擇了。是根據這些結論做事,儘管很不開心,還是去尋找一個讓自己開心的結論,然後根據令人開心的結論做事?

  慕正光選擇了前者。

  羨慕,減少了。仇恨,也減少了。

  山中的霧變淡了,天上的星變亮了。

  慕正光「爬山」的速度,快得讓人心驚膽戰,楊樹雨決定給他加一點點挑戰:他離開了校園,讓他產生羨慕或仇恨的事少了很多,在這種有利的環境下,他的「進步」不能算是真正的進步。

  手機應用常常給慕正光推送一些煽動性很強的視頻和文章。

  剛開始被推送時,慕正光只是看一眼標題就翻過去了,他從來沒有刻意搜索過這些內容,他對這類事不感興趣,外界的人的生活或好或差,都和他沒關係。

  愛與被愛,恨與被恨,幸福與不幸,幸運與厄運,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不同、分歧、不公、爭鬥,對規則的踐踏,對婚姻的踐踏,對道德的踐踏,對人性的踐踏……

  在慕正光點開第一個視頻、第一篇文章後,類似的視頻和文章便接連不斷地湧現,屏蔽也屏蔽不完。有些視頻和文章,僅是標題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看完後更是讓人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楊樹雨手下留情了:世間有一小部分人能戰勝極低濃度的罪惡,而這些視頻、文章恰好都屬於極低濃度罪惡的範疇。

  慕正光的情緒被這些信息牽動,在極悲傷、極憤怒、極厭惡的時候,他的良知受到干擾、理智變得混亂,常常得出錯誤的結論、做出錯誤的事,並在恢復清醒後追悔莫及。

  但慕正光光並非毫無進步。他看了許多觀點,衡量對錯的準線漸漸形成,但有時會出現無法判定的情況,也會出現判定後無法接受的情況。而無法接受外在表現就是,情緒失控。

  半年過去了,準線形成,但慕正光還在爬山。爬不過這座山,他就仍有背叛的可能。而且,這座山並不是爬過去一次就萬事大吉了。在特殊的情景中,它還會再出現。

  2027年4月5日,徐的媽媽給慕正光打了個電話,讓他到路邊,然後一起去給徐燒幾張紙。

  慕正光以徐的遺言裡的「不用祭奠我」為理由,婉拒了阿姨的要求。

  這時,楊樹雨便知道,慕正光即將站起。

  在這一天,慕正光沒有到徐的墳前祭奠,而是把紙條埋進了花盆裡,這盆花是徐親手種下的。

  慕正光把第一份紙條埋進土裡,2021年10月,15張。

  崔勻清本來以為他會一張一張地埋紙條,埋到第二張時,他會後悔,然後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認為他沒有放下徐,就能讓他繼續癱坐在輪椅上。但是,隨著15張紙條埋進土裡,慕正光的態度毋庸置疑,她無話可說。

  埋完了紙條,慕正光嘗試站起。這樣的動作,他每天都會做幾十次,甚至幾百次。

  慕正光失敗了上萬次,這一次,他成功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盛開的的花和藍色的紙條,熱淚盈眶。

  這天下午,慕正光到徐的家裡,找到阿姨,把銀行卡還給她。

  徐的媽媽看到慕正光能走路了,很是欣喜,但今天發生的兩件事都讓她隱隱有些難受:他沒有給女兒燒紙,他把銀行卡還給我了。他是個無情的人嗎?應該不是吧。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變心了嗎?也不能說變心吧,沒有這麼嚴重。他能放下,其實也是件好事。

  徐的媽媽有很多疑問,但她不好意思問,事情便這麼過去了。

  慕正光歸還銀行卡後並未立刻回家,而是走到路邊,遠遠地看了一眼同學的墓。

  如果我們有相同的追求目標,也許有一天還能重逢吧。

  慕正光收拾好了夏天的衣服,買了張車票到爸爸媽媽所在的城市裡,在他們那邊住了幾天,然後帶著這些衣服去了長余市,在白松大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交了一個月的押金、三個月的房租。

  「這次不要再撞他了,他在遺憾世界裡的旅程即將結束。你有什麼奇思妙想,可以等他去了過渡世界再發揮。」

  楊樹雨很了解崔勻清,以她的性格,她絕不會輕易放過慕正光。當時的她想讓慕正光的雙腿消失,現在的她,說不定還抱有這種想法。

  「我知道了,不撞就不撞吧。」

  崔勻清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楊樹雨的要求。以過渡世界的性質而言,容納不了多少奇思妙想。想用過渡世界裡的短暫時間把他打垮,難度太大,只能使用更可怕的手段。

  慕正光住在校外,但他每天在學校里的時間多餘校外。在學校里,他看到花草樹木,看到老師,看到同學。

  慕正光看著同學,跑步的同學、打排球的同學、打羽毛球的同學……青春的活力,成熟的魅力……年齡賦予了不同的人不同的色彩。他陡然想到假如世界就此停滯,所有人留在現在的年齡,並非好事。

  同行的男生女生,不值得讓人羨慕,超越界限的接觸,也不值得詛咒。為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詛咒別人,不是正常人該做的事。

  他們能在一起、能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那是因為命中注定。不過,命中並沒有註定我要羨慕他們,我的心、我的思想不是註定的,我可以選擇用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想法來對待這些人、這些事。

  選擇嫉妒的是我,選擇仇恨的是我,選擇詛咒的是我,選擇旁觀的也是我。我曾是接受他人羨慕的人,也當過投出羨慕的人,但現在,我不需要別人的羨慕,更不需要羨慕別人。

  慕正光的最後一段大學生活像是在假期里度過的,在度假的同時,他不忘參加校招,投出簡歷。後來,他找到工作,完成答辯,領到畢業證和學位證。

  在那一天,慕正光拎著厚重的畢業證書,在學校里走來走去。

  校園及校園附近曾給他留下過痛苦的回憶,發生在十字路口的車禍讓小徐同學去了另一個世界,讓他在輪椅上坐了十個月。但這裡也給他留下過快樂的回憶。如今,他即將離開這裡,並有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在這一刻,回憶不再重要。

  這世間發生的所有壞事,輕微一些的,背後說人壞話,嚴重一些的,例如當面辱罵,大多都可以用「身不由己」來形容。雖然身不由己,但罪惡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無需刻意詛咒、刻意仇恨這些人,只要和他們劃清界限就好。不是在形式上劃清界限,而是和他們說的話、做的事、傳達的思想劃清界限,也與他們的惡意劃清界限,不要以同樣的做法、同樣的情緒回應他們。

  這世間的所有人都在身不由己地走向罪惡,有的人走得更快,有的人走得更慢,有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回頭,有的人走到一半還能回頭。

  我也曾走在錯誤的道路上,追尋著錯誤的方向,我很慶幸我還有回頭的機會。

  我並不討厭這個地方,也不討厭這裡的所有人,無論他們的本質是偏向善還是偏向惡。我的衡量不一定準確,而他們的命運、結局卻是一定準確的。

  他們有他們的命運,我有我的命運,我的命運並沒有和小徐同學的命運相連,她死了,我的命運還在繼續,甚至,比起以往,我還能活得更好?也許吧,但不是因為我手中的畢業證和學位證,而是因為這幾年裡我做出的錯誤的和正確的選擇。

  仇恨與詛咒,盡數散去。慕正光的答案,接近滿分。楊樹雨不由自主地為他感到高興:幾乎所有類型的極低濃度的罪惡都不足以污染他,那麼,低濃度的罪惡呢?在下一個遺憾世界裡,崔勻清應該會用低濃度的罪惡考驗他吧?希望他能通過考驗。

  拿了畢業證後,慕正光並未立刻返回啟川市,而是在長余市里又住了幾天。

  白松大學隔壁的師範大學裡有很多女生,這個消息慕正光早就有所耳聞且深信不疑,但他從來沒有去過師範大學。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他想去看看,看看這個讓一部分同學日思夜想、流連忘返的地方。

  慕正光看到許多女生,並肩同行的男生女生也更多。他忽然想起一位室友曾經說過的話,「校園裡的愛情才是最單純、最美好的,以後畢業了就沒有愛情了,全是利益交換」。

  其實這些人在校園裡就已經很不單純了,在離開校園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把婚姻視為交易、視為工具,並在婚姻中加上了很多複雜的要求、條件。他們對婚姻感到悲觀、恐懼,他們仇視婚姻,甚至把伴侶視為敵人,這都是他們活該,自討苦吃。

  不過,有一條要求標準是可以加入婚姻里的,但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用一個字就概括了。

  自己的伴侶是怎麼對待自己的身體的、是怎麼看待男女交往的界限的,在這些思想觀點的引導、約束下,有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最後的那個結果,才是他們所說的那一個字。

  雖然他們說的一個字很重要,但只有這個字還不夠。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正確的觀點足以保證結果令人滿意,但令人滿意的結果卻不能證明觀點是否正確。

  不過,考慮到還有極少數情況,以及人的觀點是可以偽裝的,而結果一旦形成就不可改變,把結果作為一條衡量標準,能讓人更安心,能幫助人做出更合適的選擇。

  慕正光在師範大學裡找了個教室坐下,戴上耳機,最後一遍聆聽徐的遺言。

  「姐,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了,謝謝。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你說的不合適的、對我不利的答案,我也明白了。我終於跟上你的腳步了。以後我不再喜歡你,但你教給我的衡量標準,我永遠喜歡。」

  慕正光閉著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語。無聲的言語,無聲的落淚,在他的心中激起巨大起伏,然而隨著他刪除那段視頻,久違的輕鬆和平靜瞬間掩埋了所有起伏。亦如同一路走來,有無數波折風雨,終於到達註定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