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都城,長安城的牢獄,其待遇不一定比帝國偏僻郡縣好,甚至因為常年塞滿了人,條件可能更差。
所以勇猛了一輩子,曾將十萬軍的大漢開國功臣周勃,才會對「獄吏之貴」心有餘悸。
魏國的獄吏,相比於漢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第五倫嘴上滿是尊孔崇儒,內里則是和孝武、孝宣一樣,重視刑名之術的,廷尉管轄下的監獄分了好幾個等級,那些罪大惡極不能讓他們輕易死去的人,往往被單獨扣在邸獄中,由專人監視,以防其自殺。
就算看管得如此嚴厲,方望依然有許多自裁的機會,但他過去半年裡一直忍著猶如豬食的餐飯、挺過夜晚的寒冷,苟且活了下來,就是為了看到自己一手編織的「南北合縱」像一張網般困住第五倫,讓魏國遭到重創!
若真能看到那一天,第五倫肯定會氣急敗壞地將自己車裂,但方望卻亦能心滿意足,在臨死前欣然大笑,歡喜於自己終於勝天半子!
然而當武德五年(公元29年)正旦的鐘聲敲響之際,許久未見的魏大行令馮衍卻造訪了邸獄,端坐在監牢外,隔著冷冰冰的欄杆告訴方望一件事。
「方望,隗囂死了。」
馮衍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洪鐘,撞在方望心中,讓他在黑暗的牢獄中堅持至今的信念與期待,支離破碎!
匈奴對河西的進犯被吳漢擊退,西羌的叛亂也由馬援平定,方望曾經的主公隗囂自殺,魏國非但沒丟一縣土地,還占領了武都,在蜀地成家的「山河之固」里橫插一槓,連塞北的胡漢盧芳,也兵敗身死,被砍成了十二段……
「方望,等汝被押到外頭,前往長安東市處斬時,能經過藁街蠻夷邸,盧芳的頭顱,就懸在那!」
馮衍話語裡帶著自得:鼓動武都氐人反蜀,是他一手策劃,而胡漢諸將的倒戈,也有大行令數年經營的成效,方望一度勾連了天下幾乎所有勢力,共同對付第五倫,而馮衍則用魔法打敗魔法,用類似的手段一一化解!
這場面,絲毫不亞於張儀破六國合縱,使五國聯軍瓦解於函谷關外啊!
作為這場策士之爭的最終勝利者,馮衍現在能以勝利者姿態,對方望說一句:
「方子瞻,汝輸了!」
方望面色鐵青,這長達半年的苦等,最終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魏國才剛結束與劉秀的淮北之戰,兵疲民乏,西、南、北三面同舉,就算不能一次滅魏,至少也能讓第五倫將并州、涼州吐出來,可最後為何竟是如此結果?
他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只怨隗囂無能,盧芳無能,公孫述無能,劉秀無能,匈奴單于無能啊!
錯過了這次機會,其他勢力再想翻盤幾無可能,但方望心中依然不服,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惜哉,可惜了吾之妙計,只恨世無英雄,竟使第五小兒成名!」
放在過去,馮衍肯定會紅著脖子與之爭辯,可這一回,馮衍卻大刺刺地穩坐,笑著反問道:「何謂英雄?秦皇漢祖算麼?」
方望冷笑:「自然算,第五倫與之相比,如燭炬比之日月。」
「方先生又錯了!」
馮衍卻搖頭道:「秦始皇帝繼六世之列,憑戰勝之威,蠶食天下,併吞戰國,海內為一。地廣於五帝,功齊於三代,確實英雄了得。」
「但其對手都是何人?韓王安、魏王假籍籍無名;楚王負芻不過是權臣傀儡;趙王遷昏庸之輩,任用宦官,誅殺李牧;燕王喜早年熱衷於與秦結盟,同趙國交戰,晚年事急,只知令太子丹刺秦,也不高明;至於齊王建,坐視秦滅五國,拱手而降,餓死樹間,為後人笑也。」
「還有漢高皇帝,劉邦起於布衣之中,奮劍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禪,不階湯武之王。龍行虎變,率從風雲,征亂伐暴,廓清帝宇。三年誅秦,五年滅楚,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這等人物,自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簡直是如有神助。若非雄俊之才,安能致功如此?」
馮衍說道:「可劉邦的對手中,除了項羽尚能被太史公列入『本紀』,而田橫等輩稍有志氣外,亦無人傑,魏豹、陳余、英布之輩,不過是盜賊僥倖於亂世罷了。」
「照汝所言,秦皇漢祖對手不堪,難道就足以否定二人英雄功績?」
一段話擊破了方望的主觀謬論後,馮衍道:「簡單而論,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馮衍朝未央宮方向一拱手:「吾主有大智慧,智計百出,以聖德靈威,龍興於新秦中,鳳舉於魏郡,又在最適合之時毅然反新,率宗族之眾,將散亂之兵,歃血鴻門,長驅未央,破新莽敵寇,摧八校之軍,雷震四海。若無大膽魄,焉能有此決斷?而後席捲天下,攘除禍亂,誅滅無道,八年之間,北方大定,又廢新莽暴政,頒大魏雅政,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放眼昔日,亦足以同漢高相提並論。」
「公孫述、隗囂、盧芳等跳梁醜類確實是庸人;匈奴鎩羽、西羌遁逃,則在於羌胡愚蠢,不能敵堂堂王師;但劉秀亦是一時之雄,有潛龍之姿,之所以無能為力,只能偏安東南,那是因為,吾主比他更英雄,遂能壓製得劉文叔,難以動彈!」
馮衍說到最後,亦是滿臉肅穆:「英雄之業,當由青史之書來記述,由吾等身後萬世來評定,哪是汝隻言片語便能詆毀的?」
這是馮衍久違的痛快駁辯,也是他這幾年沉淪後苦苦思索的結論,將方望也說得一時無言,遂乘勝追擊,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今日來此,只是作為對手,來送方先生最後一程。」
方望仿佛明白了什麼,他抬起頭來,卻見馮衍站起身來,其身後等待多時的獄吏,也上前開門,手中的鐵鐐銬碰撞在一起,叮噹作響。
「陛下說,今日乃武德五年正旦節慶,然隗囂頭顱不入關中,盧芳首級只懸蠻夷邸,未免有些冷清。平常百姓家逢年過節,還知道殺頭豬熱鬧熱鬧,今日大魏官府也要殺個人,見見紅,為這新年伊始助興!」
「方先生,請隨我前往東市口,受具五刑!」
……
「東市今日應當熱鬧非凡罷?」
穿戴皇帝冕服,準備前往正旦大朝會與群臣同樂前,第五倫才想起來今天一時高興,還下了個殺豬的命令。
一旁侍從的是郎官竇固,才十多歲年紀,但已頗為機敏,皇帝忽然發問,他愣了一下才答道:「大惡方望處死,還是極少見的具五刑,圍觀之人自是少不了。」
除了傳說中夏桀商紂發明那些奇奇怪怪的刑罰外,具五刑可謂是酷刑中的天花板了,足以同車裂齊名。顧名思義,一共要動用五種刑,先施之墨劓之刑,臉上刺字,在犯人清醒的狀態下,將其罪名一個字一個字,刻到臉頰額頭上!鮮血淋漓,然後又把鼻子割了,其後斬左右趾,因為方望是靠嘴遊說的,舌頭也得斷掉,再用掛滿毛刺的木笞一下接一下,慢慢打死!最後才梟其首,當眾將屍體剁成肉醬。
聽上去就頗為殘忍,有史以來,被處以五刑的只有兩人,一個人秦相李斯,出於趙高的毒手;另一個是慘兮兮的彭越,被呂后騙到長安以謀反罪殺了。
「方望之罪,甚於李斯、彭越。」
對自己的對手們,不論他們是賢是愚,第五倫都沒太大恨意,但對方望,卻早就令第五倫噁心許久了,但他一直忍到魏國三線勝利,才下達殺令。
前線若敗,方望就是讓民眾泄憤的目標,前線若勝,方望之死,就成了錦上添花的樂呵事,今日長安人肯定會觀之如堵。
「昨日除夕辭舊歲,除了未央宮令衛士燃火炬而出外,長安人也無不擊鼓驅疫,逐除舊物,這方望,亦是昨日之惡,就此驅除,只願這世上,少些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但第五倫自己,就大不必去看那酷景、聽方望的慘叫了,事後讓馮衍描述即可……
他穿戴好全套冠冕,便前往正旦大朝,未央宮已是郎將司階,虎戟交鎩,龍輅充庭,雲旗拂霓。
因為剛打了幾場勝仗,使魏國的局勢轉危為安,所以這次就要辦得隆重些,具體起來,無非是百官賀正月,各級官員按照等級向皇帝賀喜,二千石以上上殿稱萬歲,然後舉觴御坐前,司空奉羹,司農奉飯,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大作樂,大家一起聽音樂吃大餐。
當然,沒到場的各方大將,也自有新年奏表送到,除了向皇帝賀喜外,這群傢伙還不忘順便邀功請戰。
并州的車騎大將軍耿伯昭,輕鬆贏了一仗後,又犯病了!開始覺得匈奴沒有想像中強悍,力請揮師北上,收復朔方、五原等郡,以免匈奴入駐後,將那兒變成南下基地。
而馬援則因占領了武都,使得隴右有了一個進攻漢中、蜀地的跳板,開始打起了公孫述的主意,在信中稱自己的髮小為「井底之蛙」,馬將軍想下井將他撈上來燉了。
至於南邊的將帥,征東將軍張宗對淮南心心念念,而岑彭擊退了秦豐舊部的進攻後,希望能反過來攻略南郡,奪取江陵城,隔斷吳、蜀的聯繫,引誘兩國出動主力,在江漢決戰,好畢其功於一役……
看了一圈後,第五倫卻將所有請戰都留中不發,只給諸將下了一道死命令。
「今為武德五年,武德十年前,不再輕啟大戰,休養生息。」
「只待五年後,兵甲完備,糧秣充足,百姓求同,再揮師出兵,吞蜀滅吳!」
曙光已現,第五倫現在要將拳頭收回,積蓄力量,只待五年後一擊揮出!
廓清宇內,將這王莽留下的爛攤子,收拾乾淨!
……
PS:第四卷只剩下最後一個篇章,這個月結束不了,爭取過年前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