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神化

  面對桓譚的揣測,第五倫如此回應,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也確如他所言。

  武德四年(公元28年)三月初,第五倫進入曲阜城,拜謁孔廟的過程,簡直可以用乏善可陳來描述,他的御駕儀仗受到了魯人的熱烈歡迎,像楚漢之爭時劉邦已平天下,唯魯地為「魯公」項羽守節不降的情況根本沒有出現,剛趕走了赤眉,好容易迎來還算講規矩的「王師」,魯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孔家作為五百年學閥豪門,家風尚在,接待帝王將相早就成慣例了,頗為熟練,他們連赤眉軍殘部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更何況第五倫這位有望重新一統天下的魏主呢?自然是恭恭敬敬,孔子的第十六世孫孔志親自跑到城外相迎,又小心翼翼地在前先導。

  第五倫也給面子,進城第一件事便是:「予欲以太牢祀孔子。」

  於是又一場轟轟烈烈的祭孔廟儀式開始了,第五倫一板一眼拜祭後,對孔志及隨駕的桓譚等人道:「予自結髮便讀《論語》,從孔子言行,想見其為人,詩有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今日終於到了聖人故里一觀究竟。」

  第五倫道:「適魯後,卻見此地雖剛結束赤眉賊亂,然而仲尼廟堂車服禮器齊全,諸生哪怕身處亂世,仍不忘以禮治家,予心大慰啊!」

  他指著自己道:「但凡天下君王,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嬴秦、劉漢、新莽皆如此,多者二百年,少則十餘載。唯獨孔子,竟傳十餘世,至今學者宗之,歷代不絕。不論天子王侯,皆言六藝者,甘心為夫子後學,立言立德立功若此,孔子可謂至聖矣!」

  第五倫這一番對孔子的花式吹水,讓孔氏家主孔志聽得很舒服,他覺得第五倫言辭誠懇,應該都是真話,這下家族地位穩了,起碼又能苟個百來年,繼承過去一切利好,與魏始終。哪怕這魏朝滅亡,他家再換了主人就是,不會有絲毫變化。

  誰叫他們是聖人的後裔呢?高貴的血脈註定坐享一切。

  而這時候,第五倫卻要孔家人將「孔子畫像」拿出來一觀。

  「早聞孔子徒人圖法,故而只有在曲阜才有孔子真容,願一觀究竟!」

  皇帝的要求,孔氏當然不敢拒絕,很快就從內堂取來了平日輕易不示人的孔子「真相」。

  這是一幅古舊的帛畫,顏色都已經泛黃,孔子以側身像的形勢立於其上,然而與後世常見的形象不同,映入第五倫眼中的,竟是一位纖瘦且風度翩翩的儒雅男子,唯一不同就是身材略高於畫上諸弟子。

  這讓第五倫略感詫異,問孔志道:「孔子真容,與外界傳聞大為不同啊。」

  外面是怎麼傳的呢?一般的還只是說孔子高大威猛、相貌奇異,而最常見的說法,則是把孔子描繪得……不像人了。

  第五倫道:「予在長安時,有一本《春秋緯演孔圖》流傳甚廣,上面說,孔子身高十尺,闊口若海,額頭似山丘,臉方正,眉角如月,額頭長了角,唇很厚,輔喉駢齒,走路像龍,更有龜脊虎掌,腰大十圍,胸膛若矩尺一般規矩。」

  這已經夠誇張了,真按照描述畫出來,第五倫懷疑這不是孔子,而是龜丞相。

  接下來更離譜,第五倫都不敢想那形象:「再加上圩頂,大鼻,肩膀高聳若翼,聲同雷聲,立如鳳崎,坐如龍蹲……」

  這下又成雷震子了,第五倫只忍著笑:「此外,眉分十二彩,眼睛有六十四種特點,舌上有七重紋理,手紋深長,仿有上古鈞文。」

  第五倫指著自己胸膛比劃:「最離奇便是,那書上言之鑿鑿,說孔子胸膛前刺著六個字。」

  「製作定世符運!」

  孔志知道,這可不是第五倫瞎胡說,這本《春秋緯演孔圖》真實存在,乃是公羊派向讖緯化發展後的「名作」之一,這玩意比五經好懂,所以在民間流傳甚廣,也算是成功地打入了「下沉市場」,收穫了大批文盲篤信。一來二去,甚至成了當世普遍認可的孔子形象,越傳越離奇,反倒是孔家珍藏的這戰國古畫,外人知之甚少。

  但孔家面對這百年來愈演愈烈的孔子形象異化,明知道是假的,卻不站出來指正,反而樂見其成。

  道理顯而易見,孔子越是被神化,孔家的血脈就越被崇敬,他們的地位就能更加穩固。

  然而孔家畢竟聰明,平日只暗暗推波助瀾,自己卻從來不下場搞讖緯,眼下第五倫詢問,孔志便故意裝糊塗,一問三不知,只說這畫祖上傳下來便是如此,乃是孔子唯一真容,外頭讖緯是亂編!

  第五倫似乎真對孔子身世來了興趣,繼續追問:「《春秋諱演孔圖》又言,孔子母游於大澤之陂,感黑龍之精而生丘於空桑,故而孔子是黑帝之子,故曰玄聖……」

  這故事編得太沒誠意,「感赤帝而生」的劉邦和他老媽劉媼直呼內行。自然,這讖緯之書倒不是故意要黑孔子「野合而生」,只是單純想把孔子身世,和夏商周感天而生的帝王一樣,說成是「神之子」!

  這一條傳言,孔家同樣知曉,但他們也採取了視而不見的態度,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享受了「神之血脈」的好處,同時也避免了政治風險。

  「黑帝之子」「玄聖」聽著帶勁,但面對這位號稱「五德俱全」的皇帝,孔志生怕引起他猜忌,當第五倫詢問此事真偽時,孔志當然要矢口否認了!

  「陛下,絕無此事!」

  「原來如此。」第五倫似是鬆了口氣,出了孔廟後,對隨駕群臣及來湊熱鬧的魯地諸儒笑道:「看來《春秋緯演孔圖》等諸多讖緯,皆是虛言?」

  一石激起千層浪,部分儒者這才意識到皇帝這句話的嚴重性!

  自從董仲舒搞出天人感應以來,說,讖緯就開始與漢儒們如影隨形,依靠天人學說,援引陰陽五行,大搞預言、災異、祥瑞。

  畢竟要學通五經門檻太高,這種主動引入迷信預言,搞「下沉市場」的學說,收穫了大量信徒,於是不獨公羊家,榖梁派也緊隨其後,哪怕是劉歆開創的古文經派,也熱衷於此。

  在第五倫看來,伴隨五經被大量簡單的讖緯劣幣驅逐良幣,儒學越來越像「儒教」,孔子也快變成「聖子」「先知」來膜拜了。

  今日他明為拜廟尊孔,但言語中,大有不信讖緯的趨勢,孔志不敢答話,但同樣嘗到了神化先賢甜頭的其他人,卻再也忍不住了,這筆吃了上百年利好的大生意,可不是輕易能放棄的。

  「陛下。」

  一位白髮老翁站了出來,卻是曲阜兩大家族,顏氏的家主,他們是顏回的後代,地位僅次於孔家。

  「演孔圖中讖緯描繪孔子形貌身世,雖多有誇大之言,但關於孔子先知先覺,卻是確實有其事。」

  第五倫就怕整個魯地的儒士都和孔家一樣圓滑不接招呢,見有人跳出來,遂笑道:「哦?何事屬實,顏卿且說說看。」

  言罷還瞅了一旁的桓譚一眼:「今日博學之士頗多,都一併聽聽!」

  感受到第五倫這個小眼神,桓譚頓時恍然大悟。

  「陛下還說『予對孔子決無壞心思』,原來就等在此處!」

  卻聽這老顏翁搖頭晃腦道:「緯書中說,吾祖顏子(顏淵)與孔子俱上魯泰山,孔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而後向東南望去,竟望見千里之外,吳都姑蘇閶門外,系有一匹白馬,遂指予顏子看,然而顏子只能看到吳閶門外有如系練之狀。」

  「孔子遂以手輕撫顏子雙目,糾正其看法,而使其能見白馬,然而下山之後,顏淵發白齒落,遂以病死。」

  「究其緣由,是精神不能若孔子,強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天死。」

  聽完後,第五倫心裡直呼好傢夥,他還是小看緯書了,連瞳術都弄出來,這孔子目看千里,還能傳功,傳功導致大徒弟精神力難以承受而死,這已經不是武俠,而進階到玄幻了!這群搞讖緯的俗儒,不去寫小說實在浪費。

  然而那老顏翁卻對此篤信不疑,反覆強調:「此乃先祖代代相傳之事,焉能有假?」

  「奇哉。」第五倫拊掌作驚奇狀,再度看向桓譚:「君山大夫,予令能工巧匠所制『千里鏡』,其實僅能看千步之外,豈料五百年前孔聖人,已練就一雙千里眼!」

  桓譚這下知道,第五倫是讓自己上了,他差不多了摸清楚了第五倫的目的,是讓自己下場和這顏翁辯一辯呢。

  雖然頗有被第五倫當劍使的感覺,但桓譚可是連人死後有魂靈都不信的早期唯物者,對讖緯更是一貫嗤之以鼻,那顏翁繪聲繪色講的奇事,他半個字都不信。

  於是桓譚遂與第五倫配合,應道:「陛下,臣能背誦《論語》之文,不見此言。再回想六經之傳,亦無此語,由此可見,這故事,不過是鄉野村夫為博人矚目,隨意編造,不足信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