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不敗

  武德三年十二月上旬,淮北已是天寒地凍,魏、漢兩軍卻不顧這惡劣的天氣,陳兵於徐州以南一百五十里外的下邳附近,大戰一觸即發。

  光祿大夫伏隆對這場仗頗為緊張,己方前鋒已在南方的下相縣初敗受挫,損兵五千,加上因水土不服,幽州、冀州兵中也有些疾病在散播,滿打滿算,可戰之兵已不足兩萬!

  「兩萬對三萬而已,彼輩主力為丹陽步卒,而我則有上谷突騎兩千。」

  耿弇卻不以為然,依舊談笑如故:

  「伏大夫難道忘了,我曾在臨淄城下,以數千兵卒,對陣十倍之敵?」

  伏隆卻覺得這無法相提並論,對面的指揮者可不是張步那等廢物,而是以兵略聞名的劉秀啊!

  更何況,因為耿弇手下的上谷突騎進入淮北後抄掠大戶太狠,淮泗地區的不少豪強被逼急了,徹底站到了劉秀那邊,南軍人數實難估計。

  好在沒等幾天,伏隆便收到了第五倫發來的第二份奏疏,他如獲至寶,再勸耿弇:「陛下有詔,從彭城出發的四萬大軍,五日後便能抵達下邳,將軍,再等一等罷。」

  耿弇朝北拱手:「陛下沒有忘記吾等啊,及時發來援兵,然而軍情如火,劉秀日夜派兵進取挑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休說五日,連三日都等不了了。」

  伏隆發現,耿弇這幾天臉色越來越差,淮北這濕冷的天氣確實讓小耿將軍頗不適應,加上在齊地的舊傷復發,他近日都不騎馬,改乘車了。

  「車騎將軍這是在硬撐啊。」

  伏隆遂三勸:「劉秀就巴不得與將軍早早交戰,昔日楚漢之際,項羽令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若漢王挑戰,慎勿與戰,勿令漢兵越過成皋東進足矣。我十五日必定梁地,破彭越,便來與將軍匯合』。」

  「而來,漢兵果數次挑楚軍,楚軍不出,漢王劉邦使人羞辱叫罵五六日,大司馬曹咎大怒,兵發汜水,士卒半渡時為漢所擊,遂大敗,項羽只好與漢定下鴻溝之盟。」

  「楚軍若能多等十日,等到項羽歸來,楚漢之間勝負難料。」

  「如今劉秀也欲急戰,以解除彭城之困,將軍若應戰,便中了劉文叔之計。」

  「那以大夫之見,吳兵已逼近下邳近郊,不斷擠壓我軍,走又走不得,下邳則裝不下所有士卒,如何避戰呢?」

  耿弇倒不是偏執,他說的是事實,下邳是座小城郭,軍民加在一起,頂天能裝萬餘人,剩下的就得在城外安營紮寨,未能構築起牢固的工事。

  但伏隆認為,擠一擠其實也沒問題,他提議道:「不妨盡驅居民,使士卒容身城內,以待援至……」

  「本將軍帶著三軍士卒臭烘烘縮在下邳城中?坐看劉秀叫囂?」

  實在是太憋屈了,這是驕傲的耿弇萬萬無法接受之事,他冷笑道:「伏大夫,這是臨戰懼敵了。」

  伏隆一早上喉嚨都說幹了,也收起溫和的一面,板起臉來:「車騎將軍,此乃皇帝詔令,汝難道想抗命麼!」

  「伏大夫少用陛下壓我。」

  耿弇卻赫然起身:「殺之免之,族其家,陛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戰而令我戰,可以戰而令我不戰,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於臣!」

  這是戰國時齊楚垂沙之戰前,名將匡章回絕齊宣王要求他速速出戰的話,此言一出,耿弇與伏隆便徹底沒得聊了,伏隆知耿弇堅持已經,長嘆一聲後拱手下堂,自去寫奏疏向皇帝闡明詳情。

  只在離開前回過頭,以同僚身份,給了小耿一句忠告:「伯昭,且不提此戰於我軍不利,就算贏了,這滅吳之功何其大也,又豈能由你一人全部包攬呢?水滿則溢啊!」

  以伏隆對小耿的了解,還以為他是對第五倫遲遲不給「車騎大將軍」名號而鬧彆扭,非要靠此戰證明自己,建不世功業。

  而耿弇這邊呢?話語出口,心中也有一絲後悔,事情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大不必到這一步的。

  但心中的驕傲又使他沒法低下頭與伏隆和解,接受對一位將軍來說,無法接受的龜縮避戰。

  他只輕聲喃喃自語:「陛下有陛下的戰法,我也有我的兵略啊。」

  到了次日,耿弇令其弟耿舒留守城內,他則帶著親隨出城巡視戰場,為兩天後就可能展開的大戰做準備。

  這下邳城雖是淮泗重鎮,但遠不如後世那般固若金湯,沂水與泗水在此匯合,使得城郭三面環水,唯獨東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地。若大軍自西往東來攻,下邳指不定能守許久,然而耿弇從東海郡奇襲下邳,靠的就是從東突破,如今劉秀的方向也一致。

  而下邳城郭內外兩重,大城南門用的是附近山上白石所砌,所以又叫……白門樓。

  出了白門樓,就進入魏軍的郭外營地,雖是匆匆建造,但也有簡單的夯土圍牆,周二里許,營壘營房都十分緊湊,可駐兵數千,城西又有一個小營,也放了千餘人把守水門。

  耿弇前幾日因大腿上箭傷復發,甚至痛得騎不了馬,得乘車而行,今日巡營,為了激勵士氣,自己豈能拉胯?遂再度披掛上馬,忍著痛楚,精神抖擻而行。

  然而魏營之中,三軍狀態卻讓耿弇頗為失望。

  從下相逃回來的那五千人就不提了,耿弇深知,在戰場上潰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想要短時間內恢復士氣何其艱難,遂將其放在城中一角,並與其餘各部隔開,以免他們受到影響。

  然而,耿弇在營中所見,沒有臨淄大戰前的興致勃勃、熱情激亢,反是人人滿臉疲倦,在颯颯寒風中站得東倒西歪,不少人衣冠不整,頗有倉促之感。

  耿弇頓時大怒,瞪著校尉道:「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

  校尉臉都白了,連忙下跪,這是不打自招啊。

  耿弇也沒學李陵,非要將那些軍妓、被掠女子搜出來斬了泄憤,只警告校尉道:「本將軍也知幽冀兵卒苦楚,故而進入東海郡後,對軍紀要求不嚴,朝廷犒賞一時來不到,便由汝等縱兵劫掠為業,至於攜帶女子隨軍等事,本將也當沒看到,甚至幫汝等瞞著伏大夫。」

  「但大戰之前,必須統統趕走,讓士卒重振神采。」

  校尉訥訥應是,答應今夜前統統處理「乾淨」。

  而後,耿弇又隨機抽查名冊,發現缺員嚴重,刨除一路遠征掉隊戰死者,竟還有一成的人未至。

  此營軍吏跪地解釋道:「將軍,士卒多有疾病,加上近日大寒,病患更多,一時臥榻難起啊。」

  耿弇皺著眉進入隔離用的營帳查看,裡面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屎尿、酸汗,還有奇奇怪怪的藥味。

  正蹲在爐灶前熬藥的軍醫見耿弇至,連忙過來拜見,順手遞上了一副口罩:第五倫要求的,皇帝對軍醫制度做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諸如將病卒單獨隔離、與病人相處時以沸水煮麻布蒙於口鼻處,只是其中之二。但這玩意哪能和後世醫用口罩比?能起多大效用就見仁見智了。

  軍醫說,最初只是部分士兵感到疲倦、腸胃出現腹瀉症狀、肌肉酸痛,亦或是咽喉痛,鼻塞流涕,本以為是他們半年間從齊地轉戰至徐州,征伐千里後身體疲倦,加上士卒多為幽州、冀州兵,故而對淮北地區水土不服。然而慢慢地,患病士卒增多,症狀也在加劇,發展到高燒、頭痛臥榻不起,時間進入臘月後,營中甚至出現了第一例死亡。

  「這是何疾?」耿弇沒有「為士卒允瘡」的癖好,非常惜命地掩著自己的口鼻,他和馬援、岑彭不同,絕非與三軍同苦的類型,不論是戰法還是性格,都更像霍去病。

  軍醫咬咬牙,還是以自己的經驗稟報:「或是傷寒。」

  此病名一出,跟隨耿弇來巡營的眾人都勃然色變。

  倒是耿弇直接斥罵道:「

  「休得故作大言!」耿弇罵道:「本將軍長於上谷北寒之地,傷寒年年都會遇上,卻從未聽聞徐揚有傷寒。」

  軍醫也不是很確定,連忙改口,而耿弇掃視了一眼帳內躺著痛苦呻吟、唉聲嘆氣的病卒,也不去一一問候,只快步走出了隔離帳篷,扯下了葛布口罩,呼吸著外頭清冷的空氣,似乎想將肺部的濁氣統統呼出來。

  而後,他對校尉下令道:「寒冬臘月,士卒患些許頭疼腦熱,實屬尋常,城西不是有座小營麼?將病卒統統轉移過去,單獨隔離照料。」

  耿弇這麼做,除了確實對追隨自己轉戰千里的士卒產生了一絲憐意外,也不想讓他們影響到大戰。

  病歸病,苦雖苦,但仗還是要打,慈不掌兵,而耿弇恰恰是最適合做將軍的人,他眼中只有軍隊要達成的目標,不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士卒的哀苦,困難他都看在眼裡,但耿弇在下邳一戰的意念,卻越發堅決。

  「我部確實新敗,千里遠徵士卒疲敝,且不乏病弱。」

  「既然如此,不妨在初戰時,故意示弱小敗,以盛劉秀氣焰,使其氣盛,攻我郭外大營。」

  作戰藍圖已在耿弇心中展開:「而我則自率精兵及上谷突騎,從側面突擊劉秀兵陣。」

  但考慮到己方戰鬥力遠不如在臨淄時,耿弇也有戰而不勝的預感。

  先前雖與伏隆吵了一架,說了氣話,但坐在營壘中,耿弇還是持筆開始書寫自己的請戰奏疏,想從頭到尾,向皇帝解釋一下他的方略。

  「劉秀頃軍北上,若能殲其主力於淮北,則取淮南輕而易舉,就算劉秀逃回江東,也再難成大事。」

  「陛下遣兵來援,雖是好事,但卻可能將劉秀逼退,此人用兵有勇有智,以舟師屯沭水口,可進可退,臣靠兩千上谷騎兵,不足以斷其後路。」

  「若想畢其功於一役,只有下邳一個機會。」

  這機會是老天送到耿弇面前的,畢竟劉秀不打靈璧反攻下相,連他也沒料到。

  耿弇停下了筆,看著外頭的士卒,校尉正忙著驅趕營中女子,患病者正被轉移到城西,而更多人,則是寒風中懷念故鄉。

  兩萬多條鮮活的性命,卻不過是將軍手中的劍,用鈍後,也不惜與敵人白刃交鋒,當場折斷。

  至此,耿弇這個在伏隆眼中驕傲、狂妄、好戰,因為貪心功業,欲包攬所有功勞的小將軍,其心中的宏大計劃,也終於在奏疏上,對第五倫全盤托出:

  「只要能誘劉秀與我軍纏鬥,便不論勝負。臣願用這幽冀士卒兩萬餘人性命,用臣的一生的不敗名聲,來拖住劉秀三五天,只待彭城援兵抵達,臣雖可能敗績。」

  耿弇在奏疏上寫下最後幾個字:

  「但陛下,大魏,必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