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老當益壯

  陳留郡位於洛陽以東,陳留城早在秦朝時就是大城,當地人酈食其就對劉邦說陳留乃是「天下之旻,四通五達之郊」。

  這評價在今時依然奏效,陳留邊上就是鴻溝,從敖倉運來一船船糧食和兵卒,儲藏在這大城中,讓陳留變成了魏軍在中原最深入的據點,而馬援也常駐於此。

  這也是董憲的目的地,在廊下等待時,董憲難免滿是躊躇。

  半年前還是不可一世的諸侯,梁漢二號人物,卻被該死的赤眉軍打得什麼都不剩,落魄到只帶一名隨從來投,他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呢?

  「董將軍。」

  董憲回首望去,卻見到一個留著長髯,面如冠玉的精壯中年男子笑著朝自己拱手,也不止步,直接往這邊走來,叫董憲一愣。

  旁邊陪坐的人連忙告訴他:「這就是國尉馬將軍!」

  這人就是馬援?董憲頗為驚愕,他一直以為馬援是個「老將」,是第五倫的丈人行,沒想到比自己還年輕,那魏五皇帝不會還是個黃口孺子吧!

  馬援也不客套:「外頭流傳董將軍為赤眉所殺,看來將軍非但沒死,還順利脫身。」

  「我就說,能打出成昌大捷的董將軍,又豈會就此沉寂?」

  董憲也是個喜歡吹牛的人,也不提樊崇投瓦釋放他的事,只談自己如何擊敗了赤眉追兵,馬援只笑著不作答,末了卻道:「董將軍此來,是為自己,還是為了梁漢劉永?」

  董憲只道:「過去不識真主,如今方知漢家氣數已盡,能除赤眉大害者,唯有魏皇,我此來,是為了馬將軍,為了魏皇陛下啊。」

  為了凸顯自己的作用,在新東家這裡賣個好價錢,董憲開始誇大赤眉的陣勢:「洛陽、陳留以南,赤眉已在豫州聚集了數十萬大軍,我料其糧食即將耗盡,赤眉諸公,眼睛都盯著陳留到敖倉間,鴻溝上的糧船,恐怕不日就將北侵。」

  「我聽說,魏皇陛下還在隴右,若赤眉百萬之眾北上,馬將軍能當否?」

  「不能。」馬援搖頭笑道:「當年對付赤眉別部及銅馬軍時,我曾向陛下吹噓,說馬援一人可當十萬兵,若赤眉來的是數十萬,一馬援如何夠?」

  「起碼得五個馬援才行!」

  這話讓董憲不知道該怎麼接,只能低頭道:「那將軍看我,能否當半個『馬文淵』?」

  馬援鳳目瞥著董憲,若是多年前成昌大戰中的那位草莽英雄,還真能抵得上半個他,可如今嘛……

  但馬援直爽歸直爽,卻不會讓對方太尷尬,只道:「將軍來了,赤眉虛實盡知,可比兩個馬援都頂用。」

  董憲雖然誇大赤眉,想要為己爭取更好的地位,但他有句話沒說錯,根據行在送來的詔書,第五倫直接跟馬援說了,隴右的戰役必須打到拿下祁山為止,加上西有西羌,北有匈奴胡漢,所以關中的主力得在隴右過冬,開春方能看情況慢慢撤回,東邊只能靠他和竇融、耿純自己了。

  冀州、中原的魏軍總數,不超過十萬,半數還是新練的兵卒,所以這董憲確實能派上些用場。

  「將軍赤誠,我自會饔詒菹輪!�

  馬援說道:「我軍轄區東境,地接定陶及巨野澤,董將軍起兵於斯,在當地頗為威望,如今舊部不願附從赤眉者,也多返回巨野附近,援可派遣師旅,護送將軍東行。」

  董憲當然清楚,這亂世里,有兵才有權,舊部當然是要去收攏的。

  「馬公之意是,讓我在巨野澤附近,牽制赤眉軍?」

  「然也。」馬援說起一個人來:「我與赤眉、銅馬交戰多次,所遇少見敵手,唯有一人,始終未能將其擊敗,便是城頭子路。」

  「城頭子路善用兵,在渤海、平原間為游兵,二三千人為一隊,利用大河邊川澤森林出沒,專門打我軍後方,斷魏糧道。」

  這傢伙還真拖住了馬援幾個月,讓他西進速度減慢,以至於沒能提早入場,完成對劉子輿的最後一擊。

  事後軍議時,第五倫說城頭子路這套戰法,乃是孫子、伍子胥所創,被楚漢時的彭越發揚光大,可稱之為……

  「游擊戰。」

  馬援是個擅長活學活用的將領,如今董憲舊部星散,重新聚攏也難以形成可靠戰鬥力,倒不如讓他們跟巨野澤的老前輩彭越學學,安插在赤眉敵後,也算一子閒棋。這種邊角的落子,就算董憲再度反覆,也不會對全局有太大影響。

  「我只能授予麾下偏將軍之職,就暫時不予將軍了,只以虎符旌旗為信物,至於爵位和正式官職,他日陛下自會遣使給將軍送去。」

  董憲應諾而去,馬援答應給他部分糧食、甲兵和船隻,入冬以來,中原戰雲密布,赤眉確實在頻繁運動,董憲早去早好。

  離開陳留郡府時,董憲還遇上了一位板著臉的黑衣官吏,看他頭上的獬豸,應該是個軍正,董憲已經把自己當魏國的人了,朝這軍正點了點頭,豈料此人瞥了他一眼,見董憲身上並無標識身份的印綬官服,竟理都不理,徑直往前走去。

  董憲頓時大感恥辱,他過去曾是諸侯王,號令數萬大軍,誰敢不敬?可如今卻只能屈尊馬援之下,指揮數千殘部,連一個小軍正都敢怠慢他了,這落差實在讓人心酸。

  董憲頗為失落,只能安慰自己:「但只要能背靠魏國這棵大樹,大可重頭再來!」

  ……

  與董憲相遇卻不搭理他的那位軍正,全程目不斜視,默默走入廳堂,拜在馬援面前,禮儀頗為規整。

  「少平來了。」

  馬援轉過頭,對這一直板著臉的軍正笑道:「方才遇上董憲了?你看,同樣姓董,名還像,董憲將軍就能說會道,哪似你,整日滿臉愁苦,好似別人欠了你一個金餅。」

  原來,這軍法官名叫「董宣」,字少平,正是淮陽郡圉縣人士,避赤眉之亂北上投靠魏軍,又因為精通《大杜律》,遂進入軍中作為一個旅的「軍正丞」。

  董宣剛來就鬧了個大新聞,他上任第一天,就把一個營十個人全砍了!理由是他們觸犯軍規,侵擾陳留百姓,強迫良女陪睡,還將軍中供應的糧食偷偷拿出去賣了換酒。

  類似的事,駐軍里常有,只要不捅上去,軍法官也睜隻眼閉隻眼,哪有像董宣這樣嚴格按規矩辦的?一時間人人都對他又怕又恨,倒是馬援聽說軍中出了這麼一個執法無情的傢伙,笑道:「若陛下知道底下終於出了個嚴格執行他頒布軍法的人,恐怕要歡喜壞了。」

  由此可見,哪怕是魏軍中,執行力度也低下到了何種程度。

  馬援遂做主,將董宣調到幕府中,升為軍正。

  且說眼下,換了別人,上司這麼和你開玩笑,少不得要賠笑應答,董宣卻不,依然板著臉道:「沒人欠下吏金餅,下吏從不與同僚有金錢往來,也從不參與賭鬥六博。」

  說完董宣還反將一軍,瞪著馬援道:「下吏也早就想說了,國尉也不該再於巡營時,與士卒博彩。」

  別家將軍遇上營內聚眾賭博,嚴苛點的,可能直接將參與者押出轅門斬首,馬援卻會停下來看,看了會還手癢,於是跟士兵借錢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賭鬥技巧,能將一整個營的老手賭注全部贏來,反手又用眾人的錢,請他們吃魚,惹得眾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馬國尉面前賭了。

  「怎麼。」馬援道:「少平連我也要罰?」

  董宣正色道:「能管得到國尉的,也只有陛下,卑職低微言輕,但國尉如此做派,讓軍正們執法不便,國尉帶頭犯禁,又如何要士卒們在作戰時令行禁止呢?」

  「大膽董宣!」此言嚇得一旁陪坐的陳留太守驚訝,去按他的脖子:「還不快向國尉賠罪!」

  董宣卻硬著脖子不低頭:「下吏所言皆基於軍法,乃諫言也。」

  「不用逼他。」馬援讓陳留太守消停,說道:「軍中皆知,董少平的脖子,連刀都砍不斷。但軍法也說了,只要不是戰時,營中遊戲亦不便決然禁止。」

  「誰說現在不是戰時?」董宣反駁:「赤眉前哨就在陳留南百多里,數日可至。」

  「從赤眉席捲豫州,而國尉奉命鎮守中原那時起,魏與赤眉之間,便必有一戰!」

  馬援沒有生氣,頷首接受了董宣的刺耳諫言:「你說得對,軍中是太鬆懈了,如今也該緊一緊了。」

  「但士卒與我嘻嘻哈哈習慣了,我又不想動輒殺人,不得已,要讓彼輩緊張起來,只能效仿古人,來一出『狐假虎威』了。」

  馬援指著自己道:「我便是狐。」

  又指著眉毛再顰緊些,真好似能憋出一個「王」的董宣道:「汝則是虎,軍中臥虎!且隨我巡營去,本將軍要用少平之惡名,嚇一嚇軍中諸將士。」

  ……

  「臥虎」這確實是董宣在軍中的匪號,因為他雖只是小小軍正,殺伐卻十分狠辣,任何犯禁行為都會被嚴格執行。

  馬援也問過董宣這個問題:「魏律上承於漢律,而漢律主要有兩家,大杜律、小杜律,前者為酷吏杜周,後者為其子,一代名臣杜延年,世人多推崇小杜,少平,你為何學了大杜?」

  董宣的回答言簡意賅:「因為亂世當用重典。」

  就像對赤眉那樣的賊子,非重典不能治也!董宣出身中家,他不喜歡窮奢極欲的豪強,但對赤眉也絕無好感,因為赤眉入淮陽時,董宣家平素既不放債,也不兼併,只默默傳詩書,但赤眉軍竟沖入他家,搶掠糧食,推攮之下董宣老父當場死去。

  董宣與赤眉有不共戴天的私仇,但他更重視的是公怨。

  「董憲有句話沒說錯,赤眉是天下大害。」

  董宣學律令,他推崇的是嚴格的秩序,以及在秩序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職的人,赤眉這類盲動的流寇,卻是秩序最大的破壞者。

  不過讓董宣頭疼的是,對他多有提攜的馬援馬將軍,也不是一個喜歡規矩的人,別看他是皇帝的丈人行,年紀也四十多了,但卻有一顆少年郎的心。

  馬援的談話舉止里有一種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不轉彎抹角的作風,在中原的士大夫群體中,簡直是特立獨行。他動作和說話都很敏捷,喜歡說說笑笑,很有才智,善於馳騁,又能吃苦耐勞,是個很活潑的人。

  而且精力頗為充沛,就比如今日帶董宣來巡營,路上正好有一座陡峭的小山,馬援原本還在慢悠悠地騎著,看到那山,卻忽然來了興致。

  「看誰能先衝到頂上!」他突然向他喘吁吁的部下和董宣叫道,旋即象看到獵物的獵犬一般竄了出去,而其部下則忙不迭地追上。

  董宣則在原地沒動,馬援下來後問:「少平不勝馬力麼?」

  董宣才肅然對馬援說了一個故事:「昔日,漢文帝想要從霸陵上向西縱馬奔馳下山,中郎將袁盎騎馬上前,挽住文帝的馬韁繩,文帝也問:難道將軍害怕了?國尉可知袁盎如何回答?」

  馬援拍著頭道:「我知之,袁盎回答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聖明的君主不能冒險,皇帝駕快車,馳騁於險峰之上,萬一馬匹受驚,車輛撞毀,皇帝可以不顧及自身的安危,可怎對得起祖宗基業和太后的養育之恩?」

  「看來國尉知曉,這也是下吏想說的。」董宣嘴巴還挺毒:「將軍若戰死沙場之上,也算為國捐軀,而若是不幸殞命意外,史書上只會留下一句『墜馬亡』的記載,豈不悲哉?國尉還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以及陛下的重任啊。」

  馬援卻對自己的馬術是有信心的,只點著董宣道:「我看你不似袁盎,若努力一番,上則張釋之,下則為郅都。」

  兩位都是文景時的大臣,都剛正不阿,只是張釋之成了名臣,名聲好,蒼鷹郅都則因為手段酷烈,成了酷吏。

  董宣不甘示弱:「那國尉可知,你像文景時的哪位將軍?」

  馬援道:「不會是李廣吧。」

  董宣道:「正是李廣,李廣率軍作戰,逐水草安營,文書至簡,僅偵騎遠布。然治軍務須始終從嚴,李廣領兵作戰,使人人自便,後世切莫效法,畢竟縱是李廣才幹天下無雙,最後也落得難封自刎。」

  「唯望國尉能稍學程不識之法,軍容整飭,嚴密行伍。」

  這不就是第五倫最喜歡的用兵方式麼,皇帝陛下總結是「結硬陣,打呆仗」,景丹、耿純這些「中駟」也是這個風格,但全都如此打仗,未免太無趣了罷?馬援更喜歡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來贏得勝利!

  雖然心裡有數,但對董宣的逆耳忠言,馬援聽進去了,頷首納諫,卻又道:「不過,我與李廣還是頗為不同,少平可知為何不同。」

  「李廣難封,而國尉已位列侯位之首?」

  馬援搖頭:「不同在於,我不會迷路。」

  「汝未聽聞一句話麼?」

  馬援笑得很開心:「老馬識途!」

  ……

  別看馬援平日裡嬉笑怒罵,沒個正形,但卻不影響他治軍有方,不但把第五倫交到手中的一軍之眾管得穩穩噹噹,還抽空收募了不少避赤眉之難的難民,成立了一個「豫州師」,底下按照籍貫,分淮陽旅、潁川旅、梁郡旅,加上兩個陳留旅,擴軍不少。

  馬援收緊軍紀是對的,因為才過了數日,一份緊急軍情,便從東邊送來。

  「赤眉數個萬人大營,忽然自山陽北上,直撲東郡,似要進攻濮陽,東郡太守王閎向國尉求援!」

  眾人皆大驚,隴右還沒打完呢,這邊要先開戰了麼?倒是馬援不以為然,聽完軍情,盯著地圖看了幾眼後就笑道:

  「好計,原來赤眉軍,也會釣魚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