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不可沽名學霸王

  且將目光放到東端戰場上,入秋以來,鎮守上邽(今天水市)的楊廣實在是太難了!

  作為對手,萬脩和喜歡自己拿主意的小耿、疾風突進的吳漢風格完全不同,他除了偶爾犯險外,其餘時候都十分謹慎,並會堅決執行來自第五倫的命令,甘心做皇帝的工具人。

  上邽在渭水南岸,是隴右非常重要的粟麥基地。

  魏軍渡過渭水非常早,八月中就打了過來,卻一直對堅固的上邽城毫無興趣,反而將精力放在割秋糧,或阻止隴軍外出收糧上。

  為了保住糧食,楊廣沒少派人出戰:上邽附近土地平坦,正是良家子騎的主場,但第五倫也調了一部分并州兵騎南下,雙方就在上邽城外纏鬥,基本都是數百人的小仗,為一片熟田反覆爭奪。

  剩餘的良家子騎驍勇依舊,但卻越打越少:死傷的主要是馬匹,隴右產馬地基本被魏軍所奪,敵人能得到牲類補給,己方卻死一匹少一匹,再打下去,就要和某位「堯奇將軍」一樣,騎兵變步兵了。

  在出現幾次魏軍假冒隴兵想混進城的事件後,楊廣覺得風險太大,索性躺平,不派人出城了。

  於是魏軍遂大搖大擺地芟粟,五千人看著上邽,五千人埋頭收割,熟練工一人一天能收一畝地,才幾日後,上邽城外之粟已盡,前線魏軍卻足食數月。

  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第五倫和萬脩都清楚,隴西之戰究竟能打多久,很大程度上,看雙方補給能撐多長時間。

  第五倫現在打仗,很喜歡將小耿、吳漢等勇將放出去在側翼創造奇蹟,正面則任用一位謹慎之將,與敵拼國力。

  他在寫給萬脩的信中如此指示:「隴山雖然難越,仲冬之後難以轉運糧食入涼州,但先前任光已數次運糧過來,少說也囤積了十餘萬石,足夠我大軍冬日之用。」

  「而公孫述欲發兵糧救隴,比吾等還難!」

  第五倫的大本營關中和隴右只隔著一道山,而公孫述的蜀中平原,與隴地卻有兩道天險:其一是大劍至小劍隘束之路,也就是劍門之道,如此才能進入漢水盆地;自漢中西出抵達武都後,還得經一條叫「祁山道」的路,才能進入隴西。

  然而祁山一帶地形相當複雜,青藏高原、黃土高原、漢中盆地,三大地質帶在這裡交會,群嶺縱橫。所謂的祁山道,其實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丘陵組成。勉強可以行軍,但對運輸輜重糧草來說,是徹頭徹尾的噩夢。

  第五倫聽隴地降者說,蜀軍也送了些米糧來,但因為輪子沒法爬上陡坡,只能用驢馬運輸,沿途損耗高達五分之四。

  第五倫問他們:「祁山腳下不是有西漢水麼?落差不大,縱是此水乃自北往南流,讓縴夫逆流而運,也比走陸路強。」

  「西漢水中多有大石巨木,難以行舟,漢時武都氐反叛,朝廷派隴兵鎮壓,皆是陸路轉運,從無走水路者。」

  這下第五倫就放心了,讓萬脩儘管跟對方耗,想多騙些蜀軍入隴,配合吳漢打一個大殲滅戰!

  只可惜蜀中亦有人才,看出了第五倫的意圖,公孫述決定不在隴右與第五倫決戰賭國運,而選擇慫一波,只救隗囂一點點。

  隗囂放棄狄道、安故兩縣,南退至臨洮。

  吳漢派人來回報,臨洮同樣是易守難攻之地,他的部隊雖靠搶降兵,解決了冬衣匱乏的問題,但糧食卻也將盡,而且周邊都是窮地方,沒處搶,吳漢雖勇,但深入敵境,連破兩城後,也已是強弩之末,只能暫時留在安故休整。

  而楊廣在放棄上邽時,是如釋重負的,在蜀軍和良家子騎掩護下,退往祁山附近的西縣(今甘肅禮縣)。

  魏軍如此白得上邽,群臣皆賀第五倫:「公孫與隴賊,畏陛下之威,望塵而遁,隴右戰役大獲全勝。」

  第五倫卻高興不起來:「不,還不算完勝。」

  ……

  隴蜀聯軍這一退,魏軍的補給線就平白拉長,而蜀糧卻可以少走百多里,同時,西縣附近的地形,對已占據騎兵優勢的魏軍頗為不利。

  第五倫遂駕臨上邽,與萬脩商議後續作戰方略,才渡過渭水,就發現萬脩的部下正在各鄉邑發糧食賑濟百姓。

  管事的校尉稟報:「萬將軍說,吾等秋時所割糧食,本就是上邽百姓的,因戰時不得已收之,如今隴蜀退卻,將軍留夠軍中所需,其餘自當分發,讓本地人擁有今冬的口糧、明年的種子。」

  這是請示過第五倫的,萬脩如此以為:「若上邽人無衣無褐,飢腸轆轆,冬後受人煽動,必反!」

  「每多一戶人家得到賑濟,讓其勉強度日,我軍在隴西,便少一個敵人。」

  不止,此消彼長,己方甚至還能多一位民夫呢!

  反觀隴蜀聯軍撤退時,依然用的「堅壁清野」的思路,燒毀了沿途糧倉,甚至填了井水,本地士人痛罵隗囂、楊廣之聲不絕於耳。第五倫的懷柔政策頒布後,隴右中上層開始試著配合新的統治者,打不過就加入,不丟人。

  而萬脩這賑濟之策,也讓下層民眾對外來者的敵意減弱了不少。

  第五倫頗為滿意,暗想:「破隴得用吳漢,但守隴,卻需要君游這樣的將軍。」

  到了上邽城後,萬脩帶眾人出城迎接,第五倫讓他不必行禮:「腰傷如何了?」

  瘦了一大圈的萬脩說道:「得陛下御醫照料,已好許多。」

  第五倫看萬脩動作時依然不是很自如,御醫也稟報說,萬脩經常疼得徹夜難眠,次日卻還是要早起籌辦公務。

  但在第五倫面前,萬脩卻面不改色,這讓第五倫更加心疼,同時也暗暗感慨:「景丹久病,耿純傷肩,如今君游腰又不行了,除了馬援『老』當益壯外,最初追隨我的諸將故友們,多是傷痕累累啊。」

  倒是吳漢這廝,上次在河北傷了腳,幾乎不能走路,如今又活蹦亂跳了,果然皮糙肉厚,耐操。

  二人在上邽郡府中議事,第五倫看到廳堂里擺著便攜的炭爐,熱氣騰騰,驅散冬日寒意,爐子上面還攤著些麵餅之類,都是熟的,放在上面回溫。

  他聽人說,萬脩最憐愛下屬,廳堂里永遠烘著幾塊餅子,斥候驛騎往來,就讓他們吃口熱的再走,也讓外頭站崗一站就是整天的哨兵不至於餓到肚子叫——別嫌棄吃食簡單,前線不易,一切從簡,萬將軍平日也就吃這個。

  其帶兵風格,足見一斑,難怪很多兵士希望分到其麾下。

  萬脩忘了這些還放在廳堂,尷尬的想讓人撤走,第五倫卻也不客氣,笑著坐下來,伸手摸了一塊,燙手,在掌中吹著拍打著:「君游想得周到,予冷天裡行了一路,正好餓了。」

  見第五倫不嫌棄,二人就這樣圍爐吃著乾巴巴的餅,說起作戰來。

  隴蜀聯軍南退的西縣,又叫西垂,乃是古時候秦人的老家,正是祁山道的入口,兩側為祁山和秦嶺余脈阻擋,限制了騎兵最擅長的迂迴穿插戰術。加上多有丘陵緩坡,小溝小坎起伏較多,把戰場放在這裡,等於把魏軍騎兵優勢給抵消了。

  反倒是擅長山地作戰的蜀軍,得以依靠材官勁弩把守隘口。

  第五倫道:「群臣多有說,強攻不易,勸予到此為止,卿以為如何?」

  這大半年來,赤眉已橫掃中原,越戰越勇,大概只要有敵人可打,他們就不會崩潰。

  劉秀拿下了彭城郡,進入泗上——從三月到十月,大半年了,居然只拿下一個郡,在磨蹭什麼?第五倫有理由懷疑劉秀在划水,你掛呢?欠費了?

  但這也意味著,劉秀很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精力放在夯實兩淮江東基地上,謹慎地避開了與赤眉及齊王的衝突。齊王張步倒是不含糊,一口氣吞了兗州好幾個郡,吃成了胖子。

  而先前不可一世的梁漢已形同滅亡,不必一一細述。

  馬援則奪取了陳留郡,與赤眉小有交鋒,但按照第五倫的計劃,只將其擋在鴻溝以東足矣,馬丈人主要精力在於練兵,鞏固中原。

  東方多事,第五倫已在隴右投入了大半年精力,如今仗打得差不多,群臣認為,既然殲滅蜀軍無望,戰爭已拖下去,皇帝陛下就不必在西邊耗著,該帶著主力回長安去,留少數人手鎮守即可。

  「否則大雪封山,我軍主力將滯留隴地,明年開春方能東返。」

  這意味著接下來三個月,若東方有事,第五倫甚至都沒法調關中兵支援。

  萬脩堅決反對,力勸道:「陛下,樹德務滋,除惡務盡!」

  「昔日夫差兵臨會稽而不攻,終有勾踐臥薪嘗膽。」

  「今日隗囂兵力,強於會稽三千殘卒,而背後更有公孫述支援,彼輩控制西縣、臨洮兩地,就是想等陛下東歸時,再北上重奪隴西,進取天水。」

  萬脩認為,在隴右的爭衡,要麼不打,要麼就得打到底!若不能快刀斬亂麻,一旦氐羌有變,隴右就要成為一個難以痊癒的膿瘡,一直爛下去了!

  第五倫沉吟,最近眼皮直跳,他總覺得東方會出大事,確實有歸去之意,此時卻有人來報,說是蜀地使者,送來了一份檄文。

  「檄文?現在才來?」

  第五倫頓時樂了,先前他利用王嬿,讓她下書痛斥隗囂,順便以「故太后」的名義,廢除孺子嬰皇位,也算達到了「挾太后以廢諸漢」的初衷。

  隗囂本是名儒,文采頗佳,當初各家都發過討莽檄文,但隗囂的檄文比第五倫的還出圈,畢竟站在漢家立場上,遂得到各地士人廣泛傳播,相比之下,第五倫起兵片語不提「漢」,野心萌現,什麼玩意!

  只是隴右倉促應戰,來不及在輿論上有所反應就敗了,直到第五倫將全取隴地,倒是公孫述派人寫了一篇《討五檄文》作為反擊。

  「成家龍興二年十月己酉朔。」

  「故新魏成郡守第五倫,邀名養望,妄稱孝義,然為人臣不忠,是為人子不孝也……」

  開篇就痛斥第五倫背刺了王莽,加之不學無識,無術弄權,竟自詡五德俱全,簡直是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順便宣傳了一下成家政權的符瑞。第五倫讀到這直搖頭:「文淵說,公孫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果然沒有說錯。」

  不過這公孫述有一點和第五倫不約而同,他居然承認了新朝的正統性,黃承赤而白繼黃,金據西方為白德,公孫而代王氏,符合正序。

  但接下來,在檄文中,公孫述又以大豪強代理人自居,痛斥第五倫苛待關中豪強及河北劉氏,而公孫則要來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第五倫看明白了,公孫述這是想當接盤俠啊!眼看諸漢相繼落敗,成家頗想吸納其遺產,這置東南方的秀兒於何地?

  而最有意思的還是後面,公孫述指責第五倫欺漢家寡婦孤兒,穢亂漢、新後宮,尤其是將孝平太后&黃皇室主王嬿囚於宮中,迫其廢除孺子云雲。

  群臣屏息,但第五倫是笑著看的,且津津有味,一點頭疼之感都沒有。

  怎麼欺你倒是說清楚點啊!

  是夜宿龍床,還是大被同眠?

  可惜就一句模稜兩可,毫無細節。

  第五倫讀罷後,正色道:「身正則影正,身邪則影邪,這檄文上所言如此荒謬,智者自明。」

  隨行的眾人,以及萬脩等皆唯唯應諾,只在低頭時相互看一眼,甚至有人嘿嘿一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些風言風語,也不全是無中生有吧。

  當眾人提議要不要也寫篇檄文反擊時,第五倫搖頭:「公孫子陽和王莽一樣,居其華,不居其實,予則截然相反,不學他,不敢與予二皇交鋒,只敢躲在南方逞口舌之快。」

  第五倫將目光投向萬脩,同意了他的看法:「將兵鋒推到祁山腳下,得隴而望蜀,就是對公孫氏最好的回應!」

  那句詩,第五倫不配抄,但其中的歷史教訓,卻得在心裡一直念著: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

  PS:第二章在半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