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夏五月中,炎熱的氣候席捲渭水谷地,陳倉也熱辣得知了鳴叫都沒氣力。
縣衙里,官吏們都汗流浹背地坐在屋舍內,各個官署里做的活還不同,有的在核實上個月的獄事,有的在清點倉糧,有的則在傳閱來自長安的印刷品:自從去年以雕版印刷術加上紙張批量生產「漢家氣數已盡」的洗腦文章後,由第五倫欽定,被稱之為「楷書」的雕版體已經成了官方文章的標配。
比如這一份,便是名為《征討隴右檄文》的戰爭宣言,裡面居然還有前朝太后王嬿為第五倫背書,痛斥劉歆、隗氏自私自利,陷孺子嬰於險境的內容。
並非每個官吏都將武德皇帝視作神聖不可侵犯,就有嘴貧的小吏想到了什麼,噗呲一笑,對旁人低聲道:「同一篇檄文上,又是皇帝,又是太后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當今太后呢!」
「不要命了!」同僚大駭,然後立刻感受到縣丞的目光:「汝等在說何事?」
兩名小吏一個激靈,起身異口同聲道:「吾等說,陛下高見!」
縣丞的眉緊緊皺了起來,待吏員如弟子,喜歡教誨是他的作風,此人名叫承宮,字少子,去年他以帶著一群貧寒子弟,背著米和釜走到長安考試而聞名。
因為文章簡樸易懂,承宮被第五倫特地提到第十名,也算「朝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了,有了這份資歷,仕途自然頗為順利,在完成宮中郎官培訓,下放到基層幹了半年後,很快就升為陳倉縣丞。
他瞪了兩個偷懶的小吏一眼,說道:「將這份檄文多抄三十份。」
小公務員們明面上唯唯諾諾,人後又暗暗吐槽了:「長安那麼多紙,也不多印幾份。」
因為財力物力限制了第五倫的想像力,紙張與印刷術目前只在西京、洛陽及北京推廣,雖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中央的效率,但地方郡縣仍和過去一個鳥樣。工藝沒完全擴散前,從長安運來紙張,和本地的簡牘工坊所制的粗糙木牘,成本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朝廷一般只給每個縣送來夠發幾個鄉的文書,但承宮是個細緻之人,他對手下人的要求是:「必須讓陛下的詔令,讓每個亭都能看到。」
官署里又有人憂心忡忡地問在長安未央宮見過大世面的承宮:「縣丞,既然檄文已下,那陳倉很快就要變成戰場了?」
其實早在前幾日,萬脩將軍自長安歸來時,陳倉作為衛將軍駐地,已經陡然緊張起來。陳倉縣丞除了文書、獄律外,也管倉儲之事,縣丞和小吏們經常被點去兵營問話。
「陳倉怎麼可能成戰場。」承宮說道:「戰場,定是在隴山的另一側!」
但作為糧食儲備的前線,陳倉註定會成為大軍、輜重集散之地,本地人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哪怕身為小吏,也有可能從征入伍!
「入伍又如何?」承縣丞倒是信心十足:「我有弟子十餘人,皆在軍中為吏。」
去年大考,落榜者無數,但第五倫開了恩,只要參加文官考試並堅持到最後的,都可以得到符契,到各地駐軍里做斗食吏。雖然不是理想的仕途起點,但總有一口飯吃。
「又不要汝等親自上陣殺敵,即便在行伍內,同在縣衙內做的,難道不是相似的職責麼?」
小吏們面面相覷,哪像了?在陳倉縣,他們可以在屋檐下免受烈日暴曬,即便偶爾隨承宮去田間地頭,也是待幾日便返回,下了班回到城中里閭,擁妻抱子,甚至有僕役服侍,好吃好喝待著。
可在軍中就不同了,一旦開戰,就要跟著長途跋涉,即便不必自己走路,就坐在牛車馬車上,翻山越嶺的顛簸也不是好受的,加上酷暑難耐,沿途物故可能性很高,動不動就與家眷天人兩隔,那可是連鬼都會走哭的隴山道啊!
而做的工作也更難,縣衙內,將每月分內活完成即可,但軍隊裡,鬼知道什麼時候送到一批新糧要你清點入庫,差了一點,甚至會被背鍋給砍了!
說個笑話,據說魏軍之中,糧官的戰損率,比陷陣之士還高!
「既然軍中這麼好,他怎不親去?」有人如此暗暗吐槽。
豈料上午才腹誹完,下午時分,就有直接來自長安的郎官,給承宮傳令。
「承縣丞。」
年輕的郎官陰興掃視這位同科甲榜「進士」,複述了第五倫的口諭。
「令陳倉丞承少子入軍從駕,聽候調遣!」
……
武德皇帝駕臨,是不會向地方提前通知時間的,一來防止官吏一驚一乍組織大量人員歡迎,浪費百姓時間精力。
二來則是預防消息泄露,讓別有用心者提前布置行刺。
於是等承宮抵達陳倉城外的原麓時,就看到第五倫在親衛一個屯的簇擁下,站在高處「祀雞台」上,與隨行的郎官軍吏們,正對著渭水畔的縣城指指點點。
見到承宮滿頭大汗地抵達,第五倫只是先笑笑,讓他加入隊伍之中,承宮在這看到了被第五倫戲稱為」百科「的杜篤,此人博聞強識,古今史事典故,幾乎都能對答如流。
而當第五倫問起眾人,陳倉何時而建,有何史時,杜篤都會先其他人搶答。
「敢告於陛下,史載,秦起襄公,章於文公。秦之先代本居於隴右西垂,周東遷時,與秦約定,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於是秦奮戰群戎之中,但苦戰數代,直到秦文公時,才向東到達汧水、渭水的會合地,命人占卜這裡是否適宜居住,遂於陳倉山下建陳倉城。」
卻見此城:後倚原麓,前橫高岸,據勢建築,可容民眾數千。
而城外的平坦原麓,亦可駐紮大隊人馬,萬脩的營地就設在此。
第五倫頷首,對眾人總結道:「秦起於隴右,自秦文公遷居陳倉後,得到了岐山周原之地,由此逐步向東蠶食諸侯,最終走向中原,一共花了四百年時間。」
「可如今,吾等則要反方向走,從陳倉向西,越隴山擊隗氏!」
至於時間,若是四個月不能建功,那第五倫就可以休兵撤退,等待來年開春了,因為一旦入冬,隴山將成為絕境,十月飛雪,近夏始化。
方才問及陳倉的過往,杜篤能夠侃侃而談。
而當第五倫召承宮近前,開始詢問陳倉的米糧儲備,官吏、百姓對戰爭的看法時,就輪到杜篤一無所知,而承宮對答如流了,每一個第五倫關心的細節,他都能如數家珍。
在談到人心時,承宮也沒有諱言,說道:」不管是吏員亦或百姓,都對戰爭頗有擔憂。」
擔心好不容易粗安的陳倉被戰爭拖垮,畏懼自己被徵召入伍,去隴山流血汗。
第五倫點頭,卻道:「承少子以為如何呢?」
承宮拱手:「臣故鄉有句俗話,長痛不如短痛,陳倉乃是交通樞紐,南下可入漢中,西行可達隴右。現得粗安,是因為隴、蜀尚未侵犯,一旦戰端開啟,戰於陳倉隴坂道上,本地所受災禍將會更重,而一旦曠日持久,就更是永無寧日!」
「倒不如像陛下所決,以雷霆之力,速滅隴右,方能讓陳倉早日從前線,變為內地,如此才能長治久安。」
說得好啊,第五倫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杜篤這一類,對虛文縟節很是熟悉,可以用來務虛裝點;而承宮這一類,言語樸實無華,卻能夠說讓老百姓、普通吏卒聽得懂的話,可以用來務實。
這一高興,就給承宮升了官。
「聽說萬君游軍中,不少軍吏皆汝弟子,既然如此,三軍中的安集掾,便由你承少子來做了。」
……
遠眺完後勤基地陳倉城,了解本地倉儲及民心後,第五倫回到大營,與萬脩商議出兵方略。
「眼下隗氏控制的隴右,地盤不大,一共四郡。」
他們與軍中參謀們聚集在大帳,面前是粗略的隴右形勢圖,上面放置了分別代表隴、魏勢力的兵棋,第五倫現在很喜歡和參謀們做推演,並樂此不疲。
「北為安定,東為天水,南為隴西,西則金城。」
四個郡的編戶齊民,加起來頂天七十萬口,若再算上不計入戶口的屬國羌胡,漢胡總數也在百萬以內。即便這個地方的民眾武德充沛,但以隗氏為首的隴右十六個家族窮兵黷武,其總兵力,也不可能超過四萬。
如此算來,只是一個小勢力,第五倫能集中十餘萬軍民擊之,但隴右最大的倚仗,還是它所處的地勢,足以抵消敵人人數優勢。
「前漢《樂府》中常有隴頭之歌,一旦唱起來,就是生離死別。隴坂九回,艱難險阻,甚至超過了太行,連陳倉人談及隴頭,都神色大變。」
所以隴右坐擁隴關之險,只需要萬餘兵力,就能讓第五倫數倍之軍望而興嘆。
所以這場仗,還是老規矩,分兵!
「此番進攻隴右,一共分為三線。」
僚屬們發現了,也不知為何,武德皇帝好像很喜歡玩三路兵線推進。
第五倫興致勃勃地說道:「東線為主力,君游為主將,又分為上中下三路。」
「中路自陳倉出發,仰攻隴坂,吸引敵軍主力集中在天水。」
「再分數千人行下路,沿著渭水往西,伐木開山,做出要沿渭奇襲隴西郡之勢!」
「上路走北地,沿著蕭關道,進攻安定郡。」
東線的上路,才是真正有機會打入隴右的一方,第五倫打算讓吳漢帶來執行此事,他還調了一支非常強悍的軍隊。
「這便是北路軍。」
第五倫的手指在地圖上找到了新秦中,從那兒往南劃了一條直線:「耿伯昭帶并州兵騎,沿著苦水河(寧夏清水河),擊安定郡府,與東線上路兵會師與蕭關,前後夾擊,就不信打不破!」
「至於西邊……」
第五倫嘆了口氣,說起一個噩耗來:「剛得到消息,竇氏丟了武威,第八矯帶著百騎趕去酒泉,卻在半道遭到張掖隴軍伏擊,好不容易逃回來幾個生還者,而季正不知所蹤。」
儘管心裡無比記掛老八,也相信他的忠誠,但作為統帥,可不能將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奇蹟上,第五倫遂將地圖上代表著河西聯軍的兵棋推倒。
「此番只能靠東、北合擊。」
「沒有西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