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年紀,予這種身份,人嘴兩張皮,予和過去不同了,得顧全。」
所以一般時候,便讓小郎官陰興跑腿,有時甚至會讓從繭房升為女官的陰麗華代為傳訊,只是第五倫說著要「顧全「,對王嬿聽聞諸如假劉子輿覆滅等事如何反應,依然很感興趣。
只是今日恐怕要讓第五倫失望了,因為王嬿對武德皇帝即位頗為冷淡。
沒辦法,誰讓她是親歷過兩個王朝覆亡的女人呢?分別以國母、公主的身份。
先是夫家的漢朝,居然還是被自己父親所篡代,王嬿當時反應可比現在劇烈多了,因為王莽不論家裡家外,總是一副大漢忠良的模樣,甚至教導女兒也是如此,王嬿早年只想做一賢太后,用她的話說就是……
「願效邛成太后事。」
撫養並非親生的兒子長大,繼承漢家宗廟,如此足矣。
後來知其父有異圖,王嬿意頗不平,只是也不敢像老太后王政君那樣,形於言色。及王莽行禪代,憤惋逾甚,心裡甚至對漢朝有些愧疚,遂選擇稱病不參加朝會,以對抗的方式表達自己對父親的失望。
當十五年後,新朝在豬突豨勇們的呼喊中轟然倒塌後,她感到的則是彷徨與恐懼。
遇到第五倫不知是幸或不幸:不幸的是,她求生的遲疑,永遠失去了在最後一刻殉漢、新,得到史書輕飄飄一贊的機會,幸運的是,第五倫未曾過分為難羞辱她。
當這些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再遇到小浪花就不足為奇。第五倫既然反新又拒絕復漢,自立稱帝之心路人皆知,這種水到渠成的事,你要她能有何反應?能「哦」一聲便不錯了。
但陰麗華告訴了王嬿一些第五倫沒讓她通知的事。
「武德皇帝即位後,下詔歷數隗囂之罪,聲稱其勾結羌胡,威迫河西及關中,宣布要西征隴右。」
聽聞這個消息,王嬿頓時擔心起來——揪心她名義上的兒子。
「這次出兵,恐怕就不是隨便一打了。「陰麗華是見識過戰爭殘酷與混亂的:「武德皇帝,定是要像橫掃河北一樣,滅亡西漢!」
此言讓王嬿心更亂了,她一直對可憐的孺子嬰心存愧疚,父親奪了本屬於他的江山,又將他幽禁成了傻子,王家對不起漢室,也對不住孺子嬰。
這時候,陰麗華忽然發問:「太后想救孺子嬰嗎?」
王嬿嘆息道:「他是我名義上的孩兒,雖然無生養之情,但這份名義仍在,豈能驟然割捨?」但怎麼救,如何救?她現在也是被第五倫囚於籠中的金雀鳥。
陰麗華下拜:「那就請太后替武德皇帝分憂,以故漢太后的名義,宣布廢黜劉嬰!」
什麼?王嬿大驚,其實第五倫先前留著她,也存了」挾太后以令諸帝「的心思。
畢竟漢家以孝治天下,太后甚至有下詔合法廢黜不合格皇帝的權力,那位昌邑王劉賀,在霍光利用上官太后宣布他不配為帝後,二十七天就哭哭唧唧退位。
但王嬿有自己的底線,她一向拒絕成為第五倫對付諸漢的工具,哪怕盧芳、劉子輿,也拒絕參與,更勿論孺子嬰。
第五倫也點到為止,從沒逼迫她,直到今日。
「陰麗華。」王嬿生氣地直呼了自己昔日使女的名:「你如今也成第五倫鷹犬了麼?」
「妾是為了太后著想。」陰麗華於王嬿主僕關係雖已結束,但心裡還是念著這位救命恩人,分說起自己的想法來。
「其一,孺子嬰痴傻,稱帝並非自願,而是被有心人利用,妾聽吾弟說過,隴右隗氏與蜀中公孫皇帝往來頻繁,隨時可能拋棄孺子嬰,又不敢明著廢黜,或許會像項羽殺義帝一樣,加害於他。」
「其二,劉歆等老臣頗為頑固,很可能會在隴右覆滅時,帶著孺子嬰殉漢。」
陰麗華這麼一說,王嬿已經能想像,孺子嬰在酣睡中被人悶死,亦或是當隴右被攻破時,被老劉歆背著跳水那一幕了。
「就算不被亂臣、忠臣所害,亡國之君鮮少有善終者。」
陰麗華道:「倒不如太后做個姿態,搶先表明西漢之立非嬰所願,以母后的名義廢黜孺子嬰。如此,奸佞就會收回加害他的手,忠臣沒了拉他殉社稷的理由,武德皇帝或許不會再難為他。」
「太后這是給孺子嬰卸下不該他承受的桎梏與重任,是在救他啊。」
陰麗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王嬿慢慢有些動搖了,終於還是輕聲道:「依你之見,我該如何寫?」
陰麗華自有想法,提議將矛頭指向劉歆、隗氏,為孺子嬰開脫。
「也罷。」
王嬿猶豫了半響後,喃喃道:「漢家已亡十餘載,讓逝者安息不好麼?何苦再借其屍而還魂呢?」
若是諸漢有出息也就罷了,但這什麼綠漢胡漢北漢西漢,就沒一個能打的,還鬧了不少笑話,他們存在一天,漢家好不容易遺留的德澤,反而削弱得更快了。
「我所知道的漢家社稷,在十多年前就亡了,今日不過是殘餘迴響,空谷留音罷了。」
她眼裡含著十多年前就流過的淚眼:「是時候,將這棺蓋,徹底合上了!」
……
陰麗華帶著墨跡未乾的信件離開萬年宮,將它交給了在外等候的弟弟陰興。
陰興一愣:「阿姊,這是……」
「這是孝平太后的附奏,還有對隴右劉歆、隗囂的斥責,若是武德皇帝將此於檄文一起發出,將事半功倍。」
陰麗華道:「交給武德皇帝,這是你的功勞。」
「可阿姊……」
陰麗華趕他:「勿要多問,速去!」
陰興道:「我該說是阿姊說服黃皇室主的麼?」
「萬年宮中有眼線,皇帝定已知曉,不必你畫蛇添足。」
陰麗華讓弟弟速去,看著他背影,嘆了口氣。
兄長陰識總算是靠了魏軍,在岑彭麾下效力,但陰麗華已經不想再見他。可弟弟則不同,陰麗華將對家族的最後一點眷念,全託付到了他身上。
新野陰氏會復興的,卻是以一種她在南陽時沒想到的方式。
王嬿對隴右的斥責,這件事是獻給第五倫稱帝的賀禮,可以讓武德皇帝在宣傳戰時多一件有力的武器。
但陰麗華沒說謊,這也是為王嬿著想。
作為與前朝、前前朝千絲萬縷的人物,王嬿的身份在第五倫稱帝後,只會越來越尷尬。
而王嬿越也沒有講條件的底氣,這次欣然合作,應該能給她換來一些有利的待遇。
「這就是兩利……不。」
陰麗華暗道:「是三方皆能有利!」
……
「條件還挺多。」
第五倫看著陰興交上來的王嬿奏疏,不由發笑。
「這真是一筆好買賣啊。」
「她上下嘴皮子一動,罵一通劉歆,說老傢伙先助新代漢,對不住宗族,是為不孝。後又復立孺子嬰,陷幼主於險境,亦並非真正的忠臣。而隗囂心懷叵測,名為漢將軍,實為挾主之賊,西漢至今的一切,皆非孺子嬰之願也。」
但話說回來,王嬿這文書,實在是對付隴右最好的檄文。
作為交換,王嬿希望第五倫在消滅隴右後,能留住孺子嬰的性命,給他適當的待遇,哪怕是如湯放桀與南巢也好。
「嬿為孺子嬰之母,願與兒共遠放海濱荒蕪,為一庶婦。」
同時,王嬿還請求,第五倫能夠對前朝陵墓加以保護,近來關中人開始堂而皇之進入漢朝十多座占地廣袤的陵園,砍伐守墓的樹木,甚至盜掘陪葬品。
對後者,第五倫只打算按照正常的律法處置盜墓賊,而不專門封禁,誰讓漢家陵寢這麼多,要照顧可是一筆巨大的支出,至於孺子嬰……
「予若能生得孺子嬰,會讓他作為二王三恪留存於世,侍奉漢家宗廟。」
這據說是一個古老的傳統,如果封前二朝代後裔就叫二王后,如果封前三朝代後裔就稱為三恪。通過這樣的贈予封邑、祭祀宗廟的「優待」,以示尊敬,顯示本朝所承繼統緒,標明正統地位。
最典型的就是周朝,周以舜後並夏後、宋為三恪也,用以表示興滅國,繼絕世之意。
秦朝時此傳統斷絕,到了漢代再度復興,遂以周朝後裔姬嘉為周子南君,位比列侯,漢成帝封孔子十四世嫡長孫孔吉為殷紹嘉公。
至於新朝就不用提了,王莽不知從哪找來了什麼黃帝後裔、少昊、顓頊後裔,將範圍無限擴大化,人均二王三恪。
既然第五倫已即位建了新的王朝,這種傳統,亦是要加以揚棄的。
「太過久遠的三代就不追溯了,有漢、新二王之後即可。」第五倫給出他的承諾:「予會效周封微子啟之事,給孺子嬰一個虛侯做,就叫……『安樂侯』!」
「至於新朝的『後』,既然王莽子孫多死,一般人的德行也不配繼新室血食。」
第五倫露出了玩味的笑:「予看黃皇室主識大體,就很適合,若能如此,亦是一段佳話!」
……
第五倫即皇帝位後,除了立馬氏為皇后,伍明為皇太子外,對群臣也皆有加戶,還為幾個侯爺改了封號,萬脩便是其中之一。
「弓高侯。」
弓高縣位於冀州河間郡,不算特別富庶,但萬脩對自己的新侯號很是鍾情。他家裡還掛著一把從來不捨得用的斷弓呢!人人都知道,這是武德皇帝為了激賞萬脩的「義折強弓」。
「弓高亦諧音『功高』,君游勿要自滿,你年不過四十,天下未定,仍是要擔負重任的!」
回到長安後,第五倫很快就召見了萬脩,開始與他談正事,他是希望萬脩這嫡系中都嫡系站穩大將,不要被後來的磚頭們超過的。
「余曾得先師所作《涼州箴》,裡面是如此說的……」
「黑水西河,橫屬崑崙。服指閶闔,畫為雍垠。每在季王,常失厥緒。上帝不寧,命漢作涼。隴山以徂,列為西荒。」
「予常觀摩地圖,故敢斷言,關中乃天下之上游,隴右則是關中之上游!昔日秦國起於天水,終於東過岐山,吞併六合,而漢高北征三秦,為了鞏固後方,最先派兵西入隴右。」
「予為了先征河北,放縱隴涼勢力太久,是時候將這根在予背後扎了兩年,時不時就發癢的尖刺,徹底解決了!」
第五倫道:「此番出兵,亦是分為三路,東路軍作為主力,從關中出發,正面進攻隴坂!君游作為主將,予隨軍親征!」
「臣敬受命!」萬脩應諾。
相比於銳氣十足的小耿、馬援,展露帥才的岑彭,萬脩其實連獨掌大軍都勉強。他能有今日地位,更多還是「資歷」和「忠誠」在起作用。
但第五倫現在每逢親征,總喜歡將同自己一路的將軍安排一位用兵穩重,性格不很強勢的人,究其原因,其實是為了……
方便微操!
……
PS:第二章在半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