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是關中的主力,右邊是河西四郡的偏師,而正北,則是魏軍控制下的北地郡、新秦中——隨著耿伯昭建立并州兵騎,魏王也終於有一支能和隴右良家子剛正面的騎兵了。
即將護送第八矯去往涼州的,正是這批騎士。
當三月中旬,第八矯抵達新秦中富平縣時,這裡已從去年於匈奴、胡漢的鏖戰中恢復了生機,秦渠、漢渠里的麥苗綠油油的看著喜人。
「匈奴春天馬羸,一般不會南侵。」
鎮守新秦中的衛尉臧怒迎接了第八矯,在城牆上指給他看河對面的胡馬,儘管殲滅了胡漢上萬大軍,但匈奴人卻跑了,魏軍投在新秦中的兵力有限,沒有急著渡河收復失地,胡人被打疼了,不敢輕易過來,雙方已經隔河對峙了半年。
聽說第八矯此番的使命後,臧怒搖頭道:「武威可不好去,與新秦中雖相鄰,但路途也有上千里,途中還有沙漠險阻,胡漢、匈奴的游騎,隴右的斥候頻繁出沒,這條路時斷時續,上次武威派使者來就被盜寇劫殺,已經月余未曾通訊了。」
第八矯當然不會遇難便返,事關魏王數月後的戰略,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趟!
臧怒給第八矯準備了整整兩個屯的并州少年,護送他西行,為了避開匈奴耳目,從青銅峽上游乘羊皮筏渡水而過。這隊人馬象一條灰色的長龍,行進在峰巒如聚的黃河岸邊。
這趟旅途是枯燥且兇險的,行進區域是魏、隴、胡三不管地帶,沙坡頭周邊是光禿禿的紅土山,山形猙獰,多有馬匪盜寇,躲在山巒里,等待襲擊少見的過路人。虧得第八矯的護衛們頗為忠勇,皆乘馬挽弓,讓盜賊知難而退。
第八矯注意到,并州兵騎們的馬匹頗為不錯,毛滑膘肥。聽他們說,大多數是去年的戰爭里俘獲來的。
一個美稷少年如是說:「上郡、北地雖然養馬,可比起河套的馬,那就成了只配輓車的驢!」
不象不會騎馬的多數關中人,北地、上郡、西河的本地人有許多都是從小都和牲口打交道,耿弇便是利用他們,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騎兵。只是并州少年們縱是馳騁能手,但不善在馬上射箭或揮刀,據說,他們最初的戰術是與步兵配合,疾馳前進,兩翼包抄,如果這樣還不能擊潰敵軍,就下鞍步射,這樣就失去了機動性。
不過隨著木鞍和馬鐙陸續裝備,經過半年訓練,能勝任突騎戰術的人越來越多。
西行的路上,并州少年們表現出了對馬匹的格外愛護,路上每騎十里路,就要下馬牽著走二十里,這讓第八矯擔心耽擱大量時間,勒令制止。於是春日裡本就不肥的馬兒們,沒日沒夜的被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羸瘦下去,看著并州騎士們心疼的模樣,第八矯只好對他們承諾。
「河西馬比并州馬還要好,等到了武威,我一定給諸位每人都配備一匹新馬。」
「當真?」騎士們頓時大喜。
第八矯遂與他們說道:「河西地廣民稀,然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
但沒去過河西的騎士們仍不信,因為在他們遠離黃河後,前方便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後世被稱為「騰格里」的沙漠橫亘在此,隔絕涼並,怎麼看都不像富庶地方。
直到走了十來天。當西面的天際出現一條雪白銀邊時,風景才出現了變化。
綿長的山脈白雪皚皚,直聳天際,那是祁連山,被匈奴稱為「天」並加以膜拜。祁連山冰川融水在山間、寬谷、盆地匯集成河,滋養著河西走廊上大大小小的綠洲,武威就是其中之一。
時值初夏,綠毯似的草原一直延伸至祁連山腳下,一群群牛羊點綴其中。
直到這時,騎士們才信以為真。
但他們想騎河西好馬,註定沒那麼容易,第八矯這趟差事也一樣。
武威郡並不太平,到處都是亂兵,甚至還有大著膽子向使團發動進攻的,將其擊敗後一問,才發現打了自己人——這批落魄的亂兵,竟是竇友的殘部!
從他們口中,第八矯才得知了前幾天,發生在武威首府姑臧城的劇變。
「隴右出兵,輔漢將軍劉隆親自越過烏鞘嶺,將竇太守打跑了!」
……
隴右決心對河西下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早在半年前,方望仿佛預判了第五倫的舉動,給隗囂獻計,提出的戰略就是先取河西四郡,安定後方。
尤其是武威太守竇友,乃竇融之弟,更是必須換掉!
武威的首府姑臧城坐落在谷水之畔,竇氏曾世代在此為官,樹大根深,不可輕取,再加上去年冬天時金城羌人未平,下雪天過烏鞘嶺是找死,於是一直拖到開春,才派遣劉隆,帶數千兵襲武威。
武威兵寡不敵眾,竇友孤身逃走,劉隆陸續討平諸縣,只看著在城內擄掠的羌胡騎士,皺眉讓良家子騎去制止。
利用涼州屬國羌胡騎,這亦是方望的計策,這也是無奈之舉,前年的周原一戰,隴軍近萬人丟在了右扶風,這點兵力,對魏王來說不值一提,對隴右而言,卻是重創——畢竟隴右四郡加起來,人口也才七十萬上下,更別說寶貴的壯年男丁。
於是就只能募屬國羌胡入伍,美其名曰效仿前漢,但在劉隆看來……
「這是飲鴆止渴啊。」
但無論如何,來自金城的湟中小月氏確實好用,他們的部落在武威、金城間遷徙,利用其做內應,成功驅逐了竇氏,劉隆親自帶人沖入竇友府邸,還真搜出了不少他與魏王之間的通信,截殺了竇友派去新秦中的信使。
這一查不要緊,劉隆才發現,這竇友早在去年,就將他長子遣去長安,給魏王做侍從了!
「好啊!果然背叛漢家了。」
劉隆還是老樣子,情緒激動起來喜歡紅臉,想當初,他與劉秀、第八矯等為太學同學,還曾一同去五威司命鬧事,營救孝義第五倫呢。
之後,劉隆與第八矯遭功崇公一案牽連,被新莽流放西海郡,一路上相互扶持,還記得那個最寒冷的冬天,第八矯凍掉了小指,而劉隆……
他伸手摸了摸,劉隆的左耳整個凍沒了,臉上的紅潤再也無法蔓延到左耳梢。
世事無常,西海陷於羌人時,第八矯北上逃往河西,後來輾轉回了關中,加入了第五倫的事業,而劉隆則跑到隴右,被隗氏保護,又來也順理成章,與劉歆一起擁戴劉嬰,建立了「西漢」。
儘管元統皇帝只是一介傀儡,但只要隗囂仍做一天漢臣,劉隆就會繼續聽其調遣——誰讓他姓劉,且安眾侯一系,還是前漢最後的忠誠宗室呢?別人可以投靠魏王,他卻不能。
「將軍!」
屬下入內稟報,打斷了劉隆的思緒:「斥候查得,有一支魏兵,人眾百餘,自新秦中進入武威境內!」
「開始了麼?」劉隆知道,魏王已橫掃河北,據軍師方望預料,魏軍下一步吞併的對象,或許就是隴右!
劉隆重新戴上胄,讓它遮住自己缺少的耳朵:「若是魏王執意要滅漢,那劉隆,也只能與故人兵戎相見了!」
……
既然劉隆先一步襲取了武威,他的老朋友第八矯便撲了個空。
第八矯面露難色,心中暗道:「魏王派我西來,就是看中我與竇友熟識,沒了竇友的武威,在河西的使命,如何下手?」
帶著百多人,收攏竇友和劉隆斗?第八矯沒那本事,他知道劉隆的驍勇,在羌中時,正是劉隆多次救了自己,而第八矯從來就不以武力軍爭聞名。
第八矯仍不死心,逮著殘兵們盤問:「竇太守去往何處?」
「或是去酒泉了,竇公與酒泉太守梁統相善。」
酒泉郡,又在武威以西上千里外啊!而且整個武威已被劉隆控制,聽說夾在武威、酒泉間的張掖郡,也已換成隗囂親信掌握。
隨第八矯西來的并州騎士們都萌生了退意,河西大馬他們不騎了,事到如今,使命已經失敗,還是乘著劉隆還沒派兵來追殺,速速回新秦中去吧!
「不行。」
第八矯卻不肯,他是書生,從來不以武力、軍爭聞名,而魏王卻偏派他來河西,那是因為知道他為人忠直,承諾過的事,就一定會辦到!
「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大王五月初一便要稱帝,難道我就用一次失敗的出使,作為獻給新皇帝的禮物?」
第八矯道:「仆身為欽命涼州刺史,諸位腳下的草原,祁連以東的沃土,皆是我的轄區,身為守土長官,豈能棄地而歸?」
「隴右雖取武威張掖,但酒泉、敦煌,說不定會助魏!」
哪怕不能夾擊隴地,只是牽制其在河西之兵,他第八矯,也能為族弟的宏圖偉業,貢獻微薄之力啊。
第八矯掃視眾人,動情地說道:「當初張騫主僕二人,也走過這條路,他們經匈奴,穿敵境,鑿空西域,抵達月氏、大夏。路程萬里,比起他,從武威到酒泉,區區千里之遙算得了什麼?」
他對并州騎士們作揖:「諸君只是奉命將我送到武威,已經完成了軍命,可以歸去了,只望能將河西之變,告於大王。」
「但若有一二人,願隨仆效張騫事,便隨我繼續西行!仆一定為汝等,向魏王表功!」
并州騎士們面面相覷,過了半響,那個一路上最愛惜馬匹,走一里牽一里的美稷少年才嘟囔道:「我的馬已走千里,太羸瘦了。」
「若是再走千里,它肯定會死!」
他牽著馬,站了出來,笑出了一口好牙:「所以到了酒泉,刺史可要賠我兩匹,不,三匹河西大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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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