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百姓無不懷念我大新

  曾經富庶的南陽郡,如今卻一片凋敝,災民流民源源不絕,皆扶老攜幼,心想出外逃荒,又因身邊沒有餘糧,只得沿途求乞。

  一路上風餐露宿,說不盡困苦顛連。不料逃過一縣,甚至去到宛城底下,也是如此情形。因此逃荒人民,就有許多活活餓死,也有因著貧病倒斃路中。其幸得生存之人,也多半鵠面鳩形。

  流民中老實的或乞討、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類果腹,不老實的就會去搶、就會去偷,而當餓到極處,恐怕連那些老實的也會改了本性,開始人食人,秩序一片混亂——也難怪赤眉能輕取汝南,那邊也是這般光景。

  而各大塢堡依然高高聳立在原野上,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災民去投奔,豪強徒附、奴婢數量與日俱增,幾乎要恢復到漢時的水平。

  「在予治下,有王田之制,田畝皆屬國家,不得買賣,自然也無有官吏豪強強占耕地之事發生。」

  「又有私屬令,奴婢亦不得買賣,是故豪強亦不敢虐民太過。」

  看著這一幕幕慘相,王莽忽然就精神起來,他開始頻頻將新政與更始做對比。

  「天鳳年間天下大旱,予不但親自菜食,還下詔,所有被災之處,人民貲財不滿十萬者,盡免其租稅。又令各郡發放諸倉糧食,同時開天下山澤之防,任由百姓取山澤之物,以全元元。」

  「流民入關數十萬,予命於長安城中建築房屋二百區,以居貧民,專門設置養贍官賑濟,當是時,縱然不像底下所言,人人皆能食梁米肉羹,但溫飽亦可滿足,又招募青壯入伍,讓彼輩有一個生計。」

  「可這更始偽帝,他做了什麼?聽人說,大災之中,居然還在享樂。」

  王莽痛心疾首,自己如此節儉愛民的皇帝,輸給這樣的人?不甘心啊!他同時也更加漸漸明白,新室為何會崩潰了!

  「群臣誤予!」

  他的諸多政策都是好的,是底下人執行出了問題。豪強猾吏歪曲予意,辜而攉之,小民弗蒙德澤,非王莽本意也。

  「諸將負予!」

  王邑、王尋、廉丹這些庸碌之將,平日裡頗為吹噓,但每場仗都是十幾萬幾十萬的送,哪個朝廷撐得住這種損失?

  「最辜負予者,便是第五倫!」

  還出了第五倫這種野心家,來自鴻門的背刺是導致政權毀滅的直接原因。如今王莽一看,心中只覺得:「這更始、綠林如此不堪,當初若是換一個將軍,比如田邑將偏師出武關,襲南陽,或許綠林軍就被摧枯拉朽了。」

  「亂天下者非予,諸漢是也!」

  歸根結底,他沒有錯,錯的是辜負了新室懷柔之意,一心念著復辟的諸劉宗室。瞧瞧他們把好好天下禍害成了什麼模樣!而赤眉也好,綠林也罷,原本都是老實百姓,卻被叛賊們利用了!現在後悔了!

  等抵達新都,看著自己曾經的封地只剩下黑乎乎的殘垣斷壁,多有流民遊走其中,身形瘦削恍若鬼魅,王莽就更是憤懣了。只罵劉伯升自詡高帝,實則項羽做派,他與第五倫狗咬狗死在關中,真是大好事!

  巨毋霸一貫是少言寡語的,而崔發則聽著老皇帝發泄抱怨,心中不以為然。

  別看新都人口口聲聲懷念新朝,但他們懷念的,不過是王莽給封地百姓發的福利,免租稅的好事,若王莽當真亮出身份,新都人信以為真的話,做的第一件事恐怕是……

  擒了他,押去宛城換賞!

  王莽卻不這麼覺得,仍將天下當自己的江山,這張好帛,他揮筆亂畫可以,但落入更始綠林手中如此糟踐,頓時心疼不已,那股周公再世濟世之心又萌發了。

  但王莽還來不及做什麼打算,他們這巨人、老叟、文士、騾子的組合實在顯眼。叫新都人看見傳了出去,遂被一位途經此地的綠林渠帥派兵給圍了。

  這是一支過路的軍隊,人數上百,後頭還有源源不斷的部隊,將王莽等人的容身之處圍得水泄不通,戈矛指向他們,後頭還有弓箭,逃無可逃。

  若是巨毋霸一人,或許還能殺出去,但唯恐衝突誤傷了他的皇帝,只能護在前頭,聽從綠林兵的吆喝,加入了他們長長的隊伍。

  隊伍里儘是被收攏的流民,眼中儘是彷徨。

  崔發大恐,還當是身份暴露,連忙與之分說,自稱是從西邊遭了匪患,逃來的富裕人家,王莽化名田翁,他是家吏,巨毋霸則化名田惡來,是護衛。

  豈料那綠林渠帥看都不看王莽一眼,卻是沖巨毋霸來的。

  「好壯士!」

  綠林渠帥對巨毋霸讚不絕口,此人高一丈(漢丈),腰圍壯碩,這要是放在戰場上,必是一員猛士,只可惜卻只為其老主人挑擔,真是浪費了。

  渠帥很是高興:「這趟來新都抓丁去打赤眉,竟能遇到這樣的人物,真是幸哉!一人能頂十丁!」

  「渠帥,那白髮老叟是否要拋下?」

  「連人帶騾,都抓回去!我看他頭髮雖白了,但還精神,也能做事,拾糞添火總會罷?再不濟,也能扣下當人質,好讓那對主人忠心的巨人為我效命!」

  ……

  災旱不會分辨政權名號,它肆意行走在人世間,能擋住軍隊的山河之固,卻不一定能攔住天災。

  四月下旬時,關中也未能逃過旱情,只見赤日當空,有如烈火,曬得田干河涸,樹焦草槁,田中的粟苗已經枯黃過半,當真是天地行災,萬民遭劫。

  「幸虧早早奉大王之詔,在上林縣新辟的田地附近開挖了溝渠。」

  司隸都水監杜詩後怕不已,在沒有水利的年頭,農業純粹是看天吃飯,遇上久久不雨,百姓除了大老遠去提水澆灌乾涸龜裂的土地,也惟有叫苦呼天,瞪著雙眼,呆看晴空,希望雲興雨作。

  單純的農業風險極大,富足之家,雖廣有田地,因無收成,也會變為窮戶;貧苦之人,靠著代人耕種度活,至此更無可謀生,只聽得到處男號女哭,人人呼飢。

  可有了水利溝渠,旱情尚能稍稍控制,渭北的白渠、鄭國渠等就能源源不斷給膏腴沃土提供灌溉用水,讓魏國的糧倉在大旱之下仍能讓粟、麥存活,讓即將到來的夏收有點希望。

  而在渭南上林縣,水源較渭北更加豐富,杜詩奉命與本縣屯田兵、民合力,將河流開出一些小溝渠穿過農田,新修的水車再將渠水送到各頃田疇中去,好歹緩解了旱情。

  只是溝渠上下游之間的爭水鬥毆也更加頻繁,魏王不得不令京兆尹和中尉府出動兵卒彈壓,又讓杜詩統一分配各溝渠水閘門開合,抓到私鬥者就派去挖渠。

  「秦人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的好傳統還是得延續啊。」

  魏王巡視諸渠情況時如是說:「北地、上黨在打仗,關中亦然,這一戰,是與旱魃饑荒決死!」

  三月份通過考試的三百多名官吏,經過月余時間的培訓,如今也派上了用場。或在第五倫身邊跑腿,或下放到渭北、渭南,協助運糧開渠等事,基層官吏中,總算不再全是前朝舊吏,也有魏王的人了,陳舊的體系也算注入了些許活力。

  第五倫試圖控制饑荒,如今饑荒主要在渭南,上林新闢田疇距離收穫尚早,長安城還有二十萬張嘴嗷嗷待哺。

  渭南飢,則移之餘渭北……還是老規矩,以工代賑,閒人就募集到上林縣挖渠,車乘源源不斷從櫟陽渡渭橋南下,曾經被第五倫掏空的太倉再度堆滿渭北的陳年米糧,作為他們的口糧。東西市也放出一部分糧食穩定價格,繡衣衛出入兩市,任何囤積行為都會受到官府鐵拳制裁。

  經過上一輪輕微的反腐,瞧見魏王連自家宗室都下狠手,官吏們倒也不敢明目張胆大肆貪腐,頂多小偷小摸。

  「如此,倒也不至於像王莽時賑災一般誇張,當時一萬石糧食發下去,結果肥了經手官吏,百姓顆粒無獲,卻只能煮草木為酪,餓死者無數。官員竟還哄騙王莽,說災民皆食肉羹,王巨君居然還信以為真!」

  第五倫對王莽時代的賑災是頗多諷刺的,稱之為「以小善欲彌大惡」。

  「許多地方受災不敢報,只因王莽不喜人陳說災變,且災害與俸祿掛鉤,誰報誰受損。」

  「而所謂的令貧苦災民免租稅,也被地方豪右猾吏利用,最終免租稅的儘是富人,而貧民反而要承受更多厚賦。」

  「於長安城中建築房屋二百區,以居貧民?住進去的多是輕俠惡少年,貧民居於皇城牆根腳下,還被官員驅趕,唯恐叫王莽瞧見。」

  若非王莽賑災無方,也不會有那麼多窮苦士卒跟著第五倫造反。

  但這並不妨礙第五倫也學著王莽,在饑荒之時帶頭「菜食」。

  他吃的東西,是開春時預料到會有大飢時,讓人在上林諸園囿大肆種植的苜蓿。

  張騫西行,帶來的不止是天馬和葡萄,還有此物,漢武帝時當異物種植,如今漸已擴散,是軍馬最好的草料。

  這可是好東西,三個季節都能長,一年能收好幾茬,營養也豐富。

  如今已是盛夏,春天時收過一次的苜蓿,再度如滾繡球似的亂生,園囿中滿地都是,苗高一尺余,但很嫩,用手掐最宜。

  糧食缺口太大,渭北陳糧填不滿,第五倫就號召上林人兼食麥飯、苜蓿,甚至帶頭開吃,朝會後還讓群臣同食。

  第五倫不讓庖廚弄太複雜的做法,想體驗吃糠喝稀,也沒必要弄蜜糖釀糠皮來自欺欺人。

  最開始群臣也吃得挺開心,蒸好的苜蓿倒也不算難吃,有咬勁,味微甘,不苦不澀,還能讓他們大魚大肉的腸胃通暢。但偶爾幾頓可以,天天野菜,誰受得了?幾天下來,眾人再見苜蓿,臉都綠了。

  第五倫卻只道:「吾等尚能加醋蒜吃,百姓卻只能蒸後就麥飯乾咽,豈不更苦?」

  「只要夏收一日未到,飢情不曾緩解,這苜蓿,余就天天吃!百姓吃什麼,余就吃什麼!」

  君辱臣憂,群臣自然也只能效仿,頂多回家開小灶。

  但第五倫接下來的宣言卻將他們嚇壞了:「百姓吃土,余也帶汝等吃土。」

  「若是百姓被逼到人食人……」

  第五倫點著在場群臣:「那不但余要下詔,割發以罪己,九卿,也少不得就要換幾個了!」

  這也太苛刻了,旱情饑荒,餓死幾個人難道不是正常的麼?有大臣遂規勸道:「大王,這是亂世,比不得盛世啊,縱是有慘劇發生,大王也不應自咎。」

  「王莽雖然昏聵糊塗,壞了天下事,但至少還有心救民。如今其餘各州也有饑荒,但更始等卻無一救之,只顧得享樂混戰。世上諸漢,連王莽都不如!與之相比,大王猶如堯舜!」

  第五倫也曾好奇諸漢究竟廢棄了什麼,又復了些什麼,讓黃長等人派遣細作潛入綠漢後,大概總結了這樣一番話:

  「新室廢,漢家復;王氏廢,劉氏復;予廢,朕復;常安廢,長安復;新朝古服廢,漢官威儀復;五等爵廢,諸侯列侯復;天文冠廢,劉氏冠復;新曆廢,漢歷復。王田廢,兼併復;私屬廢,買婢復;豬突豨勇廢,漢軍奔命復。」

  王莽曾經將漢家制度改了個遍,更始政權又統統改了回去。

  但大多「廢」與「復」,都是換湯不換藥,甚至連湯都不換,只換了盛湯的破碗,情況甚至還更加糟糕。百姓所思的漢是輕徭薄賦的漢,如何卻盼來一個禽獸滿堂、朽木為官,壓榨之能甚至超過新朝的「漢」。

  百姓貧苦如舊,壓抑如舊,稀飯和豆腐還是從前的味道,千呼萬喚的漢家是回來了,肩上的負擔顯然加重了,豈能沒有失望?

  總結下來一句話,近來不少境外州郡竟出現了「人心思新」的情形,不少人後悔造反,究其緣由,不是因為大新太好,而是因為諸漢太爛啊!

  「那余就更得賑濟了!」

  第五倫見群臣都有些志得意滿,覺得魏國已是人間燈塔了,遂提醒他們道:「臨渠鄉諸第宗廟,最初叫『里仁堂』,取自論語《里仁》一篇。」

  「那一篇中,還有這樣一段話,余很喜歡。」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諸漢做得多糟糕,第五倫可以當樂呵來聽,但他的政權,縱然有諸多不足、問題,也必須向好向善處走!

  「余不屑與更始、王莽等不賢者比爛。」

  「要比,就與文景、昭宣比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