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公平

  根本不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而是將一個不容反駁的結論擺在面前,然後要你就此展開論述,補全證據。

  看到這題目,機敏的人立刻意識到。

  「魏王是徹底不裝了!」

  但仔細一想,第五倫也從來沒裝過,自鴻門起兵法檄文開始,他就絕不言漢。世人可以抨擊第五倫對新莽不忠,卻不能拿漢家非難他半個字。

  現如今,魏國已經和兩個漢開了戰,與北漢也徹底翻臉,儘管還沒稱帝,但魏王之心,懂的都懂。

  而這題目一出,不懂的也懂了。

  躁動不安是有的,畢竟自新莽滅亡,「人心思漢」已經喊大半年了,腦子慢的人還沒轉過彎來。

  但這一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棄考,來參考的人,都是願意投身新政權者,也早該有這種覺悟。更何況身後的武官,前頭的文吏,多出自魏王舊部,都在曉有興致地盯著他們。

  誰若敢投筆而出,相當於公然承認自己是復漢派,後果不堪設想。

  那些身在魏營心在漢的人,只怕要掙扎糾結了,但承宮卻沒那麼多思緒。

  不論漢、新、魏,能讓他和弟子們過上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

  承宮思索了起碼一個時辰,這才捋起袖口,將陋筆蘸墨,緩緩下了筆。

  他容貌雖然可稱醜陋,但字卻極好,可惜學問不太出眾,文采也很一般,只能根據自己多年的見聞和感悟,徐徐道來。

  承宮經歷過漢末的黑暗,後來從琅琊跋涉到長安,有了一路上的見聞和種種境遇,好歹言之有物。

  其他人也陸續下筆,筆尖划過竹簡的細響,刀削刮磨的沙沙聲,還有呼吸、嗟嘆、咳嗽——好歹沒有邊為大漢哭泣邊寫的。

  太學四館之中,兩千多名士子讀書人,絞盡腦汁,從各種體位姿勢,來論證漢家氣數已盡,這是多麼難得的盛況啊!

  主考官王隆從考場外巡視經過,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微微頷首。

  「此乃一舉多得,這也是在為日後大王正式稱帝,做輿論準備啊!」

  ……

  策論要求五百字左右,受篇幅限制,沒法寫太多,但殫精竭慮的程度,比昨天只多不少。

  承宮走出考場時,抬起頭,感覺脖子快斷了,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就像弟子們的面色一般。

  他們考的並不好,想想也是,一群來自武功鄉中的「小鎮青年」,最年長者三十,最少者十六,幾乎從沒離開過家鄉,平生接觸過最新鮮的知識,便是承宮帶來的。

  然承宮也非名儒,夫子的水準決定了弟子們的上限,書翻來覆去就是那幾本,壓根接觸不到更廣闊的世界。

  要他們去做刀筆吏、計吏、田官的工作,或許能夠很好勝任,可驟然談王朝氣數這種大問題,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想到這承宮就頗為後悔,自己平素謹慎,少言時政,若是能多與弟子們談論一些就好了。

  看似簡單的策論,卻是對人文辭、史學、政治乃至於立場的考較,這些東西,絕非承宮不藏私,就能教會他們的啊。

  他如今只能繼續寬慰弟子們:「無事,只要不要寫成『漢家氣數未盡』便好。」

  眾人都笑了起來,他們雖然是鄉下人,但還沒蠢到那種地步。

  塵埃落定,放榜得到三月初十,有的弟子覺得沒希望了,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農事,但承宮留住了他們,說好要一起進長安城看看。

  離開太學生舍,往北行六七里,儘是郭外里閭,雖然樹木基本被砍光了,但街衢通達,依舊有不少行人。

  巨城雄偉,他們從城南覆蠱門入,總算能一觀這京師風物。

  只可惜,和承宮當年所見長安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異五方,游士擬於公侯的情形不同。京師大大凋敝,連路上車馬也比過去破損不少,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簡樸了,大亂方罷,大家都很窮,縱是尚冠里、北第甲闕的居民,也要為吃食而煩惱。

  但最起碼,秩序在恢復,希望在萌芽。

  橫門大街是弟子們此生見過最寬的街道,能容十多輛馬車並行。

  路面也不再是黃土路,而是石板鋪就的御道,有兩圈深深的車轍。

  此時夕沉暮色,如紅霞灑落城中,修繕後的未央宮闕雄渾大氣,闕頂蒼龍張牙舞爪,氣吞山河。

  看著這一幕,弟子中有人竟感動得哭了,只哽咽道,若非夫子教導勉勵,他們不可能鼓起勇氣,離開鄉閭,來見識長安的巍峨繁華。

  時值下班時間,暮鼓敲響,大門敞開,結束朝會後的大臣車馬陸續從東闕駛出。

  「聽人說,若是射策入選,甲乙丙三科,外加明法科的十個人,一共三百六,可以從東闕入宮,謁見魏王。」

  有朝一日,此番入選的士人,或許也能成為朝官一員。

  只可惜,考得究竟如何,弟子們心裡都有數,伴隨著鼓聲,先前還妄想一舉躋身上層的夢,也就此結束了。

  遠遠望蒼龍闕一眼,就是他們此生,與九霄青雲最近的距離,只恨回家後要遭閒漢嘲笑,覺得他們白走一趟。

  承宮也知道,連他自己能否上榜心裡都沒底,但還是對眾弟子道:「聽聞魏王勤勉,此刻應還在宮中,吾等縱不能謁見,就在此遙遙作揖罷!」

  他帶著弟子們長作揖,這一禮,真心實意。

  不論結果如何,承宮都要感謝魏王,給了他們這次做夢的機會!

  ……

  第五倫確實在宮中,正津津有味,聽王隆稟報昨日的射策情形。

  作為第一次文官考試,整個過程意外頻發,考生們手忙腳亂,官府也猝不及防。

  只有第五倫這經驗最豐富的人,居高臨下觀察這一切,仿佛一場人類學試驗,頗覺有趣。

  末了還大言不慚道:「好歹順利結束,汝等要好好總結,有何不足之處,好在下次完善。」

  這趟招收的士人三百六十,能夠暫緩用人之急,下一次大規模文官考試,恐怕要到一統北方之後了。屆時規模更大,範圍更廣,官府面臨的挑戰也更加艱巨,組織考試本身,就是對朝廷的考驗。

  回到考題上,皆乃第五倫故意設計。

  「經術中關於論語、孝經的,不過是送分題而已。」

  既然被稱之為「小學」,作為讀書的基礎,蒙學就開始誦讀的知識啊,若是連這都答不對,那說明文化水平確實不咋地,平時盡濫竽充數了,淘汰也不可惜。

  唯獨有一道超綱題,乃是出於揚雄作品《法言》,第五倫敢說,這書全天下找不出十捲來,其中五卷還藏在宮裡,極其稀少。就是故意卡分的,純粹是為試後揚子之學大興,讓士子抄揚雄作品,抄出個長安簡貴來最好,到時候新做的紙也正好推出來。

  常識題在第五倫看來也是送分,上個冬天,不少讀書人也餓了肚子,若是連宿麥怎麼種、怎麼吃都不了解,甚至沒興趣為了考試提前去知曉農稼,估摸也干不好基層官吏。

  數術題才是拉開分數的重點,四道題難度依次遞增,考驗的是平素積累,絕非臨時抱佛腳就能完成的,有的人論經頭頭是道,卻連第二道」粟米「也做不出來。

  「若是連糧官都當不好,要彼輩何用?」

  但最關鍵的,還是占了三十分的策論。

  考生們的政治傾向,以及對時勢的了解,靠這文章便能分個究竟來。

  「這策論就由文山與郎官們親自來審,沙汰大部分,最後將優異的三百餘篇呈與余觀之。」

  第五倫很希望裡面能出幾個名篇,作為滿分作文,再讓王隆、馮衍等精通文章者也寫幾篇範文,而後散播到全國,讓官吏們廣泛傳抄、討論、學習,統一思想認識……

  這次考試,考生會先向各地官府報備,拿了路引前來應試,進太學時又會登記一次,填得很詳細,連籍貫、師承、祖宗三代做什麼的都要涉及。

  倒不是為了政審,而是第五倫想對考生背景做個小小調查。

  眼下司直黃長、繡衣都尉張魚,便將這些整理好的內容送到了第五倫面前。

  第五倫看後笑道:「太學博士弟子占了大半,一千多人,果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拜在各路私學門下,也有近千人,背景差次不齊,富者多,貧者少。」

  而在野沒有師承,甚至像漢相匡衡那樣的窮苦子弟就更是僅有數百。

  黃長問道:「大王以為,哪一批人入選最多?」

  還用說麼?當然是來自臨渠鄉義學的數十人,從幾年前起,第五倫讓人給他們傳授的,便是與考試內容差不多的東西,不但讀經傳,也學史學數,平素還要攆去田間地頭上上課,考核時亦是類似的形式。

  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小師弟們別的不行,這種考試卻最為熟絡。新式義學要推廣,還是得靠考試結果倒逼啊。

  「其次應是五陵士林子弟。」

  第五倫了解這批人,思路比僵化的太學生活絡,也關切時政,常有針砭。最重要的是,他們家境富庶,文章寫得那叫一個好啊。

  「再次則是太學博士弟子。」

  作為掌握了最大的教育資源,縱是辯經走了死胡同,但學習能力並不算差。別的不說,那篇策論,曾經跟王莽哭天,曾經給王莽上過無數歌功頌德文章的太學生,定能寫得花團錦簇。

  第五倫嘆了口氣:「而入選者比率最少的,還是在野無師承的寒家弟子。」

  這次射策,第五倫不考五經師法,算是大大降低了門檻,對寒家子弟乃是難得的機遇。

  但他們縱能在經書題上和競爭者站在一個起跑線上,在常識、數術也不落下風,然策論題,卻能卡死許多寒士。

  要論述漢家氣數已盡,究竟為何而盡,可不是在鄉下幫人寫幾封信就能練會的。

  隨著閱卷結果陸續送到未央宮,第五倫的判斷基本正確,許多寒家子弟,在策論一項上文辭粗糙、見識狹窄,幾乎是全軍覆沒,慘不忍睹……

  考試過程是公平的。

  但考試前的一切,這個世道,卻是不公平的。

  臨渠鄉義學的宗室弟子就不提了,所學貼近考試內容,天然比別人領先一大截,相當於第五倫給他們開了後門。

  「而博士弟子、五陵士人籍家境、師承優勢,平素能夠閱讀賈誼之文章,觀太史公之論述,耳濡目染。」

  「鄉野的寒家子弟,欲求書鑿壁偷光而讀尚不能有,甚至連論語孝經,都只能聽師長口述,有人在此間隙,還要從事農作,為人計帳補貼家用。」

  這些是什麼?這就是教育資源啊!

  第五倫敢斷言,這次寒士數百,若能入選個十分之一就不錯了,往後比例還會越來越低。

  除卻不肯彎腰低頭的人外,等博士弟子、五陵士人摸透考試規則後,會相應作出改變,往後專門針對應試的書院,或許會陸續出現。

  但在野無師承者,苦於消息閉塞,只能自己摸索,除非當真天縱奇才,能靠自身的機敏努力抹平差距,否則……

  「在步入考場時,他們一抬頭,就會發現,旁人有師長推著,有家族托著,早就站在前方,拉開自己許多個身位了。」第五倫心中如此感慨。

  不過,他是個講究公平的人,所以決定,也給不能射策中第者一個機會。

  有人考試不行,做實事卻可能脫穎而出!更何況,能頂著經濟壓力,大老遠跑來應試,已經表明政治態度了,這樣的讀書人,豈能叫其空手而歸?

  「傳詔下去,只要是堅持考完全程者,縱然未能入榜,亦可發放傳符,若是本人願意,可前往距其鄉里較近軍營應募,為軍中刀筆佐吏。」

  魏國目前仍是軍政時期,營壘里很需要識文斷字會算數的人。若是不願為五斗米折腰,那也隨他們,否則會被許多士人視為羞辱,反而不美。

  但對來自鄉野的窮士而言,這簡直是救命糧。

  「余飢甚。」

  第五倫也餓啊,拍腹道:「大魚要留,小魚蝦米,也要盡入我簍中!」

  ……

  PS:第二章在18:00,第三章在23: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