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馬進了柏林內的通道上,第一騎上的女客,一眼瞧見林邊閒立的楊展,似乎驀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楊展點點頭,楊展微一躬身,笑道:「鹿小姐興致不淺,今天同貴友來游武侯祠。」馬上女客,絲韁微勒,馬已停住,第一騎停止前進,後面馬上兩個女子,自然也把馬韁勒住了,兩對秋波,卻盯在楊展臉上,第三騎上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錦姑,你幾時又變了姓鹿了?」她這樣一說,楊展才知道這位女客,芳名錦姑,鐵腳板暗查客店名簿,寫著姓鹿,誰知還是個假姓。第一騎上的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橫了她一眼,卻向楊展笑道:「楊相公是誠實君子,不便相欺,賤姓虞,小字錦雯,世居鹿頭山,鹿杖翁是我義父。」
說罷,又指著第二騎女子說:「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個雅號,稱她為『江燕兒』。
後面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岡擂主黃龍的夫人,江湖上有個『半面嬌』的外號。」楊展聽得這個外號兒,幾乎笑出來,哪知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嬌,似乎以提出她的外號為榮,故意向虞錦雯笑罵道:「還有說的沒有?你恨不得把我們家譜都背了出來,你自己的外號兒,怎不向人說呢?」半面嬌趁勢向楊展兜搭道:「我們的外號兒,聽不聽沒關係,這位虞小姐的外號,你可得記住了,我對你說,她雖然不常江湖上走動,鹿頭山的人們,公送她一個『女飛衛』的外號兒,我們卻稱她為虞美人,這位虞美人本領大極了,模樣兒,性情兒,又都是拔尖兒的,她今年二十一歲,還沒有……」一語未畢,錦雯嬌喝道:「你敢……」喝了這一聲,慌向楊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訪,說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聽人說過丐俠鐵腳板怪相,這人多半是鐵腳板本人,他說『楊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談』,我猜他多半是信口開河,想不到今天湊巧,又在此地碰見楊相公了。」她說了這句,一飄身,跳下馬來,意思之間,表示出一個馬上,一個地下,不便長談。
她這一動作,楊展當然明白,而且她身後的江小霞半面嬌也都跳下馬來了,楊展有點發窘,本來和她們沒有細談的必要,被鐵腳板昨夜一陣胡鬧,勢又不能不承認有這回事,既然認了,便得和虞錦雯一談。談談倒也願意,可是昨晚鐵腳板信口一說,好像我為了華山派邛崍派爭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談,好像自己有居中調和的意思,自己何嘗有這意思。華山邛崍兩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點大概,這位虞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況還有黃龍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這位虞錦雯既然和黃龍女人在一起,當然是他們一邊的人,憑我一個萍水相逢、素未涉歷江湖的人,居然敢挺身做兩派相爭的和事老,我楊展未免太年輕無知,荒謬萬分了。但是這原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這兒,現在事情已擠到這兒,好歹也得把眼前難關先對付下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的,不知轉了多少次,對面下馬來的虞錦雯好像明白他為難一般,笑道:「祠堂內難免有來來去去的遊人,我們還是在這柏林內,撿個幽靜處所一談吧。」說罷,不等楊展回話,竟先牽著馬走入林內,後面的江小霞半面嬌,依次而入,江小霞走過身邊時,朝楊展瞟了一眼,低頭一笑,半面嬌卻站在楊展身邊,一手牽馬,一手指著前面虞錦雯笑道:「我們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兒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樣,也許是……」楊展心裡一驚,知道她下面說的什麼,忙搶著說道:「在下年輕無知,不常到外面走動,今天得見三位女英雄,真是幸會,這兩位小姐,大約都是尊府貴客,也許是親戚吧。」
半面嬌不知楊展有意用話試探,以為他探聽的全在虞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嬌又有意賣俏,和楊展並肩往林內走,一面走,一面說道:「昨日虞小姐對我們說起楊相公在玉龍街解圍的一樁事,已知楊相公到成都是來考武舉的,照說我們談談沒有關係,不過聽說鐵腳板和楊相公也是朋友,我們就有許多話不便說了。但是虞小姐,也和楊相公一樣,和擂台爭雄的事,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們和她平時有個來往,請她來瞧個熱鬧,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訪一個人,不料沒有訪著想訪的人,卻和楊相公巧會上了。」楊展明知這半老徐娘,說話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過說起虞錦雯想在成都訪人,不知她訪的是誰?嘴上隨口應對,人已到了柏林深處,一瞧虞錦雯江小霞已把兩匹馬拴在樹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嬌忙也把馬拴在一起。四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樹,下面老根如龍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游祠的人,坐得光滑平整,半面嬌出主意,請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談話。楊展一瞧,和剛才同鐵腳板七寶和尚席地而談的地方,只差了兩株柏樹的間隔,他們兩人此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楊展和女飛衛虞錦雯江燕兒江小霞黃龍女人半面嬌坐下以後,半面嬌先問道:「聽說楊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楊府,久已馳名,是五通橋鹽場大戶,相公定是這家,未知府上還有何人?」楊展答道:「祖傳薄產,何足掛齒,敝姓族人雖眾,在下卻是幾代單傳,現在舍間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嬌向虞錦雯瞟了一眼,又問道:「楊相公文武雙全,看相公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玉龍街解救那輕薄少年,沒有深得內家點穴功夫,是辦不到的,未知尊師是哪一位前輩,可否見示一二?」這一問,楊展不敢直說,推說:「並沒有真下功夫,只平時向幾位高明請教,-知半解而已。」答語非常含糊,虞錦雯瞧了他一眼,說道:「依我猜度,楊相公已得內外兩家之長,定然從小得有明師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諱言尊師,難道其中有難言之隱麼?」這一問,問得咄咄逼人,楊展心裡一動,暗想她們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是何人門下,本來說明不妨,但是我岳父從前仇敵甚多,一個不慎,便惹麻煩,還是謹慎點好,略一轉念,立時笑道:「承虞小姐謬獎,我也不是諱言師傅,我覺得江湖上有點能耐的人,一輩子光陰,大半耗廢在爭勝鬥狠,尋仇報怨上,實在覺得可惜。在下年輕,也不願在江湖上走動,雖然平時有幾位明師益友,我也不願扯著師友旗號,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請虞小姐原諒的了。」虞錦雯笑道:「尊見甚是,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楊相公席豐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謀衣食,換一個人,不問他,還得自報某師某派呢。」這時坐在虞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開口道:「楊相公,我請問一個人,最近幾個月內,成都南門郊外,常常發現一個騎匹白馬的年輕美貌姑娘,外面還有個雪衣娘的外號,在這半個月內,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說她住在這武侯祠近處,老實說,我們三人到此,並不是玩武侯祠,實在想訪一訪這位雪衣娘,楊相公如果認識她,何妨替我們引見引見。」楊展吃了一驚。暗想不好,小苹的事和黃龍有關,她忽然問到瑤霜頭上,定有所為,忙反問道:「江小姐想訪尋雪衣娘,有沒有要緊的事?據我知道,雪衣娘並不是江湖中人呀。」
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楊相公這麼一說,認定我們都是吃江湖飯的了。」楊展面孔一紅,忙分辯道:「江小姐誤會了,我是說雪衣娘和我一般,絕少江湖朋友,江小姐想訪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嬌立時接過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想訪雪衣娘,只要問楊相公好了,楊相公明明說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絕少江湖朋友,可見楊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識的了。」楊展一聽,自己說話露了漏縫,正想分辯,虞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現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壞,也不能一律看待,即如楊相公朋友中,也有鐵腳板這種江湖人,而且是個鬼鬼祟祟狡詐百出的人。」說罷,向江小霞半面嬌道:「我們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氣。」楊展大窘,暗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來,向虞錦雯一揖到地,說道:「言出無心,尚乞海涵。」虞錦雯欲前又卻,向楊展掃了一眼,粉頸低垂,默然不語。半面嬌笑道:「我瞧得出來,楊相公確是位正人君子,現在長話短說,想訪雪衣娘的,不是別位,便是這兩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來,一半是見識見識豹子岡擂台,一半便為那位雪衣娘,女子對女子,慕名而訪,也是極普通的事,楊相公果真和雪衣娘熟識的話,何妨給我們引見引見,撿日不如撞日,聽說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請楊相公領導一見便了。」
一語未畢,猛聽得頭上,咔嚓一聲巨響,近身一株柏樹上,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羅漢爺要歸位。」在這喊聲中,大家不由得一齊抬頭,只見上面遮天蔽日的枝葉虬結之中,肉球一般滾下一個人來,離地有七八丈高下,竟風車似的滾了下來,這般高跌下來,不死也得斷臂折腿,哪知這人跌下來,在地上旋風似的一轉,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個和尚。楊展暗暗直樂,他早已看出是七寶和尚,明知他這一跌,是給自己解圍,免得給她們引見雪衣娘,自己難關已過,倒要瞧瞧七寶和尚怎樣對付三個女子。
在七寶和尚從樹上滾下來時,虞錦雯等三個女子,萬不料樹上,藏著人,倒也吃了一驚,一見跌下來的是個醃-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三個女子心裡立時明白,暗暗戒備,且看這怪和尚鬧什麼把戲。
哪知七寶和尚,先向楊展單掌問訊,呵呵笑道:「阿彌陀佛,托小相公和諸位女菩薩的福,和尚居然沒有跌死,看來世上苦水還沒有喝夠,和尚別的能耐沒有,看個麻衣相,起個文王課,保管又准又靈,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帶著寶眷來玩武侯祠,和尚也算有緣,和尚得奉送幾句。相金隨便……」楊展暗暗好笑,七寶和尚故意說他帶著寶眷來玩,明明占人家便宜,楊展忙向虞錦雯偷瞧,不料虞錦雯電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視他,兩人眼光一碰,楊展忙不及低下頭去。不料七寶和尚一轉身,又向三個女子打個問訊道:「三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將來飛黃騰達,和尚雖然不敢亂說,三位女檀樾裡面,准有一位是誥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沒有跌死,如果不靈的話,儘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錦雯等明知他有意調笑,一時真還不好說什麼,半面嬌卻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說,我問你,你在哪一個寺里掛單,你為什麼故意藏在樹上,你是誰,孔夫子面前休賣百家姓,趁早實說,有你便宜。」楊展一聽,馬上要翻臉,哪知七寶和尚滿不在乎,立時愁眉苦臉的說道:「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薩,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沒法子餓著肚皮,躲在柏樹上喝西北風,連打個盹的福氣都沒有,被三位女菩薩頭上的毫光一衝,便把我衝下地來,我以為這一下子活罪滿了。哪知又被諸位福氣往上一托,又沒有死,和尚真活膩了,偏死不了,三天肚子裡沒有塞東西。這一翻騰,五臟搬了家,比死還要難受,沒法子,小相公替我美言幾句,不說相金,三位女菩薩不看僧面看佛面,隨緣樂助吧。」說完,哈哈一笑,立時又開口道:「太太,你打聽我是誰,我往常有個外號,叫苦中苦,你打聽我哪個寺,可憐我苦中苦,哪有寺,剛才我卻說過,不靈砸寺匾,太太聖明不過,看相沒有鋼口,哪兒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薩,善心有善報,隨緣樂助吧。」這一套裝瘋賣傻,幾乎把半面嬌肚皮氣破,她氣的是被他說了好幾句「我的太太」好像她是和尚太太了,但是這是啞巴虧一時不好發作,虞錦雯卻勃然變色,從懷內掏出一個銀錁子,一抖手,喝聲「拿去吧,」哧地一道銀光,向和尚腦門上射去,七寶和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個銀錁子宛如泥牛入海,卻見他右臂高舉,兩指鉗著銀錁子,哈哈大笑道:「好寶貝,謝謝女菩薩的功德。」一語未絕,江小霞半面嬌齊聲喝道:「接著。」兩條玉臂一展,銀錁子當暗器,分兩面向七寶和尚左右太陽穴襲來,其疾如風,好不歹毒,其實七寶和尚早已留神,只見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轉,兩隻大袖,飄飄而舞,向兩面襲來的銀錁子,一齊接住,在他轉身舞袖之際,百忙裡還向楊展遞了一個眼風,楊展立時醒悟,一摸懷內,被兩人拉來,走得匆忙,沒帶銀兩,立時變計,喝一聲:「和尚休得稱能,你接我這個。」右腕一揚,好像有一樣暗器發出,和尚似乎兩手都拿著銀子,有點應付不過來,大吼一聲:「小相公,你的布施,我可受不了。」破袖護著後脖子,一縱身,竄出二丈開外,好像受傷似的選出林外去了,其實楊展手上根本沒有發什麼暗器,七寶和尚做得活靈活現,江小霞半面嬌真還相信了,虞錦雯卻笑道:「楊相公手法高妙,發的什麼暗器,我竟瞧不出來。」楊展一驚,忙說:「我沒有帶銀子,只好把一枚制錢賞給和尚了,也夠他受的。」虞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這幾天,我們曾見不少高人,這和尚滿嘴胡說,卻有這樣能耐,不言而喻,是有來歷的,看情形,不到擂台上,誰也不肯露出真面目來,本來我想訪一訪雪衣娘,探個究竟,現在一想,遲早要在豹子岡露面,也不必急於一見了。」
虞錦雯等三個女子,在七寶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個銀錁子,雖然是一種近乎滑稽舉動,明面上沒有什麼,暗地裡也算掃了一點面子,虞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與楊展,似乎有關係,覺得楊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廬的青年考相公,骨子裡未必盡然,聽楊展口吻,又像與雪衣娘很熟識,種種情形,很是可疑,這幾個人都非尋常,黃家擂台未必穩穩操勝算,還得暗中探查一番,她這樣一想,立時變計,把訪雪衣娘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嬌兩人一使眼色,辭別楊展,各人拉著馬,走出林來,楊展見她自己打消了訪雪衣娘的本意,心頭一松,從容不迫地送她們到了林外道上。
三女把馬牽出林外,翻身上馬,虞錦雯在馬上,向楊展含笑點頭道:「今天我們雖然沒訪著雪衣娘,卻會見了楊相公,總算不虛此行,我還是那句話,我們豹子岡再見吧。」說罷,盈盈一笑,和半面嬌江小霞一齊拎動絲韁,催馬放蹄,半面嬌還轉過身來,和楊展點點頭,這當口,虞錦雯等剛一動身,對面道上,蹄聲忽起,驚鈴急響,兩匹雪白駿馬,向這面得得而來,楊展一看,大吃一驚,頭一匹馬上,不是別人,正是雪衣娘陳瑤霜,身上依然披著雪羅一裹園風氅,後面馬上卻是小苹,也裝扮得小美人兒似的,披著一件玫瑰紅的風氅,馬跑得急,一紅一白兩件風氅,像蝴蝶翅膀似的,飄飄然飛舞而至,這面虞錦雯等三人,走不到幾步,一見對面道上來了兩騎白馬,馬上的人,又是異常出色的女子,突然一齊把馬勒住,停在道旁,虞錦雯回過頭來,遙向楊展笑道:「大約來的第一騎上披白風氅的一位小姐,便是雪衣娘了。」這時楊展沒法裝傻,只好點點頭。
轉眼之間,兩匹白馬跑過三女身邊,到了楊展面前屹然停住,第一騎上瑤霜,柳腰微扭,一對秋水為神的妙目,把道旁三匹馬上的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三人盯了幾眼,便向楊展嬌喚道:「玉哥,聽說有位虞小姐,到此探訪雪衣娘,你怎不領回家去,讓我也會會高人。」這一聲「玉哥」,嬌喉特別尖脆,聽在虞小姐耳內,便覺芳心一震,在楊展耳內,一半受用,一半卻帶點戰傈,他明白平日瑤霜在生人面前,絕不會有這種親愛稱呼,何況嬌音特異,明是「取瑟而歌」之意,奇怪是誰去通報她這一段消息,讓她趕來的呢,一看她雪羅風氅裡面,露出瑤霜劍的劍鞘,更是一驚,後面馬上的小苹,一對烏溜溜的小眼,不斷的打量三個女子,一張小嘴,撇得椰瓢似的,情形非常可笑,楊展先不答話,走到瑤霜身邊,悄悄說道:「錦帕紫氅的便是虞小姐,面上有青瘩記的是黃龍女人,還有一個叫江小霞,我看這三人另有別情,千萬出言謹慎。」
在他們兩小口貼身說話當口,那邊三匹馬上,六隻秋波,也盯在兩人身上,虞錦雯手上絲韁一提,把馬圈過身來,下面小蠻靴一蹬馬腹,已到跟前,向瑤霜笑道:「剛才向楊相公打聽成都雪衣娘,不想機緣湊巧,得見姑娘。」瑤霜在馬上微一欠身,問道:「虞小姐何事見教,雪衣娘的怪號,是成都多事的人們,信口胡云,不值一笑。」兩人馬上問答之際,江小霞也撥轉馬頭,湊了上來,搶著開口道:「我們久仰姑娘英名,專誠拜訪,雪衣娘是姑娘外號,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見告。」瑤霜見她問得急,心機一動,隨口答道:「賤姓楊,小字瑤霜。」江小霞聽她報說姓楊,微微一愣,便看了楊展一眼,虞錦雯立時接口道:「唔!原來姑娘和楊相公是一家。」瑤霜一笑,隨口說道:「我們原是兄妹,諸位究因何事見訪,道上談話不便,請示尊址,當專誠拜謁。」虞錦雯一聽他們是兄妹,面上立呈詫異之色,向兩人掃了一眼,笑道:「我們無非慕名造防,此刻巧會,足慰生平,聽說姑娘也接到擂台請帖,相見有日,敝寓又遠在北郊,姑娘也不必親勞玉趾了。」說罷,和江小霞撥轉馬頭,說聲再見,玉腿一夾,三匹馬立時向前,一齊飛馳,虞錦雯臨走時,卻扭腰向楊展一笑,點點頭,才絕塵而去。
瑤霜在馬上,目送三女走得沒有影兒,才轉過身來,滿面含嗔的向楊展橫了一眼,又回頭向小苹說道:「我們回家去罷,我以為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虞小姐,原來也不過如是。」小苹抿嘴一笑,跳下馬來向楊展小手一招,說:「相公上馬。」她一蹦一跳的走到瑤霜馬後,一提風氅,縱身跳上馬屁股,貼著瑤霜鞍後坐了,楊展依言騎上那匹白馬,挺著臉說:「瑤妹,我們回家吧。」
楊展瑤霜小苹三人回到家來。七寶和尚同鐵腳板已在客堂上開懷暢飲,一見楊展進來,兩人大笑而起,七寶和尚舉著酒杯笑道:「秀才相公今天被臭要飯狗肉和尚兩個寶貨,帶累不淺,最後一步棋,更使秀才相公大吃一驚,來來來……借花獻佛,三杯壓驚。」楊展皺眉道:「你們鬧的什麼把戲,據我看那三個女子尋訪我瑤妹,別有用意,你們故意叫她出去和那三女見面,又是什麼意思?」
瑤霜在他身後,把身上雪羅風氅一卸,摘下寶劍,一齊交與小苹,嘴上接口道:「不關他們事,是我自己要見識見識女飛衛虞錦雯,我還預備和三個女子馬上見個真章,一瞧她們沒有帶兵刃,人還識趣,乖乖地跑掉了,姓虞的丫頭不是說我接到請帖,相見有日嗎,大約這句話是對我賣味,好,我們就在擂台上比劃比劃。」楊展道:「我們沒有摸清她們來歷,貿然和她們爭鬥,總覺不妥,剛才瑤妹對她們說是『姓楊,是我妹子,』這對答得太好了。」瑤霜笑道:「我本來姓楊麼,你不願我姓楊麼,」楊展道:「我只怕你說姓陳,被她們摸出根底來,牽涉到我岳父身上去。」七寶和尚拍手道:「秀才相公鬧了半天,這一句話說到對題了,剛才我們三人在林下,話沒有說全,被三個女子闖來攪散了,等得我和臭要飯回到這兒,和雪衣娘一說你單槍匹馬在柏林內,被三位女將所困,她一聽急了,沒等我們話完,立時全身披掛,帶了一員小將,上馬救駕去了,我一想那三個女子,只有姓虞的有點道理,你們一對金童玉女,應付有餘,我便讓她走了。其實那三個女子的來歷,早被我狗肉和尚探出來了,兩位坐下來,我狗肉和尚喝了你們酒,總得從嘴裡面掏點出來。」鐵腳板笑道:「狗肉和尚說話都噁心,從你嘴裡還能掏出象牙來麼,無非幾根狗骨頭罷了。」瑤霜剛從小苹手上啜了一口香茗,聽兩人一陣打趣,抿著嘴幾乎把一口茶噴出來,七寶和尚兩手亂搖道:「臭要飯不要打岔,今天我白得三個銀錁子,窮和尚窮命,身邊存不得一星星銀子,回頭和你進城消夜去。」楊展笑道:「和尚說正經的,你把探出來的說與我們聽聽。」
七寶和尚說道:「臭要飯夜探玉龍街這一晚,我也到了豹子岡小神龍黃龍的家中,而且連去了兩夜,才被我探出一點消息來了,暗中聽他們談話,才知他們這次擂台,本想請鹿杖翁下山鎮擂,因為鹿杖翁是華山派名宿,黃龍的師傅,是鹿杖翁的師弟,黃龍師傅已死,黃龍常到鹿頭山去,以師侄名義,到鹿杖翁隱居之處,拜見師伯,這次黃龍親自去見鹿杖翁,求他鎮擂,不料被鹿杖翁訓斥了一頓,據說鹿杖翁年逾古稀,晚年好道,終日靜坐,早已不管閒事,黃龍一廂情願,又說出,虎面喇嘛與自己合力主擂,哪知鹿杖翁從前已知虎面喇嘛在西藏無惡不作,近年在蛇人寨招集同類,劣跡昭彰,如果鹿杖翁未隱以前,早已仗劍懲治虎面喇嘛去了,所以黃龍非但請不到鹿杖翁,反而遭了一頓訓斥,自己也後悔,不該和虎面喇嘛合作,但是不和虎面喇嘛合作,自己一發勢力單薄了,黃龍回到豹子岡家中,和自己女人半面嬌一商量,半面嬌出主意,由她暗暗到鹿頭山去找鹿杖翁義女女飛衛虞錦雯,女飛衛並沒和鹿杖翁住在一起,孤身一人,住在鹿頭山腳親戚家中,這家親戚,便是你們見過面的江燕兒江小霞,江小霞武功並不出奇,她的哥哥鐵駝江奇,卻是沱江新近出名人物,說江奇沒人知道,說江鐵駝,江湖上不知道的已很少,江鐵駝年紀大約三十幾歲,天生駝背,但是他這駝背與人不同,和他交手,一不小心,中了他背後駝峰,不死必傷,最奇他形似老猿,而臂特長,練就獨門通臂二十八手仙猿拳,這二十八手仙猿拳裡面,羼雜著獨門琵琶功最陰毒,說起琵琶功原是少林七十二藝之一,是練就指上功夫,陰陽掌一揮一彈,可以致人死命,你們碰上時,千萬注意。」瑤霜說道:「這手功夫,似乎記得聽我母親說過,而且講解過破這類功夫的身法手法,現在我忘記這類功夫,出於何派門下了。」鐵腳板向她點點頭道:「你哪知道從前你老太太對你解釋這類功夫的破法,是有極大用意的。」楊展驚訝地說:「唔!我明白了,江鐵駝兄妹定是當年沱江琵琶蛇江五的後人了。」瑤霜說:「噫!你怎知道的?」七寶和尚向鐵腳板笑道:「你聽聽他們兩口子的話,老太太果然愛自己小千金,老丈人愛小女婿還要加倍,不用說,破山大師這幾年,恨不得把自己一身出奇本領,一股腦兒都堆在小女婿身上,我們白替他們擔心,老丈人早有指教,這位姑爺也真成,領了泰山錦囊妙計,守口如瓶,連在雪衣娘面前都沒有說出來。」瑤霜一聽便急了,向楊展責問道:「你好呀!你對我也藏私了,父親定然私下傳授你許多絕招兒,你都沒有向我提過。」
楊展笑道:「瑤妹,這兩位一天不要幾次貧嘴,是不過日子的,你怎又相信他們了,平日岳父當然向我說過各門各派的特殊功夫,最近又向我細說當年結怨結仇的幾家門派和擅長哪一類功夫,瑤妹你也應該聽我岳父講解各家武功秘奧,各門各派的特殊家數,誰也學不全,略涉皮毛,更沒有用處,反而白耽誤光陰,不管他們什麼毒著兒,只要自己功夫精純,怕他何來,此刻和尚說的什麼通臂仙猿拳,什麼琵琶功,照武功正宗說起來,都是下乘功夫,出手雖然狠毒,也要看用他的人,功夫到了什麼地步,就當年琵琶蛇江五來說,十九年前,琵琶蛇江五幫同行兒,在岷江暗伏,攔截我岳父岳母,想用陰毒琵琶功,置兩位老人家於死命,動手的還不止琵琶蛇一人,哪知依然被我岳父用內家五行掌打下江去,不過以後琵琶蛇江五是死是活,我岳父便不得而知了,現在和尚提起江鐵駝的功夫,定然是琵琶蛇江五的後人,怪不得今天江小霞虞錦雯對於瑤霜妹報說『姓楊』她們很有驚疑之色,其中定有說處,現在我們且聽七寶和尚講完了,再作商量。」七寶和尚向瑤霜一豎大拇指,說道:「嘿!英雄出少年,不是我當面奉承,你們這一位秀才相公,善藏若虛,將來一鳴驚人,登壇拜師,你等著穩做誥命夫人罷。」楊展心裡暗樂,你這狗肉和尚滿嘴噴蛆,剛才在柏林樹下,還定下一位誥命夫人哩,這時瑤霜卻不管這些,心高氣傲地說:「我不信,他功夫比我強。」鐵腳板大笑道:「你們兩位,功夫誰強誰弱,等嘉定楊老太太替你們搭好擂台以後,儘管比試去,我們管不著,現在豹子岡擂台要緊,快聽狗肉和尚講下去吧。」
七寶和尚笑著打跌,楊展紅著面不敢笑,連小苹也捧著肚子躲出去了,瑤霜知道不是好話,粉面含嗔,卻向楊展橫了一眼,自己忍不住也噗笑了。
七寶和尚說:「秀才相公一語道破,江鐵駝江小霞兩兄妹,確是琵琶蛇江五的兒女,當年琵琶蛇被破山大師五行掌打下江中,雖然識得水性,逃出命來,人已受了內傷,回到沱江以後,從此沒有出現江湖,有人說他得了吐血之症,不久便死,江鐵駝江小霞當然記此一掌之仇,半面嬌去尋女飛衛虞錦雯時,定然順口說起雪衣娘義救小苹的事,又加上雪衣娘巧用七星黑蜂針,打傷兩個賊人,這兩個賊人,當然是黃龍手下的走狗,回去一說,又多了一層疑忌,雖然一時摸不清雪衣娘來歷,但是江湖上已知當年巫山雙蝶,女的去世,男的出家,隱約知道,有一個女兒被一家大戶收養,這還不要緊,雪衣娘騎馬出遊,難免落在老江湖眼中,她又長得和當年她老太太紅蝴蝶十分相似,人家當然又多一分猜度。這風聲傳到江氏兄妹耳中,更得注意,半面嬌又藉此引誘虞錦雯和江氏兄妹到成都來助拳,她們三人一到成都,黃龍歡迎非常,原想連虞錦雯一起供養家中,虞錦雯眼高於頂,看不慣黃龍手下一般腳色,加上虞錦雯到成都來,並沒有向她義父鹿杖翁稟明,完全是一時好奇,跟著江小霞來湊熱鬧,在黃龍夫妻卻向人家說:『女飛衛是代表鹿杖翁來的。』在女飛衛並沒有把擂台的事,攬在身上,她怕將來義父知道,落個不是,特地避得遠遠的,一人住在北門玉龍街客店裡。一到成都,便問江小霞探訪雪衣娘。半面嬌盡地主之誼,也夾在裡面起鬨,臭要飯那晚被虞錦雯堵在屋上,編了一套謊話,想自圓其說,又想秀才相公使點手段,用面子拘住虞錦雯,免得將來牽涉到鹿杖翁頭上去,所以把秀才相公拉到柏林內談話,不料……」瑤霜突然截住和尚話頭,問道:「你教他在一個不相識的女人身上,使點手段,我不懂。這手段怎麼使法,你說出來我聽聽。」七寶和尚一吐舌頭,暗想要糟,言多必失,旁邊楊展,也捏了一把汗,這當口,鐵腳板微微一笑道:「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因為虞錦雯在玉龍街施展點穴法,把一個輕薄的考相公點住了,我們秀才相公一舉手,便解了圍,這一手,便把虞錦雯鎮住了,在開擂之先,秀才相公再使點手段,給她瞧瞧。她又是偷偷地瞄著鹿杖翁來的,一看人外有人,便不敢輕意出手了,現在情形起了變化,又用不著這一套了。」瑤霜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這手段,你們要請教我的,准比他來得乾脆。」旁邊七寶和尚光頭上先摸了一把汗,暗自叨念:「我的佛爺有靈,臭要飯有幾下子,今晚准得請他消夜。」
七寶和尚向瑤霜看了一眼,故意皺著眉說:「在你們這兒說話,比上擂台,還得留神,幾乎把我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鐵腳板楊展一齊大笑,瑤霜也笑得花枝招展的別過頭去,七寶和尚卻又一本正經的說道:「那時我們三人在柏林下,正講得起勁,不料虞錦雯等三人騎馬跑來,臭要飯戲耍過她們,不便露面。我雖然跟著一齊溜了開去,卻竄上了柏樹,預防秀才相公年輕面嫩,抵擋不住三位女將時,可以保駕,果不其然,她們一吹一唱,向秀才相公追問雪衣娘下落,在秀才相公發窘之際,我便假裝跌下,發了一陣瘋魔,白得了三個銀錁,一溜煙地跑了。跑出林外,一想不對,秀才相公還在三位女將包圍之中,又從這飛來的三個銀錁上,試出三女手法不過爾爾,立時變計,狗癲瘋般跑到這兒搬兵,果然不出所料,臭要飯已在這兒喝上了,三言二語,雪衣娘駕上白龍駒,一陣仙風,便把白袍小將撮回來了。」說罷,光頭一晃,破袖一擺,立起身來向鐵腳板說道:「臭要飯,我說時候不早了,我們那位余老闆請來的幾位寶貨,也快到了,還不起駕,等待何時。」鐵腳板大笑而起,向瑤霜楊展兩人說道:「明天便是開擂之日,三天以內,照例是一般雞毛蒜皮唱掃台戲,兩位到第四天下午再去好了,在這三天內,我們也要招待幾位朋友,我們准在豹子岡見面吧。」
說罷,兩人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