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俠盜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記號,男的以黑蝴蝶為記,女的以紅蝴蝶為記,但是兩人形影不離,留下標記的時候,總是畫著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不過一黑一紅罷了,江湖上有知道這對夫妻隱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稱為「巫山雙蝶」。長江一帶的人們,流傳著「巫山雙蝶」許多艷事和怪事,甚至疑惑這一對情侶,是仙怪化身,講得神乎其神,其實「巫山雙蝶」無非武功已臻化境,舉動隱現莫測罷了(巫山雙蝶故事,不在本書範圍以內,擬另編專冊問世,)。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十幾年,名望越來越大,可是仇人也越來越多。有一年,兩夫妻厭倦江湖,離開巫山,隱居於成都城外偏僻之區,這對情侶,一享偕隱之樂,紅蝴蝶懷了身孕,快到足月時,偏在這當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個厲害仇家蹤跡到雙蝶隱居之所,雙蝶非常機警,又因紅蝴蝶懷著身孕,沒法爭鬥,對頭是個非常厲害的盜魁,黨羽眾多,黑蝴蝶未免勢孤,夫妻秘密定計,暫先隱避,擬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紅蝴蝶產下後,再作計較。不料敵人網羅密布,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黨羽多人埋伏,巫山雙蝶離成都時,特地雇了一隻破船,只帶一點隨身包袱,順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敵人看破,先用暗器,把兩個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難逃虎口,仗著一口利劍,和夫妻獨門暗器蝴蝶鏢,與敵周旋,黑蝴蝶在艙頂上,紅蝴蝶不便縱躍,在後梢一手把著舵,一手施展獨門追命蝴蝶鏢,助著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與仇家邀出來的五六個高手血戰,在兩夫妻獨門追命蝴蝶鏢之下,竟把敵手傷了好幾個,這種蝴蝶鏢,鏢尖奇毒,一經中上,非殘即死。把敵人打退以後,黑蝴蝶交手之際,也受了劇烈的內傷,紅蝴蝶也震動了胎氣,兩夫妻黑夜之間,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盜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間,盡力把這隻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經傷發身僵,奄奄一息,紅蝴蝶陣陣肚痛,行動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藥,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雙蝶,到了這地步,也弄得一籌莫展,困在一隻破船裡面了,幸而天無絕人之路,碰著楊展的父親楊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楊家發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楊家調養好內傷以後,紅蝴蝶也養下一個女兒,兩夫妻暗下一計議,楊家是嘉定首戶,院宇深廣,倒是絕妙隱身之地,仇人絕不會疑心我們在富戶藏身,不過兩夫妻在楊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來幫手,雖然慘敗,仇也越積越深,遲早有個了斷,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當年好友,和那仇人作個了斷,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興一拚,斬草除根。初生孩子,雖是女兒,也是自己的根苗,楊家這樣恩義,雙雙拂袖而行,也非俠義丈夫所為,這樣,兩夫妻才決計一留一去,彼時楊允中夫婦,以為男的真箇到成都清理帳目,販賣貨物去了,哪知道這時俠盜,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勞燕分飛的呢。
紅蝴蝶丈夫本姓陳,所以紅蝴蝶在楊家以陳大娘名義出現,楊家上上下下,只曉得陳大娘足跡不出楊家大門,足足五個年頭。五年以後,才和女兒瑤姑,不斷回成都去,夫婦團聚。其實她們夫妻只離別了幾個月光聚。這幾個月,黑蝴蝶已邀集幾個生平好友,把厲害仇家解決。仇敵一去。隱身於嘉定烏尤寺內,因那時烏尤寺方丈,從前受過黑蝴蝶救命之恩,結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隱身烏尤寺,不斷地在楊家後花園中,和紅蝴蝶暗中相會。兩夫妻神出鬼沒的功夫,人家看不出來罷了。這當口,黑蝴蝶隱身烏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覺本身殺業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侶紅蝴蝶和女兒瑤姑,而且他們兩夫妻縱橫江湖,平時疏財仗義,毫無積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檔事發生,楊夫人巨眼識英雄,一夜密談,明白了「巫山雙蝶」的來歷,結拜了雙層乾親,還暗暗訂定了楊展和瑤姑的婚姻,一發情深誼固。楊夫人想請黑蝴蝶到自己家來和紅蝴蝶母女團聚,紅蝴蝶夫妻都覺不妥,難免發生意外,累及楊家,還是仍回成都的妥當,楊夫人這才把成都南門外武侯祠相近一所房產,送與「巫山雙蝶」作為他們夫妻偕隱之所,預先派人修葺一新,雙蝶夫妻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隱之願。紅蝴蝶往返於成都嘉定之間,傳授嬌女愛婿的功夫,把楊展帶到成都時,照嘉定一般,請了位通品,教授嬌女愛婿的文學,到了楊展進學中秀才的前後幾年中,瑤姑和楊展,知識漸開,彼此都知道誰是誰,宛然一對小夫婦。雙蝶夫妻的一顆心,都貫注在這對小夫妻身上,楊展和瑤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娘胎,便受了嚴格訓練,哪會不突飛猛進,出色當行。不過世間沒有長久圓滿的事,紅蝴蝶享了幾年家庭之福以後,在楊展中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來,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經得病,此普通人特別厲害,楊夫人得訊,帶著楊展趕到成都,乾姊妹病榻相對,只相處了幾個月工夫,紅蝴蝶竟百藥罔效,一病不起。紅蝴蝶一死,黑蝴蝶萬念俱灰,立時把自己女兒交付了楊夫人,落髮出家,湊巧嘉定烏尤寺方丈,也在這時圓寂,圓寂時留下一封遺信,勸黑蝴蝶勘破紅塵,皈依三寶,信外還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缽袈裟,幾下里一湊,黑蝴蝶主意更決,楊夫人百般勸阻,也是無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並不要當方丈,再說初落髮的人,便當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楊夫人和他夫人紅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楊家的親家翁,於是錢可通神,寺廟也講勢利,有楊家這樣首戶,做烏尤寺大護法,何況前任方丈,留有遺言,寺內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這樣黑蝴蝶一出家,便當了烏尤寺方丈了,巫山雙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遺下的女兒瑤姑,雖然是楊家的媳婦,有楊夫人收管,但是瑤姑身穿重孝,楊展也有孝服,一時未便結婚,如果把瑤姑接回嘉定,變成了鄉村人家的童養媳,難免被人恥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張把楊展和瑤姑天天聚在一塊兒,因為兩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時冷眼看他們兩人,已竟恩愛得蜜裡調油,兩人武功,又還沒有到火候,還須刻苦深造,不便叫兩小常在一起,兩位親家一打算,楊夫人便在成都挑選幾個老成的使女丫環,服侍著瑤姑,自己不斷地到成都來,慈母一般盡愛護之職。黑蝴蝶雖然出家,一面在烏尤寺日夜督促楊展下功夫,一面忙裡偷閒,還要趕到成都,考查瑤姑的武功,所以一個人,真要到五蘊皆空,六根清淨的地步,實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當和尚,這顆心依然纏繞在這一對嬌女愛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點自相矛盾。其實他在夫人死後,毅然出家,完全為了一個「情」字。出家以後,一顆心,牽纏在兩小身上,還是一個「情」字。他眼中看得楊展和瑤姑,完全是「巫山雙蝶」的一對影子,而且這對雙蝶的化身,將來比「巫山雙蝶」當年俠盜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還顧慮到另外一種深意。這種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處,極不願叫楊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當年「巫山雙蝶」縱橫江湖,仇人極多,最厲害的雖然已被自己除掉,難免沒有另外冤怨相報的人。對自己無法報復,定必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瑤姑和楊展一經成婚以後,兩小夫妻身份,和當年「巫山雙蝶」絕對不同,他們不是江湖中人,楊展還要從功名中,飛黃騰達,萬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不是兩好結親,反而遺禍楊家了。他存了這種深心,益發在兩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楊展瑤姑兩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還強,便不怕人家尋仇了,他這樣存心,楊展和瑤姑的武功,當然與眾不同了,而他在兩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無以復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難勘破的,便是「情」字這一關,世界沒有這個「情」字,也不成為世界,我佛普渡眾生,還不是為了一個「情」字。
楊展在烏尤寺後面自己別業讀書,這幾年,正是黑蝴蝶盡心傳授武功的幾年。黑蝴蝶既然做了烏尤寺的方丈,當然不能再用江湖綽號黑蝴蝶三字了,烏尤寺前任方丈,留賜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裡面已經註明一個法號,是「破山」兩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兩字,怎樣用意,圓寂的老方丈,沒有加以說明,還是破山自己靜中生慧,參悟出破山兩個字的用意,他說:「常年和紅蝴蝶隱跡巫山,出沒江湖,不管人家稱他強盜或俠盜,總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山大王,不論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環來說,一生殺業太重,定要落到被官軍破山,身首異處為止,現在幸保首領,跳出紅塵,皈依我佛,無異兩世為人,所以用這『破山』命名,教他時時警惕,自己是倖免官軍破山,身逃法網的人,還不一心皈依,懺悔一生殺業麼!」他自己這樣一解釋,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傳授楊展瑤姑兩人武功以外,確是戒律謹嚴,功德精進,嘉定一帶,也漸漸知道了烏尤寺方丈破山大師的清名。
有一天,楊展自己在烏尤山僻靜處所,練完了功夫,提著破山大師賜他的一口寶劍,劍名「瑩雪」,這口瑩雪劍,和紅蝴蝶遺傳她女兒一口「瑤霜劍」,正是一對,瑤姑得了瑤霜劍以後,破山大師把她名字也改為瑤霜,人劍同名,真是人即是劍,劍即是人了。且說楊展提了瑩雪劍,信步走上烏尤山最高所在,山顛高處,有座亭子名叫曠怡亭,大約是登高四眺,心曠神怡的意思,楊展緩步而上,到了曠怡亭前,驀見亭內石桌上,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和尚,呼聲如雷,蜷身而臥,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酒肉氣味,異常濃厚,細看這和尚時,蠶眉虎目,闊面大耳,紫巍巍麵皮,泛著紅紅的一層酒光,一件僧衣,滿身油漬,醃-不堪,下面赤腳草履,也是泥漿滿腿,再一看,亭角還支著一具黃泥小風爐,余火未熄,灶上破鍋內,還留著吃殘的狗腿,地上餚骨狼藉,酒瓶亂滾,心想這野和尚決不是烏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內,也容不得這樣酒肉和尚掛單,便搖搖頭走出亭來,獨自在山巔上縱目遠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腳下,烏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盤裡,堆著一塊蒼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鬱,蔚然一碧,和岷江內雲影波光,互相映帶,爽氣徐引,滌慮清心,真有瀟灑出塵,翩翩欲仙之概。
楊展披襟當風,幽然獨立,正在遊目騁懷當口,忽聽得身後呵呵大笑道:「秀才們,看江景,也只讀得幾句風花雪月的歪詩罷了,怎及我七寶和尚的逍遙自在,物我兩忘。」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平時聽破山大師講起川南三俠的名頭,知道三俠是僧俠七寶和尚,乞俠鐵腳板,賈俠余飛,不想這狗肉和尚,自稱七寶和尚,慌轉過身去,只見七寶和尚身子斜依著亭柱子,手上拿著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長的腿骨,骨上還帶著一點肉,猛不防把這塊狗骨頭向楊展一撩,還笑嘻嘻地喊一聲:「秀才!接著,啃狗骨頭,別有風味。」兩人相距,也有兩丈開外,楊展不防他來這一手,那塊狗骨頭,哧地帶著一縷疾風迎面襲來,而且方向直對自己嘴上飛來,楊展明知有意相戲,微一側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兩指,便把迎面飛來一根狗骨撮住,隨勢一抖腕,這塊骨頭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頭上飛去,嘴上笑道:「請和尚自用吧!」不料這塊骨頭,在楊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這面飛來,在半空里一張嘴,正把擲還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銜住,落下地來,已立在楊展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師的高足楊秀才,你手上這口瑩雪劍我認識的。」楊展知道川南三俠,對於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輩,便抱拳說道:「常聽家岳提起川南三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無意相逢,何妨到敝齋一談。」七寶和尚笑道:「你說什麼,你說敝齋,我可怕吃齋,你說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時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楊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自在心頭,和尚自有來歷的。」七寶和尚看了楊展一眼,點點頭道:「破山大師快婿,畢竟不同,好,我到你樓上談談去,可有一節,你不要驚動破山大師,他出世早一點,我又是大廟不收,小廟怕留的和尚,咱們談談倒對我心思。」楊展笑著答應了,兩人到了寺後小樓上,美酒佳肴,彼此細談,從七寶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俠和巫山雙蝶,有很深的淵源。尤其是三俠中的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對於破山大師,以師禮待之,破山大師深知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常在成都出沒,曾托兩人隨時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兒瑤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俠見面,楊展也聞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寶和尚無端遇合,從此便和七寶和尚有了交往。有時楊展笑問他:「自稱七寶和尚,何謂七寶?」
他隨口答道:「和尚有廟,而我無廟,幕天席地,兩腳到處,便是我的廟,此一寶也;和尚必須拜師受戒,念經茹齋,而我葷酒不忌,無師無戒,不經不齋,此二寶也;和尚賴佛穿衣,靠佛吃飯,求財主,騙村婦,叩頭禮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為糧,天下之狗無盡,我亦無盡,此三寶也;和尚無家室之累,而有坐關參禪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無和尚之實,悠遊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寶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淨土,免墮輪迴,我卻只問是非,不問果報,現世現了,何必來生,此五寶也;和尚講出世,我卻講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盡心救救,和尚在廟內做功德,我在廟外做功德,此六寶也;還有一寶,卻不能說。」楊展問他怎的第七寶便不能說了,七寶和尚在楊展耳邊悄悄說道:「七寶和尚到時,也要殺人,最不濟,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這話似乎不好出口了。」說罷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聲地說:「什麼叫七寶,滿是胡說亂道,說實話,七寶者,『吃飽』也,世界上不論出家人,或在家人,誰不圖一飽呢,往後你叫我『吃飽和尚』便得。」說罷,一聲狂笑,拔腳便走,楊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訴你,從華嚴性海之義,可以悟到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加上一個真如無礙,這七無,便是和尚七寶。」七寶和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道:「那有這許多無字,我只曉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這兒有個你,成都有個她,因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這七寶和尚替你們作捎書紅娘,有吃有喝也。」原來這時他要上成都,楊展托他捎信與雪衣娘,所以他這樣說,七寶和尚瘋了一陣,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瑤姑,後改瑤霜。這雪衣娘外號怎樣來的呢?原來瑤霜和楊展,年齡相同,只楊展比瑤霜早出世一個月,兩人平時兄妹相稱。楊夫人對於瑤霜,愛護得無微不至。紅蝴蝶死後,寵愛尤甚。有楊展一份,便有瑤霜一份。因為瑤霜是女子,女子應用的東西,當然比男子多,因此楊夫人加意調理這位義女兼兒媳,不論穿的戴的吃的,瑤霜得比楊展多得多。楊展在嘉定買了兩匹駿馬,在自己後園,圍了一處射圃,學騎射。楊夫人到成都時,也替瑤霜買了兩匹出色的名駒,這兩匹馬,一對似的,通體純白,毫無雜毛,竹耳蘭筋,非常英俊,瑤霜把這兩匹馬,愛逾性命,楊展上成都時,兩人並轡連騎,時常出遊。楊夫人和楊展回嘉定時,瑤霜沒有了管頭,後園雖然也有跑道和射鵠,總嫌馳驟得不盡興,仗著身懷絕技,不虞強暴,時常悄悄地把馬牽出後門,到空闊郊野之處,馳騁一下,起初只在近處武侯祠一帶放個轡頭,後來看出兩匹白馬的腳程,一般地飛快,便漸漸一二十里放下轡頭去,瑤霜這時母喪未除,還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帶的人們,常常瞧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騎的又是一匹白馬,往來馳騁,控縱自如。這種女子,成都還真少見,大家不知道她是誰家姑娘,便胡亂替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騎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著:「雪衣娘又來了!」
瑤霜楊展兩人的武功,都是巫山雙蝶從小訓練出來的,應該差不多,但是武術一道,同一師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絕不會等量齊肩。楊展的武功,雖然也是紅蝴蝶一手教育,但是烏尤寺這幾年,經破山大師盡心指授,內外兼重,尤注重於長槍大戟,衝鋒陷陣之能。瑤霜卻專心一致於內家功夫,和輕身小巧之技,她母親一身絕技,可以說已經傾囊相授,一柄瑤霜劍,一袋蝴蝶鏢,已經練得得心應手,對於內家功夫,如三十六手點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楊展略勝一籌。不過年齡所限,像巫山雙蝶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並論,瑤霜聰明絕頂,人小志大,有時碰著七寶和尚和鐵腳板時,一瞧見他們兩人,偶然漏出幾手絕藝,便想盡方法,要兩人傳授,真也難為她,過目不忘,一點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楊展多點,不過楊展稟賦極厚,天生神力,劍術拳術,務極精純,卻非瑤霜所及。在楊展預備應考武闈這一年,瑤霜和楊展已都十九歲了,兩人的武功,自然又進步不少。楊夫人的意思,這時兩人孝服已滿,預備楊展武闈以後,便要替人兩成婚。楊展托七寶和尚捎去的信內,便是通知她自己母親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應考武闈的事。七寶和尚把這封信面交瑤霜,吃喝一陣以後,便自走了。
瑤霜接到楊展信時,還是春季。她暗想武闈大約在中秋前後舉行,最多三四個月工夫,兩人就要結婚。成婚以後,當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實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兩口子到城外聯騎並馳,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絕塵而馳,她一想到絕塵而馳,便在家中匆匆用過午飯,只吩咐了眼前兩個婢女幾句話以後,便把身上略一裝束,又動了騎馬游郊的興致。這時她孝服雖除,改穿綢羅,她仍然愛穿淡雅的顏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羅索里一裹圓的風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娘的雅號,所以特地罩件純白風衣,保持了這個雅號,她藝高膽大,成都又是省城,雖然郊外閒遊,從不帶兵刃和賭器。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緻馬鞭,從後門跳上馬鞍,轉上大道,一放轡頭,便向南郊道上馳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別高興,一口氣便跑了十幾里路。這條官道,她平時原是跑熟的,鞭絲一揚,還想多跑一程,她又愛惜自己的馬,瞧見馬身上出了汗,才緩緩地松下韁來。
她這樣按轡徐行,一路春郊綠野,鳥語花香,美不勝收,心裡高興極了,一陣輕風又飄來一種沁心的異樣芬芳,她覺得這陣花香,與眾不同,站在馬鐙上,四面探望,瞧見右面一條小河上,架著長長的一座石橋,橋那面,一片樹林,林內一條小道,道旁雜花怒放,燦若雲錦,似乎別有佳境,瑤霜一拎馬韁,便走上橋去,過橋穿進樹林,信馬溜韁,不覺穿過了這片樹林,一瞧卻是一個池塘,池塘岸上幾株高大的桐樹,滿樹開遍了芬馥幽絕的桐花,這種桐花,是綠萼紅蕊,四面開放的花瓣,卻是雪白的,花既嬌艷,香又濃郁,滿樹上蜂蝶交飛,落花陣陣,靠近幾株桐花,開著一座茶館,綠油欄杆,紅漆茶桌,掩映於花樹之下,襯著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內一群黃毛乳鴨,泛泛而游,頗似一幅面景。這是茶館後身,靠池塘的一面,茶館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對面一排矮屋,參差不齊,有幾家挑出酒招,進進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間一塊空地上,圍著一圈人,亂嚷嚷地不知鬧著什麼,茶館門口,也擁著不少人,指手劃腳的,不知談論什麼。瑤霜順著池塘,賞鑒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覺轉到茶館前面空地上,她在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內,地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梳著雙丫角,披一件破爛的舊紅衫,赤著一雙泥腳,掩面而哭,身旁放著一個小包袱,從中有一個歪帽敞襟的顯眼漢子,指著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們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誰敢收留你們,現在有人收留你,還應允你父親棺殮,這也可以了,你還哭得沒了沒結,憑你還想大宅門招你去當千金小姐嗎?」
這人一陣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瑤霜把馬頭一帶,嘴上喊一聲:「諸位閃一閃,當心被馬撞著。」圍著的人,忙閃開了一個空檔,大家眼光一齊盯在瑤霜身上了,茶館門口閒看一般人內,便有人喊了一聲:「這是雪衣娘!」又有一個說道,「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氣死人!」瑤霜不理會這些閒話,向旁邊一個老頭兒問道:「老人家,這位小姑娘為了什麼事,哭得這樣傷心,她家裡的人呢?」那老頭兒搖搖頭,嘆口氣道:「這孩子是外路來的,到成都還沒有一個月,這孩子同她父親,每天在青羊宮,練把勢,走繩索,胡亂掙幾個錢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來,她父親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館對面小客店內,小姑娘沒有錢棺殮,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卻來了一個漢子,也是外路口音,對小客店內的人說,她父親棺殮一切由他來料理,這位小姑娘也由他領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來。臨去時,丟下一錠銀子,教先棺殮了再說,不意這小姑娘不知什麼意思,等得她父親棺殮好以後,此刻悄不作聲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闆已由來人知會過,原是防她私溜,立時追了出來,把她截住。她卻賴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瑤霜聽得有點奇怪,一飄身跳下馬來,預備向那小姑娘盤問一下,不意地上坐著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馬來,突然跳起身,向瑤霜面前跪下,嗚嗚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許你能救我一命,我情願跟小姐去,做牛做馬也甘心。」瑤霜這時看她兩手沒有遮著臉,細細的眉毛,靈活的大眼睛,皮膚雖然風吹日曬黑一點,小臉蛋頗有幾分秀氣,哭得梨花帶雨一般,更覺得楚楚可憐,便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說道:「你不要哭,我問你,你姓什麼?叫什麼?替你父親棺殮的是誰?你為什麼要逃走?你對我說明白了,我好救你。」那小姑娘向眾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說道:「人多不便說話,我父親死在仇人手上,想領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黨,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報仇。
小姐,我瞧見你跳下馬來,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著,能救則救,不能救,快離開是非之地,不要連累了你。」她說這話時,聲音非常之低,瑤霜聽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她的肩頭,說:「咱們有緣,我跟前也缺你這麼一個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們就走。」瑤霜說罷,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錦鞍皮兜內,掏出兩錠銀子,轉身向剛才的答話的老頭問道:「開小客店的老闆在哪兒?請老人家費心代叫一聲。」老頭指著那顯眼漢子說道:「那不是客店老闆麼?」顯眼漢子看得小姑娘和瑤霜說話已經注意,這時一看瑤霜手上雪花花兩錠銀子,斜著眼早已盯在兩錠銀子上了,瑤霜一看這人,便知不是正經路道,喝道:「你憑什麼攔住這位小姑娘,不讓她走路,你知道想領走她的人是幹什麼的,你做買賣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騙人口麼!」顯眼漢子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美貌姑娘,嘴上這麼來得,忙陪笑道:「小姐,我們開客店的,怎能做這種事,想領走這孩子的人,幹什麼的,我們也說不清,不過他已丟下銀子,替她父親棺殮,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們索還銀子,我們也是麻煩,所以……」瑤霜不等他說下去,笑道:「你原來為了這點銀子,那容易辦。」說罷,把手上一錠銀子,向顯眼漢子面前一擲,喝道:「那人來時,便把這錠銀子還他好了。」手上還多餘一錠,卻向在場眾人說道:「諸位,我和這位小姑娘也是初見,諸位親眼瞧見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願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對女人,總有點同情心,我不管裡面有別情沒有,暫時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於匪人之手,這兒還有一錠銀子,索性托這位店老闆,替她父親刨個墳埋了,也是一樁好事,墳上留個記號,這位姑娘自己可以來上墳化紙,盡點孝心。」說罷,便把餘下這錠銀子,也擲在顯眼漢子腳前,眾人看得瑤霜言語舉動非常老練,偏又這樣美貌,年紀又這樣輕,無不齊聲讚嘆,齊說:「姑娘好心有好報,我們在場的也盡份心,定照姑娘的辦好了。」這時小客店老闆顯眼漢子,一面看著雪花花兩錠銀子,有點眼熱,一面又似乎不敢撿起地上銀子來。兩隻眼睛,只顧往茶店門口瞧,弄得沒了主意。瑤霜不管他,問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裡,還有要緊東西沒有?」小姑娘道:「沒有什麼東西,無非擺場子的破刀爛鐵片,和幾根索棍罷了。」瑤霜笑道:「跟我去可用不著,咱們走吧。」瑤霜馬鞭一順,把風氅一拎,左手一按判官頭,回頭向那小姑娘說:「你能騎馬麼?你只要在我身後緊緊攬著我的腰,便掉不下來。」那小姑娘說:「小姐,你只管上馬,我手髒,一抱腰,倒把你衣服弄污了,我在馬屁股後一點地方便得。」瑤霜明白她能走索,定有點輕身功夫,小劍靴一點馬鐙子,便先聳身坐上馬背,那小姑娘把自己包袱向左臂上一套,一矮身,刷地竄上馬屁股,卻是側身坐在馬鞍後屁股脊上,身上並不靠緊瑤霜,只右手微扶鞍後,瑤霜看她坐穩了,正想上路,驀見茶館門口,竄出一人,喊一聲:「慢走!」人已飛步趕到馬前,伸手把馬嚼環攏住,蹬著眼喝道:「你這小姑娘,年輕不懂事,你身後的孩子,是有主兒的,你和她陌不相識,怎能隨隨便便把她帶走了?一半天有人問你要這孩子,你便要後悔!」瑤霜打量這人,鼠眉鼠目,一臉奸邪,暗想怪不得她跑不了,原來還埋著暗樁哩,我既然伸手管了此事,顧不得有什麼麻煩了。立時嬌叱道:「你是什麼人,敢攔住我馬頭?」這人大約心底下有點明白,欺侮瑤霜是個年輕姑娘,丁字步一站,一手緊緊攏住馬嚼環,哈哈笑道:「你管閒事,我也是管閒事,趁早叫那孩子下來,你走你的,否則,連你也走不了。」這一句話,使瑤霜發怒,一聲不響,右手馬鞭一沉,順著這人攏住嚼環這條胳膊下一穿,貼著這人胸脯往外一兜,這一兜,暗用了一點內力,這人萬料不到,這點年輕姑娘,有這麼大的能耐,啊喲一聲,一個身子,竟被馬鞭兜起七八尺高,風車似地跌出一丈開外,跌得發昏,半晌才爬起身來,看時,雪衣娘一馬雙馱,已穿出樹林,走過那石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