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展十五歲的一年,居然提著考籃,參加縣考,而且屢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藍衫。在明朝時代,名氣非常重視,這件藍衫,相當的貴重,何況一個十五歲的童子,因此神童楊展,已膾炙於嘉定縉紳之口,但在楊展中秀才這年起,陳大娘和阿瑤,不再到楊家來,在這年秋天,楊展侍奉楊夫人到成都住了幾個月,回來時,楊展身上穿著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細一打聽,才知楊展義母陳大娘死了,楊展奉慈命替陳大娘穿孝,而且和兒子一般的重孝,楊家的人,都覺楊展的孝服,有點過分,連舅老爺也不以為然。
楊夫人從成都回來以後,忽然拿出大量金銀,捐助嘉定城外烏尤寺,大興土木,添造殿宇,內外裝修一新。而且在烏尤寺後,一座懸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樓,作為楊家別業。
楊夫人這種舉動,在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看來,以為楊家錢財多得沒法化,被烏尤寺和尚騙去大批錢財罷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卻覺得有點奇怪,獨力捐修寺院,是有錢人廣結功德的一種豪舉,原不足奇。可奇的不捐修別寺院,獨獨大修烏尤寺,偏在烏尤寺老方丈圓寂以後,承繼衣缽的新方丈,從成都來了一位破山大師,楊夫人出資捐修,便在破山大師進烏尤寺當口,好像破山大師向楊夫人捐募,出款興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師和烏尤寺任何僧眾,沒有一個和尚踏進楊家門過,楊夫人也絕不到任何寺院拜過佛,烏尤寺山門朝向何方,楊夫人更沒有見過一面,只有楊展常常到烏尤寺和破山大師盤桓,楊展喜歡寺後風景幽雅,把寺後那所別業的小樓,打掃乾淨,搬去書籍床榻等件,和兩個伶俐書童,伺候楊展在樓上讀書,每天晚上起更時分,不論天晴天雨,寺內破山大師定和楊展走向山後僻靜處所散步。說是散步,必得過了兩個更次,才見楊展回樓去。天天如此,楊展自從在這座小樓讀書以後,一個月之中,有限幾天,回家去侍奉她母親。楊夫人也不以為意,而且楊展中秀才以後,又是城內首戶,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許多攀交的人,楊展只淡淡地應付著,本城縉紳文酒之會,他也常常託故辭謝。還有在楊夫人面前,替楊展說媒的人,楊夫人一味推說年紀尚小,此時攻讀最要緊,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種種情形,楊家的親戚本家,都暗暗納罕。
這樣過了三四年,楊展年近弱冠,長得英偉俊挺,儀表非凡,嘉定人們沒有一個不說,楊家世代厚德,楊夫人柏節松操,難怪有這樣好兒子,但是有一檔事,人們也紛紛議論,這三四年內,本鄉幾場文闈,楊展好像忘記似的,楊夫人也絕口不提,竟沒有叫兒子到成都考鄉試,人人以為楊展只要進場,一名舉人是穩穩的,但是一般秀才們在揣摩應試文字,極力下應考工夫當口,偶然去找楊展談文,卻見他案頭擺著的書,都是六韜、三略、孤虛,風角,以及孫子,司馬講究戰陣、兵法等類的書,關於應考的書籍,一本都沒有,這般秀才們,摸不著頭腦,問他時:卻只微笑,再問時,推說是「在本縣青了一衿,已是僥倖,如到成都入闈觀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諸兄文戰得意靜候捷音的了。」人家以為他財多志短,抱定在家納福,做一個麵團團富家郎罷了。
這年秋天,成都舉行武闈,這一次武闈,比以前不同,朝廷因為邊塞不靖,陝甘等省流寇紛起,內外禍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監臨武闈,認真選拔真才,儲為國用,監臨成都武闈的大臣,是兵部參政廖大亨,旨飭廖大亨會同新調成都巡撫邵宏業迅速赴蜀,認真辦理,這消息傳到四川,各縣武秀才,各各預備一獻身手,博一名武舉人的頭銜,有了武舉人頭銜,便可進京會試,飛黃騰達名揚天下,考這武闈,注重的是弓,馬、兵、石、策,五項。弓是箭法,馬是騎術,兵是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舉重,只有策是動筆的,是對答幾條關於行軍打仗的重要題目。
這當口,楊展忽然辭別自己母親和破山大師,雇了一隻舒適的江船,帶了一名書童和隨身行李應用等件,悄俏地逆流而上,向成都進發。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過三四百里路,因為逆流行舟,比順流而下卻慢得多,過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卻值上流連天淫雨,山洪暴發,上流無數支流,都在彭山匯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漲,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風怒卷,暴雨傾盆,這時再想逆流而進,危險萬分,便是船客膽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這危險,楊展也是無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駛進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腳下,天色已晚,風雨卻止,可是上流水勢一瀉千里,實在太洶湧可怕了,只好下錨,預備在山腳下停宿一宵,楊展在船艙內用過了晚飯,聽得自己船旁,人聲嘈雜,便走到船頭四眺,卻喜雨絲已停,天上一輪皓月,已從陣陣奔雲中,湧現出來,一看泊舟所在,頗為荒涼,有名的白虎山,像筆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幾里外去,幾條山腳伸入江邊,山腳上林木森森,屏風一般,把外邊迅捷的江流擋住,船在山腳深灣之處停泊,好似進了船塢一般,山腳林木之間,似乎有幾條小道,楊展還是頭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處,只覺這一帶山腳,並無燈光,可見絕無住戶,大約連漁戶都沒有一家,端的荒涼已極,緊靠自己船隻並肩泊著三隻雙桅頭號大船。每隻桅巔上,懸起兩隻擋風紅燈籠,船內也燈火閃爍,人影亂晃,船頭上還有掛刀的兵勇,有幾個跳上岸去,手上都拿著短刀長棍之類,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噹亂響,來回巡視,大約這三隻大船,內有官員官眷,所以鬧得這樣威武。
楊展在船頭閒立半晌,正要進船,忽見叉港又進來一隻大船,黑黝黝的不見燈光,一進港口,並不向這面駛來,遠遠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後,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綽綽往蓬底一鑽,便鴉雀無聲地停在那兒了,楊展看得心裡-動,覺得那隻黑船,有點蹊蹺,冷眼偷看岸上幾個兵勇,並不理會那隻黑船,卻不斷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個,竟踅了過來,大刺刺地向楊展問道:「喂,你們上哪兒去的,這兒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緊緊靠在一塊兒,你瞧那邊這隻船,不是遠遠兒的泊著嗎,我們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對你好說好道,出門人眼珠亮一點,識趣一點,才不會吃虧,光棍一點便透,你還不明白嗎?」楊展無緣無故被這人教訓了一頓,並不動怒,也不答理,只一聲冷笑,回頭向後艄船老大喚道:「老大,你聽見麼,我們沒有可怕的,何必擠靠著人家,快替我泊得遠遠兒的,這樣好月色,睜著眼瞧顧,也怪有趣的。」說罷,自顧進艙去了,進艙以後,卻暗囑船老大快起錨,泊遠一點,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離山腳一丈開外,船老大也聽見岸上兵勇們無禮的話,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泊得離岸一丈開外,不便多問,便指揮船上夥伴,起錨解纜,果真照楊展吩咐,遠遠地離著三隻官船泊了,這樣,港內五隻船分三處泊著,近港口的是後來的一隻黑船,中間是三隻雙桅官船,靠里一面是楊展的座船,惟獨楊展這隻船,並不靠岸。
楊展待船泊定,把中艙右面一塊隔水板抽掉,把艙內一隻風燈,移向遮暗之處。這樣,從抽掉隔水板一塊地方,可以望見中間三隻官船的動靜。因為自己的船,離岸一丈開外,也可以望著港口那隻黑船,約摸到了起更時分,一聽自己書童和後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結束,腳下一雙粉底朱履,換了一雙薄底快靴,隨手從行李卷內,抓了把制錢,塞在懷裡,外面長衣,並不脫下,一瞧三隻官船,中艙燈火齊息,船頭和桅尖,依然高懸紅燈,船頭燈影下,似乎留著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隻黑船上,從後艄漏出幾絲燈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滅,卻從船頭上竄出四五條黑影,沒入岸上樹影之中,楊展瞧戲法似的,暗暗點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過去把自己艙內一盞風燈吹滅,在身上束了一條汗巾,把自己前後農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頭,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頭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輕煙,飛出兩丈開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竄進山腳深林之內,在林內躡睡提氣,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馳,腳下絕不帶出一點響聲,剎時已到了三隻官船近處,刷地又縱上林口一株兩丈多高的黃桷樹上,隱身在枝葉叢密處所,居高臨近,腳下靠岸三隻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內颯颯有聲,瞧見四五條黑影,從那面林內,箭一般穿了過來,到了近處,聚在一處,似乎交頭接耳秘議了一陣,其中一條黑影,從林內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約因為泊得遠,並不縱上船去,轉身跑了回來,楊展在樹上暗想,不要輕看這幾個綠林,心思也很細,再一看三隻官船上,在船頭守夜的兵勇,竟抱著刀蹲在一邊打呼鼾了。
楊展已看清岸上預備動手的賊人,只有五名,個個一身青的勁裝,頭上也用青帕束髮,帶著各種兵刃,而且舉動很奇特,五個賊人湊在一處,並不縱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對著船頭一字排開,中間一個斜背一柄厚背鬼頭刀的,突然用食拇兩指,向口內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陣尖銳悠長的口哨,在這港灣靜夜,突然發出這種怪聲,水面山腳,隱隱起了回聲,一發動人心魄,三隻官船頭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這一聲口哨驚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顧,一眼瞧見岸上屹然卓立身帶兵刃的五個凶漢,立時啊喲連聲,有一個手上兵刃,竟嚇得當的掉在船板,像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自己先亂成一堆,樹上的楊展,幾乎瞧得笑出聲來,猛聽得岸上五個賊人裡面,一人高聲喝道:「亂什麼,把手上傢伙放下,抱著胳膊,往旁邊一蹲,沒有你們的事。」船頭上的兵勇們,還在遲疑之間,三隻宮船的後艄,也是幾聲口哨,每隻船上都竄起一個人來,落在船頭上,手上都拿著雪亮的長刀,齊聲威喝道:「老子們伺候了你們幾個尿蛋一路,把你們送到了地頭,還不乖乖地說好聽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麼?」這樣兩面一威逼,船頭上的兵勇們,真箇都放下兵刃,蹲在一邊去了。
楊展急瞧船頭上的賊人,都是船老大的裝束,恍然大悟。明白賊人計劃周密,連這三隻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盜黨。這般盜黨,似乎對於這三隻官船,穩吃穩拿,步驟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見機行事,這時三隻官船的中艙內,已起了騷動,還夾雜著女子驚叫,小孩啼哭之聲,岸上盜黨裡面,一人厲聲喝道:「呔!船內狗官邵宏業聽著,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對頭,巴東搖天動,你在襄陽用詭汁壞了俺幾個弟兄,還不知足,幾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並沒有把你放在眼內,偏要和你斗一下,打聽得你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帶著妻妾老小調到成都來當巡撫了,天從人願,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財寶和一家老小,盡落在俺們手掌之中,現在沒有什麼說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財寶和你兩個嬌滴滴的女兒,留在船內,其餘男的女的,統統替我夾著尾巴,溜上岸來,這樣,老子們看在你這份財寶和你兩個女兒面上,放你們一條生路,不然的話,刀刀斬盡,休怨俺搖天動心狠。」
樹上的楊展聽得勃然大怒,可惡這般亡命徒,非但劫財,還要劫人,正想飛身而下,忽見岸下靠右的一隻船上,忽然艙門一開,走出一個白面長須、方巾便服的人來,很從容地立在船頭,指著岸上幾個賊徒喝道:「我便是欽派監臨成都武闈的兵部參政廖大亨,你們也是父母所養,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撫奉朝廷旨意,調任成都,你們竟敢攔截朝廷大臣,口出凶言,你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圍剿,還不是身首異處,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撫同舟入川,碰著這檔事,特地出來勸你們一番,趁此還沒有做出來,立時悔悟,感召天和,你們還可保全首級……」廖參政還想說下去,岸上搖天動早已聽得不耐煩起來,哈哈大笑道:「你倒還有點膽量,照說沒有你的事,聽自己一報腳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明人不做暗事,乾脆有一個算一個,一刀兩斷,免留後患。」搖天動話剛說完,廖參政身後艙頂上,一個盜黨舉著鋼刀,已向廖參政身後趕來,樹上楊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錢,已向艙頂盜黨飛去,原來楊展看出情形不對,早已扣了幾枚制錢在掌中,從樹上到廖參政那隻官船,也有三四丈遠近,可是楊展暗運內勁,小小的一枚制錢,疾逾閃電,哧地已鑽入艙頂的盜黨眼內,一聲慘叫,撲通一聲,艙頂的盜黨,一個倒栽蔥,跌落水中去了,這一下,非但船頭上的廖參政嚇了一大跳,連岸上五個強盜,也沒有瞧清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就在這一瞬之間,凡在三隻官船艙頂上的盜黨,預備揮刀動手的,都無緣無故地個個受傷,也有擲了手上兵刃,滾到江里去的,也有跌倒艙頂,叫聲不絕的,樹上楊展也暗暗稱奇,自己只發出一枚制錢,哪能傷這麼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這不平了。
這時,岸上盜首搖天動等五個強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敞開,只搖天動拔出背上厚背鬼頭刀,抱刀卓立,昂頭四顧,厲聲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頭露尾,老子巴東搖天動在此候教。」搖天動這一叫陣,樹上楊展本想下去,忽一轉念,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腳色,這一來,搖天動空自嚷了-陣,半晌,沒有動靜,大約暗中的一位,也和楊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這一擠,卻把搖天動僵在那兒了,搖天動一陣冷笑,向散開的四個強徒說道:「白虎山這一帶沒有成名的老師傅,說到江面上線上的同源,和俺搖天動都有個認識,沒有不開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兒,但是想從老子手上,雁過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點玩意兒來,像這樣暗中取巧,江湖道上,還沒有這一號人物呢。」搖天動這樣一敲山震虎,以為定把暗中的人擠出來了,哪知仍然白廢,岸上岸下鴉雀無聲地沉了一忽兒,岸上搖天動五個強徒,弄得沒法擺布,船頂上已傷了好幾個同黨,如果不把暗中擾局的弄清楚了,便沒法伸手做案,可惡的暗中人,存心惡擺布,同你乾耗,這一帶儘是深林,人暗我明,也無從搜起,鬧得搖天動進退兩難,可笑船頭上立著的廖參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戲,他雖然有點明白,暗中有人和強徒斗上了,聽搖天動口氣,似乎有人存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想從搖天動手中,分點什麼,無論如何,自己和邵巡撫已入強盜掌握之中,自己沒有什麼,邵巡撫家眷和細軟,實在不堪設想了。
搖天動和四個盜黨在岸上僵了一陣,始終不見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隻船上金珠財寶,和嬌滴滴的莢人兒,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這暗中的人一搗亂,把到口的食吐出來,從此我搖天動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這半天,沒有人答話,也許提出我搖天動的名頭,把這人嚇退了,他想得滿對,一瞧艙頂被人暗地襲擊的幾個黨徒,掉下河去的。
因為識得水性,都已帶著傷,落湯雞似地爬上岸來,沒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艙頂撫摩自己傷處,搖天動瞧得更是憤火中燒,一聲大吼,鬼頭刀一揚,指揮幾個同黨,喝聲:「上!搶下來再說。」正要奔下船去,猛聽得相近黃桷樹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話說。」搖天動吃了一驚,想不到搗亂的人,就在自己背後的黃桷樹上,急忙一轉身,橫刀仰面,向樹上大喝道:「何人敢壞你家寨主爺好事。有膽量的,下來見個真章。」搖天動喝聲未絕,黃桷樹上一聲冷笑,刷地飛下一條灰影,其疾如風,呼地從搖天動頭上飛過,活似一隻巨鳥,直飛落三丈開外,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間一隻官船的桅杆上,軟巾直折,衣履翩翩,很瀟灑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風帆的一塊橫板上,比艙頂高出七八尺上去。
楊展存心要保護三隻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還沒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樹,便飛上中間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臨下,一覽無遺,在桅杆上停身以後,指著岸上搖天動笑喝道:「盜亦有道,像你這樣一面劫財殺官,一面擄人婦女,簡直是綠林敗類,虧你還敢自報匪號,叫什麼搖天動,像你這種鼠輩,只配稱『倒路屍』,還嫌臭塊地,我還告訴你,這三隻船上,和我非親非故,但是萬事總有個天理人情,違背天理人情的事,誰也看不過去,現在既然被我趕上,再讓你們動了他們一草一木,從此這條岷江,我姓楊的也沒法走了。」楊展話風剛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樹背後,突然一個怪聲怪氣的嗓音,亂嚷道:「罵得好,罵得好。」嚷了一陣,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窮命的人,想出個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來我想出完了恭,向這位寨主爺分點財香,現在被你這風急火急的一來,連我這頓大恭,都被你罵得彎回去了,大約我到手的財香,也要飛,生成窮要飯的命,有什麼法想。」說罷,樹影晃動,從一排矮樹後面,影綽綽鑽出一個人來,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頭光腳,一身破衣,兩腿滋泥,左臂夾著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褲腰亂塞,可不是一個瘦猴似的窮要飯的,這要飯的鑽了出來,竟走到搖天動跟前,點點頭笑道:「寨主爺,你真福大量大,這三隻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爺費了許多心機,已經穩穩地送到你面前,你還等什麼,人手不夠的話,臭要飯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爺隨便賞一點,夠我臭要飯吃喝一輩子的。」
桅杆上楊展一頓臭罵,已夠搖天動受的,偏在這節骨眼上,又鑽出一個要飯的來,嬉皮笑臉一套近乎,更把搖天動挖苦得淋漓盡致,搖天動在巴東一帶,也有點小名頭,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鬥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種人。這五種人,能在江湖上管閒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領。萬不料今晚碰著兩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漏了一手絕頂輕功,這手輕功,便得甘拜下風,不料又鑽出這塊蘑菰,句句都中著自己心病,奇怪的這要飯瘦猴子似的,通身沒有四兩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這臭要飯打發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地一轉,原是眨眼之間的事,在要飯話風一停,搖天動順著他口氣猛地喝一聲:「好!寨主爺賞你一刀。」便在這一喝中,搖天動身形一動,一柄厚背鬼頭刀,呼地帶著風聲,一個橫斬,先攔腰截去,瘦要飯嘴上嚷著「啊唷!我的媽,你真狠。」嘴上喊著,並不出手,只斜著一上步,搖天動的刀便落了空,慌把鬼頭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獨劈華山,刀沉勢猛,又向要飯的肩頭斜劈過去,要飯的一甩肩頭,身子旋風般一轉,左臂夾著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隨身轉,當的一聲,拐頭正點在刀片上搖天動頓覺虎口一麻,幾乎出手,吃了一驚,慌一翻身,展開五鬼奪魂刀的招術,點、斬、挑、截,掃五字訣,上下翻飛,使出壓底功夫,和要飯的短拐相拚,起初以為要飯手上一根短棒,無非是根木頭,一上手,才知是精鐵鑄就的短拐,在要飯手上,輪轉如風,拍、砸、撩、壓,點、打、撥、掄,招術精奇,點水不透,搖天動這柄鬼頭刀,用盡巧妙招數,休想占半點便宜,漸漸地步步後退,連招架都有點手忙腳亂起來,這當口,一個盜黨,一個箭步趕到要飯的身後。右腕一翻,一柄鋼刀,順水推舟,想從後夾攻,桅杆上楊展大喝一聲:「呔!無恥鼠輩,還不退後。」那個賊黨,卻也聽話,當的一聲響,單刀落地,捧著右腕,往後直退,原來楊展居高臨下,早已監視著岸上四面散開的四個餘黨,這個盜黨,想從後暗襲,刀還沒有迎出,楊展一聲猛喝,一枚制錢已中右腕,連其餘三個盜黨,也不敢上前了,便在這時,搖天動手上鬼頭刀,撤招略微緩得一緩,已被要飯的鐵拐,震出手去,還算搖天動身上功夫不弱,腳跟一踮勁,竟倒縱出一丈開外,卻並不逃走,高聲喊道:「今晚俺搖天動認敗服輸,請兩位報個萬兒,咱們後會有期。」瘦要飯呵呵笑道:「寨主爺,臭要飯還有萬兒嗎?」說了這句,卻把自己一雙滿腿滋泥的光腳板,蹺得老高,遙向搖天動笑道:「這便是我的萬兒。」搖天動吃驚地說道:「我想起來了,原來尊駕就是岷江龍頭丐俠鐵腳板,幸會,幸會。」
說了這句,忽然向桅杆上楊展抱拳問道:「尊駕輕功暗器,端地驚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請賜萬兒。」楊展剛要張嘴,岸上鐵腳板搶著說道:「這位楊兄,江湖上沒有萬兒,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聽,我可以提出一個人來,他便是破山大師最得意的高徒。」搖天動一聽得破山大師,嘴上「嚇」了一聲,一跺腳,向幾個盜黨遙一揮手,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鬼頭刀,轉身竄入林內,走得沒了影兒,其餘盜黨,也個個學樣,鑽入深林之中,船上還留著幾個盜黨,竟跳入水內,借水而遁,逃得一個不剩。
楊展在桅杆上雙足一點,縱上岸來,向鐵腳板躬身施禮道:「原來足下便是眉山陳-登兄,曾聽七寶和尚提起大名,久已心仰,今晚幸會,但陳兄何以認識小弟,並還說出敝老師方面呢。」鐵腳板大笑道:「我是奉令正雪衣娘之命,特來迎接吾兄的,我趕到烏尤寺,打聽得兄台已經登程,我仗著自己一雙鐵腳,素喜走旱道,回身便趕,沿江一看,水漲風緊,算計今晚定然停泊白虎口,不料趕到以後,碰到這檔把戲,倒會著楊兄了。」楊展一聽是自己未婚妻雪衣娘派他來的,忙問:「雪衣娘那邊,定有事故,因為小弟赴成都之事,她是知道的,不過未知小弟何日就道罷了。」鐵腳板說,「那邊停泊的,定是尊舟,咱們到船上細談罷。」
岸上楊展和鐵腳板談話時,三隻官船上盜去身安,艙內艙外,燈火重明,紛紛活動起來,那位兵部參政廖大亨,始終站在船頭上,一切看得很清楚,早已派了兩個貼身跟隨跳上岸來,等得兩人談了一陣,兩個跟隨,便躬身說道:「奉敝上命,請兩位降舟一談。」同時船頭上廖參政,也高拱雙手,朗聲說道:「兩位豪傑,務請屈尊一談,下官在這兒恭候了。」兩人本想回自己舟去,被他高聲一喊,只好遙遙答禮,鐵腳板悄悄說道:「我不喜和這種人周旋,吾兄下去敷衍幾句便回,我在寶舟坐候便了。」
說罷,頭也不回,逕自走了。
楊展沒法,把曳起的前後衣襟放下,跟著兩個下人,走下廖參政立著的官船,向廖參政躬身一揖,卻不下拜,嘴上說:「嘉定生員楊展參見。」廖參政一手拉著楊展,呵呵笑道:「難得,難得,怪不得美秀而文,原來是位黌門秀士,老弟,老夫托大,請不以俗吏見棄。」說罷,拉著楊展走進艙內,到了艙內,還未坐定,艙外報聲:「邵大人來謝楊秀才了。」艙門開處,一個方面大耳的胖子,邁著大步擠進艙來,一見楊展,居然兜頭一揖,嘴上還說:「今日不是楊兄扶危救困,下官一家老弱不堪設想,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楊展微一皺眉,只好極力遜謝,廖參政卻呵呵笑道:「我卻不這樣想,我還感謝這般亡命之徒,使老夫得到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說罷大笑不止,卻問還有一位,怎的不肯賜教,楊展忙說:「那位陳兄,生員也是初會,山野之性,尚乞兩位大人鑒原。」廖參政點頭道:「何地無才,惟埋屠狗,往往交臂失之,這便是鐘鼎山林,不能沆瀣一氣的毛病,言之可嘆。」楊展覺得這位廖參政頗有道理,和這位邵巡撫滿身富貴氣大不相同,楊展正想告退,廖參政忽又問道「老兄,大約也上成都,未知有何貴幹。」楊展一想他是欽派監臨武闈,我怎能說出進闈應考,略一遲疑,廖參政呵呵笑道:「老弟非但文武全才,而且清高絕俗,前程未可限量,但是我卻明白老弟到成都,定是應考武闈,因為老夫是監臨,老弟避嫌,不願說明,正是老弟宅心之正,照說老夫也不應接待老弟,但是像老弟身抱絕技,人中之豪,豈是區區武闈,所能程限,老夫這樣一說,老弟定必疑惑,我怎能斷言應考武闈,其實事很明顯,老夫兩眼未盲,和老弟立談之間,便覺老弟氣清、神清、音清,是相術中最難得的三清格局,止就功名一途而論,已足拾青紫如草芥,但是今年鄉試已過,老弟還是生員,這不是老弟文場中名落孫山,定是老弟不屑為章句酸儒,看得天下將亂,立志投筆從戎的緣故,等得老夫問起行止,不願說謊,卻又支吾其詞,當然因為避嫌,欲以真才實學揚名於世,不願因今晚救助老夫的一段因緣,自污清名了,幾層一湊合,十之七八,便可斷定此去成都,投考武闈無疑,老弟,老夫信口開河,還能入耳否?」
廖參政愛才心切,溢於言表,這一番話,楊展聽得也有點知己之感,旁邊邵巡撫也讚不絕口,恨不得留住楊展,同舟而行,他存心和廖參政不同,完全被強盜嚇破膽了,老愁著到成都還有百把里路,萬一搖天動一般盜黨,不肯放手,再在前途攔劫,如何得了,所以他顧不得大員身份,死命糾纏楊展,不肯放手,楊展心裡惦著自己船上的鐵腳板,幾次三番告辭,不能脫身,最後還是廖參政轉圜,他說:「楊老弟耿允絕俗,武闈之先,絕不肯和我們盤桓一起的,不過邵兄所慮亦是,好在楊老弟寶舟同路到成都,楊老弟救人救徹,只要寶舟遙為監護,托楊老弟庇蔭,安抵成都,邵兄一家老幼,便感恩不盡了。」廖參政這樣一說,楊展只好應允,這才脫身告辭,廖參政邵巡撫居然紆尊降貴,一齊送到船頭,楊展上岸時,留神那面港口停泊的盜船,已蹤影全無,想必悄悄溜走了。
楊展跳下自己船內,艙內燈光搖曳,陣陣酒香,飄出艙來,進艙一看,這位要飯似的客人,毫不客氣,把自己沿途解悶的一瓶大麯酒,家中帶出來幾色精緻路萊,都被他席捲一空,而且在艙板上,枕著鐵拐,蹺著泥腿,竟自高臥,而且鼻息如雷了,自己的書童,愁眉苦臉地蹲在一邊,正對著這位怪客發痴,楊展一樂,書童正想開口,鐵腳板已一跳而起,伸個懶腰,指著楊展笑道:「三隻官船,倖免洗劫,你的美酒佳肴,卻遭了殃,都在我臭要飯的肚裡了。」楊展笑道:「這點不成敬意,到了成都,和陳兄暢飲幾懷。」鐵腳板搖頭道:
「楊兄還在夢裡,雪衣娘這一次禍闖得不小,楊兄到了成都,怕沒有自在喝酒的閒工夫,便是在下今晚權借寶舟打個盹兒,天一亮,我還要替尊夫人搬兵,到蒲江找那狗肉和尚去,再同狗肉和尚到成都,來回好幾百里,夠我鐵腳板跑的,還有工夫和楊兄喝幾杯嗎?」楊展吃了一驚,忙問:「雪衣娘闖了什麼禍,陳兄既然先到烏尤寺去過,我師傅知道沒有。」鐵腳板笑道:「雪衣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父親,我臨走時,她再三囑咐,只要悄悄通知楊兄,提前到成都,不要傳到她父親耳內去,所以我到烏尤寺去,像做賊一般,暗地探得楊兄已經動身,並沒有和令岳破山大師見面。」楊展說:「我和雪衣娘已有幾個月不見面,平時通信,她也沒有提起,怎的弄出是非來了。」鐵腳板笑道:「楊兄不必焦急,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事,聽我一說,你便明白了。」
於是兩人便在舟中剪燭深談,楊展才知自己未婚妻雪衣娘發生了意外糾紛,但是作者要說明雪衣娘的事,先得說明「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在楊展未出世以先,長江一帶,有兩個神出鬼沒的俠盜,還是一對情侶。